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他的話，清虛道人神色怔然，臉上卻反而露出自嘲笑意：“昔日交情忘得干干凈凈，忘恩負(fù)義也就罷了，竟還親手將他逼上死路。如今別的已做不成，既欠他命，便把命還他……”

    他的聲音極低，卻叫人心神俱震，竟又有幾個仙修神色也跟著恍惚起來。

    這樣的奪舍只能一瞬起效，蘇時攔了一程便已脫離那具身體。聽聞他所說，心下不由微沉，四下瞄了一圈，便將一道意識打入了明空居士的識海中。

    明空居士身形微震，心底忽然冒出了個莫名的念頭，還不及思索，便下意識脫口道：“等等，說不定這是那魔頭的圈套！他興許就是刻意引我們來到此處，叫我們看見這些，令我們心生動搖自覺愧疚……”

    話未說完，一柄泛著寒芒的寶劍已殺氣四溢地抵在了他喉間。

    清化依然盤膝坐在原地，周身氣勁卻已激烈涌動，那柄利劍在靈力催動下憑空狠狠抵在他喉間，若是他再說一個字，只怕都少不了要開刃見血。

    他二人始終維護(hù)蘇鴻漸，原本與眾人隱隱對立?？纱藭r忽然朝著明空居士發(fā)難，竟無一人出手?jǐn)r阻，反而連眾仙修望向明空的目光也帶了nongnong譴責(zé)。

    劇情發(fā)展和設(shè)想的不大一樣，蘇時不由微愕，及時收住了神識，總算避免了明空居士血濺當(dāng)場的命運。

    “清化，不可妄動！”

    賀天闌出手將他攔住，見他眼中依然殺氣不定，心下一橫道：“已到了這一步，你若出手，如何對得起他的苦心！”

    “值得嗎？”

    清化寒聲開口，嘲諷地輕笑一聲，劍刃又向前逼了逼。

    才聽他開了個頭，蘇時就驀地生出了nongnong的不祥預(yù)感，一道靈識打過去，將他要說的話給截在了半道上。

    當(dāng)初他被任務(wù)限制無從辯解，又受圣君誣陷，清化也同樣如旁人一般誤解過他，還一度找上門來同他打了一架，質(zhì)問他為何竟自暴自棄墮入魔道，將他劈頭怒斥了一番。

    難得能遇到一個還愿意來質(zhì)問自己一句的舊友，蘇時本不愿同他交惡，也有意避了他一段時日。卻偏偏撞上圣君要對清化下手，為了救對方的性命，蘇時不得已搶先將其假意擊殺，又以魔功手段助其還魂。雖然保住了清化的性命，卻也因此被清化山門的師兄長輩列為了死敵。

    魔功中的還魂手段乃是禁招，絕不能為人所知，清化起死回生之事自然也決不能聲張。是以這件事除了意外撞破的賀天闌，世間竟無一人知曉。

    世人只知他殺戮舊友，狠心毒辣的魔頭名聲自然也越發(fā)響亮，沒過多久就被圣君抓住機(jī)會，召集眾人將他圍在了紫金山巔。

    雖然確實想過叫清化替自己開解掀鍋，卻都是在原本假死遁世的計劃下。如今任務(wù)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蘇時只覺后悔莫及，一邊以神識按著清化不叫他開口，一邊迅速找起了搜魂的法訣。

    “以神識壓我？你究竟是真不知道心虛，還是心虛得不成了！”

    清化并不知他心事，還當(dāng)是明空居士在壓制自己，冷笑一聲神識驟起，竟生生沖破了蘇時的壓制。

    隨著他的怒喝聲，那柄劍也再度向前半寸，明空居士喉間已見隱隱血色。

    蘇時心下一沉，連忙就要再攔，另一頭賀天闌卻已將清化激蕩的靈力出手打散，沉聲開口：“住手！若是他還在，難道是愿意見你們自相殘殺的不成？莫非你們傷了哪一個，他會覺得高興嗎！”

    “歸根結(jié)底，我與他們也沒什么不同，不過就是比他們早知道些罷了，當(dāng)初還不是一樣的說反目就反目。這洞中任何一人，就連我在內(nèi)，又有什么資格受他的庇護(hù)？”

    聽他質(zhì)問，清化神色卻反而愴然起來，慘笑一聲道：“你與他本就沒有多少交情，不該摻進(jìn)我們的恩怨。可我們這些人就算留在這里給他陪葬，原本也是不夠的……”

