第6節(jié)
待他離去,慶宗帝坐在龍椅上回不過神來,片刻后,對一旁的內(nèi)侍道:“太子今日是怎么了,往日也不見他關(guān)心朕是冷還是熱。” 那內(nèi)侍笑道:“太子殿下這是大了,越發(fā)懂事了?!?/br> 慶宗帝不置可否,卻是道:“天是冷了,東宮里的衣物該更置一番了,還有東明進獻來的小玩意兒,都送去太zigong里吧?!?/br> 那內(nèi)侍低頭應(yīng)諾,心中卻想,太子殿下莫不是得高人指點,竟知道跟皇上示好了。 第11章 入秋 這幾日,葉重錦的病漸漸好轉(zhuǎn),只是此番病從口入,府中對他的吃食越發(fā)小心起來,生怕他吃什么傷身的東西,再折騰一場,他自己受罪,整個相府也跟著提心吊膽。 福寧院里有一株繁茂的老梧桐,是葉重錦出生那年,從老太爺屋里移植過來的,平日安嬤嬤和幾個丫頭都喜歡在下面乘涼,此時那棵樹正三三兩兩地飄著落葉,瞧著竟有幾分冷清。 白白胖胖的小娃娃趴在窗前,呆呆地朝外看,喃喃道:“要入秋了?!?/br> 安嬤嬤拿著一柄象牙白木梳,細致地替他打理黑發(fā),笑道:“正是,這夏日難熬,小主子也遭罪,過幾日便涼快了,待外院的桂花盛放,嬤嬤給小主子做桂花糕吃,還有去年小主子夸贊過的桂花茶,今年多備一些?!?/br> 葉重錦道:“嬤嬤泡的茶都是好的,阿錦都喜歡喝?!?/br> 安嬤嬤便笑得越發(fā)開懷,手指靈巧地給小娃娃的長發(fā)系好,錦緞般的烏絲乖順地落在肩上,只是額前那一縷卷毛無法可想,只得由著它繼續(xù)任性地作怪,瞧著略有些頑皮。 小娃娃扯了扯那縷卷毛,調(diào)皮地笑了笑,道:“嬤嬤是不是在想,這發(fā)絲就跟阿錦一樣,甚是不好打理。” 安嬤嬤微微一怔,隨即笑道:“這話不是可老奴說的,小主子若想怪罪,是發(fā)作不到老奴身上的?!?/br> 葉重錦抿唇,故作無辜道:“阿錦哪里敢發(fā)作嬤嬤,嬤嬤不疼阿錦了可怎么辦?!?/br> 明知道這小主子最是會哄人,糖衣炮彈亦是信手拈來,安嬤嬤仍是如同吃了蜜糖般受用,臉笑成了一朵花,擺手道:“老奴萬萬不敢。” 房里的大丫頭夏荷最是機靈,聞言便附和道:“就是就是,誰舍得不疼我們小主子,嬤嬤昨兒夜里說夢話,口口聲聲都是在勸小主子喝藥,可見是日夜惦念呢?!?/br> 她有意強調(diào)喝藥二字,屋里的丫頭們都跟著笑起來,安嬤嬤也噗嗤一聲笑出來,只有葉重錦皺起小臉,輕哼了一聲。 幾人正笑鬧著,忽然劉管事腳步匆忙的走進院子里,屋內(nèi)女眷多,他便站在窗外朝葉重錦行了半禮,低垂著眉眼,道:“安嬤嬤,老爺有命,請小少爺去前廳見客?!?/br> 安嬤嬤皺起眉頭,回道:“劉管事,咱們家小主子因需要靜養(yǎng),素來是不見客的,往日羅尚書來府上做客,說是想見小主子一面,大人都是一口回絕的,今日到底是哪位要緊的貴客,這樣大的陣仗。” 劉管事面露為難,道:“確是頂頂要緊的貴客,尚書大人不及萬一,嬤嬤莫要多問,替小少爺更衣便是。” 言罷朝葉重錦一躬身,轉(zhuǎn)身回去復(fù)命了。 趴在窗沿上的小孩眨了眨眼睛,有些費解,在相府能稱得上“貴客”的實在是稀罕,而且瞧劉管事遮掩的模樣,似乎很是神秘,說不定是前世認識的人。 葉重錦來了興致,咧唇道:“嬤嬤,我們這便過去吧?!?/br> 安嬤嬤應(yīng)了一聲,替他換上鞋襪,轉(zhuǎn)進里屋去拿外衫,回過頭那孩子已經(jīng)跑出了院門,夏荷幾個丫頭跟在他身后,嘴里喚著:“小主子仔細腳下,別摔著。” 葉重錦道:“再不快些,嬤嬤要給我穿那熱死人的襖子了?!?/br> 安嬤嬤瞧了瞧手里的衣服,頓時哭笑不得,不過是加了一層兔絨,哪里就成了襖子,這小祖宗病才好,便又忘了先前生病時的教訓(xùn)。 ======= 室內(nèi)琴音悠揚,和著淡淡茶香,夏末的暖風輕拂,本是宜人愜意的清晨,葉巖柏卻生生出了一身的冷汗。 上座的少年穿著一身玄色華服,稚嫩的面龐已然生出幾分冷峻的味道,淡道:“早前聽聞太傅告病,孤心甚憂,不成想,太傅病重在家,竟是在聽曲品茶?!?/br> “茶是好茶,”他放下手中的茶盞,精致的瓷器碰到黃花梨木發(fā)出一聲輕響,道:“不過,這欺君之罪該當如何?!?/br> 葉巖柏實在是冤枉,大邱一月僅有兩次休沐,官員們?yōu)榱说眯┛沼?,隔一兩月會告假幾日,葉丞相為人端正,不曾有一日惰怠,此次恰逢愛子發(fā)病,才過了幾天悠閑的日子,誰知道就被抓了個正著。 換句話說,人人都會犯的錯,但只有他葉巖柏倒霉,被太子給盯上。 這件事可大可小,全看這位殿下是何用心。 葉巖柏正在思慮該如何應(yīng)答,忽然從門外傳來不小的喧嘩聲,葉家百年書香門第,家丁仆從無一不是規(guī)矩知禮,讓人尋不到半點錯處,只是有一處例外,那便是他小兒子的福寧院。 那孩子打小吃了許多苦頭,葉丞相和夫人舍不得管教,便任由他隨著性子來,連帶著院子里的下人也跟著不拘一格。 “……小祖宗哎,這外衫可不能脫,夫人交代過,寧可熱著也不可凍著?!边@是安嬤嬤的聲音。 接著便是軟糯的孩童嗓音,委屈地說:“可是阿錦很熱,已經(jīng)出汗了!” 眼看前廳已到,安嬤嬤連忙作出噓的動作,叮囑道:“此處可不能喧嘩,小主子且忍忍,等見過客人,回屋里便脫下。” 葉重錦撇了撇嘴,哼了一聲,邁著小短腿往屋里去。 他進屋時,葉巖柏正跪在地上請罪。 香楠白玉屏風后,琴師忐忑地奏著樂曲,窗外的暖風挾著一縷幽香飄進室內(nèi),葉重錦看到跪在地上的父親時愣了愣,微微抬首,毫無預(yù)兆地望入一汪深潭。 上座的男孩不過八九歲的模樣,穿著一襲玄黑華服,一支紫金玉簪固著發(fā)髻,眉目冷然而威嚴,正以睥睨的姿態(tài)垂眸望著他。 利刃般的視線淡淡掃過面龐,葉重錦感到面頰生疼,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 這是不應(yīng)該的,他們曾經(jīng)朝夕相伴十余年,是最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這個男人甚至說過,他愛他勝過自己的性命,可葉重錦就是懼怕他。 顧琛其人,在很多時候像野獸多過像一個人。 第12章 躲不起 啪的一聲響,室內(nèi)裊裊的琴聲戛然而止——竟是琴弦斷了。 