    他二人旁若無人般說話，卻仿佛平白透出無數(shù)密辛，眾人聽得心中暗沉，竟越發(fā)生出無措不安來。

    “且不說縱然設(shè)局，也絕沒有將自己性命平白搭進(jìn)去的道理。即便這確實是一場局，云夢幻陣所折射出來的，也都定然是全無一絲虛假更改的記憶。”

    氣氛沉抑一觸即發(fā)，玄空仙尊終于緩緩開口，聲音似含嘆息：“無論是哪一種，你們莫非不該知道這些么？”

    他原本只是受圣君所托前來掠陣，只為壓制局勢不至難以挽回，也并不打算出手相助哪一方。卻不曾想到一不留神便落到了這個境地，平白圍觀了這些往事，竟連千年古井的心緒都生出隱隱波瀾。

    他的語氣平和，說出的話卻叫眾人越發(fā)無地自容。明空居士也不知自己如何竟會說出那樣一句話來，咬緊牙關(guān)面露羞愧，竟也當(dāng)真不還手，反而背負(fù)雙手亮出喉間，擺明了任殺任剮的架勢。

    “清化小友，你心中悲憤難抑，我等并非不能體會?！?/br>
    玄空仙尊輕嘆一聲，耐心望向清化：“若我不曾猜錯，鴻漸魔尊行事只怕素來極為隱蔽，你與天闌仙君也并不知道更多實情，可是這樣么？”

    被他問得一怔，清化沉默著錯開目光，賀天闌卻已俯身愧聲道：“不瞞仙尊，我等所知確實有限?！?/br>
    “他若是挾恩圖報之人，早就會叫你們知道這些過往，又何必等到身死魂消之后……如今看來，只怕世間那些罵名也未必就是真的，總還有些為人所不知的內(nèi)情在里面?！?/br>
    玄空仙尊目色感慨，語氣越發(fā)和緩：“與其自責(zé)愧悔，又何及想辦法脫身出去，替他洗清一身污名？若是我等盡皆埋骨于此，世人不更要說鴻漸魔尊兇殘至極，屠戮仙修了嗎？”

    他的話并非空xue來風(fēng)，清化沉默良久，周身寒意終于漸緩，劍鋒一甩向后撤開，卻依然朝明空厲聲道：“下次若再亂說話，留神割了你的舌頭！”

    ……

    蘇時背后一寒，手上輕顫，正要打進(jìn)去的第二道意識就如煙散開。

    雙拳難敵四手，掀鍋的人越來越多，他一個人已經(jīng)根本按不住了。

    眼看一切劇情都按著自己當(dāng)初的計劃順利前進(jìn)，蘇時只覺心情越發(fā)復(fù)雜難言，卻依然不甘心就此放棄，趁著賀天闌和清化心神動搖，悄無聲息地將兩道符印打進(jìn)了他們的神魂之上。

    系統(tǒng)早忘了是來做什么的，一門心思為宿主出神入化的掀鍋本領(lǐng)搖著鈴鐺。外面的神識還在盡職盡責(zé)地破著陣，消除記憶要耗費的時間實在太久，一旦圣君闖進(jìn)來，他至少得及時弄昏賀天闌和清化，不叫他們激憤之下說出更多的內(nèi)情才行。

    念頭才升起來，強(qiáng)烈的眩暈便陡然襲上意識。

    蘇時心神一震，立時收攏神識引在陣中，整個幻境竟也一起劇烈搖晃震蕩起來。

    “不好，留神護(hù)身！”

    玄空仙尊高聲開口提醒，眼前幻象忽然劇烈震蕩，竟隱隱有消散之像，更有不少真實的山石碎塊已穿透幻境，當(dāng)頭砸落下來。

    清化與賀天闌聯(lián)手護(hù)住蘇鴻漸的身體，幻境被破開一瞬，便又如水面一晃恢復(fù)如初，一道身影卻徑直穿透幻象，朝眾人走了過來。

    “是你！”

    賀天闌目光驟凝，心口猛然墜沉，眼中顯出些難以置信的錯愕。

    他冒死暗中相托，蘇鴻漸更是搭上了一條命，才趁著圣君不備將他一舉擊得重傷昏迷。卻不料這人竟已強(qiáng)悍到這般地步，只是不足一日，便已仿佛恢復(fù)得徹底無礙，甚至一路追了上來。

    他當(dāng)初在紫金山巔站出來替蘇鴻漸說話，立場就已然暴露，如今更是早已再無轉(zhuǎn)圜余地。想起蘇鴻漸慨然赴死之態(tài)，竟也只覺胸口血氣激蕩，再無顧忌，橫劍攔在他面前：“諸位！若信得過我，他才是那——”

    他正想說出那天闕圣君才是真正的道貌盎然心狠手辣之輩，卻不料才一觸及那雙漆黑幽深的雙目，便覺識海一陣劇痛，竟被巖漿般灼燙的神識驟然沖擊得說不出話來。

    神識的攻擊帶來的痛楚往往是最強(qiáng)烈的，賀天闌身形一晃，支持不住地跌跪下去，只覺識海中仿佛巖漿翻攪，周身仿佛被存存撕裂，冷汗瞬間淋漓，幾乎就要慘呼出聲，那滔天灼熱卻忽然被另一道清涼的魂力悄然消融。

    賀天闌的目光驟然縮緊，疼到恍惚的瞳底竟忽然迸出欣喜亮色。

    那是蘇鴻漸的魂力。

    雖然不清楚對方明明已經(jīng)魂飛魄散，為何竟仍能暗中保護(hù)自己，卻還是叫他早已心灰意冷的心念生出了飄搖的希望。

    心口忽然激烈地砰砰跳動起來，他幾乎恨不得立時去尋那人的蹤跡，卻還不及開口，識海便被一片濃霧盡數(shù)包裹，叫他的意識瞬間模糊，身體無力地倒了下去。

    蘇時被燙得倒吸了幾口涼氣，將神識隱入陣法，心神卻不覺微動，原本打算繼續(xù)的計劃就停在了半道上。

    圣君甚至沒有多將絲毫目光落在試圖阻擋自己的人身上，只是緩步往前走著，每走一步，周身沸騰般的灼烈靈力便再度洶涌一分。

    有幾個實力較弱的年輕仙修甚至已支撐不住這樣的壓迫，口吐鮮血跌跪在地上，匆忙拿出法寶勉強(qiáng)護(hù)身，望著那道身影的目光卻已止不住地生出了隱隱恐懼。

    圣君走過去，眼里只剩下那道身影。

    清化同樣知他并非善類，心頭一緊正要反抗，卻只覺一股強(qiáng)悍力量狠狠擊在胸口，身形不由自主地倒飛出去，懷中那具軀體也無聲無息跌落。

    “不——”

    不愿見到蘇鴻漸連死后身體都要落入圣君手中折辱，清化咳出一口血來，正要撲上去拼命，圣君卻已將那人攝在懷中。

    血色已經(jīng)將墨色的衣物浸透了，最后一點溫度也已消散，懷中的軀體尋不到絲毫生命氣息，安安靜靜地靠在他懷里。

    纖黑睫羽服帖地闔著，像是很安寧的模樣，胸腹間那一道深刻的傷痕卻異常刺目。

    ……

    沒能趕得及。

    怎么會趕不及的。

    仙力神魂忽然激烈震蕩起來，他的實力實在太過強(qiáng)悍，眾人根本無力抵擋，一片混亂無措間，玄空仙尊的聲音忽然響起來：“閉目凝神，運功撐住陣法！”

    只有陣法才能吸收圣君莫名暴走的力量，到了這個時候，云夢幻陣反而成了他們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立時領(lǐng)會了他的用意，眾人紛紛闔目用功催動陣法，再不敢稍有分心，原本已漸破開的幻陣終于緩緩重新合攏，

    圣君卻仿佛對身旁的情形一無所覺，目光凝在懷中那張毫無血色的蒼白面龐上，緩緩坐下去，抬手撫上冰冷的臉頰。

    從來都能趕得上的，無論什么樣的世界，無論對方的處境有多兇險，他都能趕得上的。

    這一次明明沒有耽誤什么時間，只是穿過了世界屏障，就恰好尋到了一具能夠契合的身體，然后就片刻不停地趕了過來，怎么會趕不及。

    仙力毫無吝嗇地灌注進(jìn)那具身體，卻依然沒能叫那道傷痕生出哪怕絲毫變化。圣君的胸口終于漸漸開始起伏，虛握著的手顫了顫，抬手想去碰一碰那雙依舊闔著的眼眸，卻忽然失了力氣。