琴師回過神來,慌忙伏身在地,唯唯諾諾地請罪,葉重錦找回神智,邁著小短腿縮到自己父親懷里,軟聲喚了一句:“爹爹?!?/br> 奶娃娃穿著一身月白如意云紋緞裳,白皙透著粉的臉蛋上染著薄汗,黑葡似的眼眸里閃過驚慌,還有一些不知所措,任誰見了都要生出幾分憐愛,更遑論愛子如命的葉丞相。 葉巖柏真是心疼得厲害,把寶貝兒子圈在懷抱里,安撫道:“乖寶不怕,有父親在?!?/br> 言罷他朝上座的男孩略一垂首,道:“殿下,犬子自幼體弱,一直養(yǎng)在后院不曾得見貴人,一時受驚失了禮數(shù),還望殿下恕罪?!?/br> 顧琛掃了眼那嚇得不輕的孩子,見他玉雪無暇的臉蛋似抹了層脂粉,像尊精雕細琢的瓷娃娃,濃密的眼睫輕扇,微微撅著櫻唇說不出的討人喜歡,葉巖柏這般寵愛他,并非沒有道理。 他淡道:“無礙?!?/br> 不待葉巖柏松了口氣,顧琛卻話鋒一轉(zhuǎn),道:“早聽聞二公子養(yǎng)在深閨,難得一見,到近前來,讓孤仔細瞧瞧。” 察覺到懷中的奶娃娃身軀輕顫了一下,葉丞相的心也跟著揪了起來,為難道:“殿下,犬子素來怕生……” “怎么,葉大人的公子就這樣金貴,讓孤瞧上幾眼都舍不得?!?/br> 葉巖柏連聲說不敢,便湊到葉重錦耳邊哄道:“阿錦,這位是太子殿下,是好人,不會為難阿錦的,阿錦過去陪他說幾句話可好。” 葉重錦活了兩輩子,頭一次聽人用“好人”二字形容顧琛,心情甚是復(fù)雜。但眼下的情況容不得他說不,只得硬著頭皮,挪動小短腿往前去,離得近些,那人身上淺淡的龍涎香縈繞在鼻,讓他的腦袋越發(fā)混沌起來。 八歲的顧琛是什么樣的,他哪里記得起來。 他初入宮時很苦,后來進了東宮過得也并不好。顧琛起初對他有幾分興趣,確切來說,像是稚童得到了漂亮的玩具,初始覺得有幾分新奇,時間久了便也不稀罕了。 宋離雖然生的極標致,但皇宮里最不缺的就是耐看的人。 他在東宮默默無聞了許久,直到那年,大皇子派來刺客,那夜他恰好當值,替那人擋了一劍,深藍色的內(nèi)侍服染上一片腥紅,他唇角流著鮮血,求顧琛給自己收尸,自此入了那人的眼,再也沒走出去過。 宋離其實怕死得很,但他別無選擇,若是顧琛受傷,不論傷勢深淺,他們這些伺候的人全都沒有活路,這是總管大人日日念叨的話,他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jīng)做出反應(yīng)。 就算是死,也要留個全尸才好,他是這樣想的。 后來宮人們私下議論,都說他運氣好,挨了一劍,卻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再沒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宋離卻想,若那劍沒有刺偏,若那時他死了呢,世上又有誰會記得宋離這個人。 榮華富貴也好,位極人臣也罷,不若聽曲品茗,看月賞梅來的閑適自在,他這一世是要長命百歲的,顧琛,他惹不起。 但是總有些人,既惹不起,也躲不起。 三歲的奶娃娃不安地立在那里,黑密的眼睫微微抬起,眸中閃爍流光,很快又垂下小腦袋,用糯糯的奶音道:“太子殿下?!?/br> 顧琛蹙起眉,這孩子瞧著和一般的孩童并無兩樣,只是…… 葉重錦正在思慮八歲的顧琛有何喜惡,要不要耍些手段讓他厭惡自己,卻忽然被鉗住了手腕,那人只稍稍用力,自己便被他抱在腿上,這人年紀雖小,手臂卻出奇有力。 這番動作端的是行云流水,莫說葉重錦嚇懵了,就連跪在地上請罪的葉丞相也瞪直了眼,太子也不過是半大的孩子,若是摔到他家乖寶可怎么是好! 卻聽那人問:“幾歲了?!?/br> 葉重錦吞了吞口水,佯作天真地道:“三歲了?!?/br> 顧琛頓了頓,他雖然知道這孩子該是三歲,但單看個頭,再掂一掂分量,總覺得他應(yīng)該更小一些才是。他道:“相府養(yǎng)不起你嗎,怎么只有這幾兩rou?!?/br> 葉丞相聞言便要替兒子解圍,卻被顧琛一個眼神制止住。葉重錦抿了抿唇,回道:“阿錦生病,吃藥,所以不高?!?/br> 顧琛頷首,又問:“可讀書識字了。” 葉重錦稍放下防備,搖了搖小腦袋,一本正經(jīng)地道:“阿錦只認得自己的名字,葉是樹葉的葉,重是重陽的重,錦是帛錦的錦。” 顧琛眸中閃過笑意,勾唇道:“小東西,你可知你險些就成了孤的太子妃。” 這下不僅是葉丞相瞠目結(jié)舌,就連顧琛從宮里帶出來的侍衛(wèi)也額角抽搐,太子今日不大對勁,怎的跟個三歲小孩說話,卻聽出調(diào)戲的意味。 葉重錦亦是不知顧琛哪里不對勁,他記得這人幼時最喜歡拿腔作勢,因為皇后不受寵,皇帝又與他不親近,宮妃們皆討好最受寵的三皇子,說他的儲君之位岌岌可危云云,顧琛在人前便越發(fā)冷漠,時時端著太子的架子,其實私下里也是會笑的,但遠沒有到當著人家爹的面,調(diào)戲人家小孩的地步。 葉重錦仗著自己是不知事的稚童,眨了眨眼睛,天真地問:“太子妃是什么。” 被那雙澄澈的眼眸望著,顧琛沒有解釋,只是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阿錦長大便知道了。” 葉重錦忽略心頭掠過的異樣,回首看了眼葉巖柏,扯著顧琛的衣袖道:“爹爹會累。” 顧琛揉了揉他的小卷毛,道:“太傅起身吧?!?/br> 不是葉大人,而是太傅,這便是要把欺君之罪這一茬揭過不提的意思。葉巖柏連忙謝恩,利落地爬起身,卻是巴巴望著自己兒子。 “殿下,犬子瞧著小巧,其實分量沉得很,累著殿下可不好?!?/br> 顧琛道:“太傅多慮,孤不覺得沉?!币痪湓挶闾氯厝ァ?/br> 葉巖柏有苦難言,卻聽太子殿下吩咐一旁的侍衛(wèi)道:“從宮里帶出來的糕點,都送進小公子院子里。” 說著捏了捏小娃娃的臉蛋,道:“芙蓉桂花糕,松子百合酥,椰香糯米糍,還有棗泥酥餅……阿錦瞧瞧更喜歡哪種,孤讓人多備些送來?!?/br> 葉重錦還沒來得及垂涎,忽然心里咯噔一下,方才顧琛說的點心,恰好是他前世愛吃的那幾樣。 第13章 舍不得 葉重錦冷靜下來,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這幾樣點心都是御膳房常做的,顧琛自己偶爾也會用一些,賞賜給臣子算不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