    仿佛終于徹底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在看到眼前情形那一刻便冷凝成冰的心神終于隱隱崩坍，粉末成灰。激烈的痛楚忽然自一點炸開，順著血液毫無章法地翻滾擰動，叫人忍不住顫栗。

    圣君收緊手臂，輕輕抵上他的額頭，動作分明溫柔得近乎不安，周身力量卻已近乎狂暴。

    玄空仙尊心神震蕩，仍緊閉雙目，卻忽然噴出一口心頭熱血，身體也向一側(cè)歪倒下去。

    “仙尊！”

    身旁仙修慌忙扶住他，玄空仙尊卻只是稍一抬手，凝神沉聲喝道：“圣君！如今善惡難辨，各方皆執(zhí)一詞。你若有何怨怒不平，還請直言相告，不然我等也只能將你當(dāng)作惡孽，以死相搏了！”

    圣君眸色清寒，不屑地冷笑一聲，擁著懷中的身體緩緩起身，闔目催動法力，竟隱隱顯出自爆之像。

    在看到那具身體無聲無息倒在地上的時候，他其實就已聽不進(jìn)任何聲音，眼中也再容不下外物。耽擱了這么久，不過是心有不甘，想要再尋出哪怕絲毫生機(jī)罷了。

    既然愛人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他自然也沒有要留下的必要。

    隱隱察覺到了他要做什么，玄空仙尊面色微變，心中卻已無限墜下去，沉聲開口道：“原來這云夢幻陣竟是你的圈套——以鴻漸魔尊為餌，將我等困在此處一網(wǎng)打盡，你是要做什么？想要趁機(jī)吞并整個天闕嗎？”

    圣君來了便急著尋蘇時，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卻也已心灰意懶不愿開口，只是又將懷中的人往里護(hù)了護(hù)，周身衣袂翻飛。

    幻境在兩方力量的激蕩下生出nongnong迷霧，雙方誰也看不清誰，只能勉強(qiáng)靠聲音和法力辨別方向。蘇時努力想要將神識暫且穩(wěn)定下來，哪怕給愛人個提示叫他把鍋還給自己，卻偏偏被雙方力量沖擊得飄搖不定，維持神識不散已是極限，根本無從下手。

    見圣君不語，玄空仙尊只當(dāng)他已默認(rèn)，愴然長笑，竟也放棄了繼續(xù)徒勞抵抗，斂袖灑脫起身。

    “也罷，老夫既然助紂為虐，無論有心無意，理當(dāng)有此一劫……”

    話音未落，清脆的鈴鐺聲忽然在陣中響起。

    圣君眸色驟清，擁緊懷中身體急惶回身，四面卻都是層層迷霧，根本尋不到聲音傳來的方向。

    猜到定然是陣外分神破陣有了進(jìn)展，蘇時心中一喜，立時將神識融入陣中迷霧中，卻也來不及再多說話。趁著陣法破開，神識化霧卷住圣君，直接將他囫圇著拎出了云夢幻陣。

    陣法破開，迷霧也自然漸漸散去。

    眼前已沒了幻境，卻也不見了圣君，連蘇鴻漸的身體都已不知所蹤。觸目所及盡是斷壁殘石，眾仙修多多少少都在圣君的爆發(fā)中受了傷，多數(shù)都還不曾醒來。

    陡生的變故叫玄空仙尊也有些措手不及，仍怔怔站在原地。

    有蘇時打進(jìn)去的神識陰差陽錯相護(hù)，受傷最輕的賀天闌堪堪蘇醒過來，急聲道：“仙尊，鴻漸魂靈尚在陣中，未曾散去！”

    玄空仙尊神色微變，回身望向他：“你說什么？”

    賀天闌也已察覺出面前變故，眼里喜色漸漸淡去，反而生出nongnong不安，下意識低聲道：“方才圣君出手，不準(zhǔn)我說出他為惡真相，是鴻漸以靈識解救于我……”

    “我明白了。”

    聽到他的話，玄空仙尊心中卻也徹底恍然。

    怪不得方才圣君的爆發(fā)才會被忽然打斷，如今看來，定然是蘇鴻漸的殘魂機(jī)緣巧合融入陣中，再一次出手庇護(hù)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