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意料之外的不安叫他莫名生出無限怒氣,惱怒著自己的軟弱不定,也惱怒著那人仿佛要將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高傲從容。 宋執(zhí)瀾終于再忍不住,上前用力扯住那人領口,聲音透出無限寒意:“朕要你死,你也答應?” 蘇時依然坐在榻上,任他扯著,平靜地抬起目光:“生死無妨,臣有一件事,想求陛下?!?/br> 他的語氣很普通,宋執(zhí)瀾卻像是忽然被燙了一下,猛地松手退開幾步,錯愕地望著他。 陸璃在求他。 重兵圍困,抄家逼迫,朝堂論罪,那個人都從來沒有過半分示弱,更從沒提過一個求字。 仿佛是什么見不得人的隱蔽愿望終于達成,偏偏絲毫不覺得欣悅暢快,胸口反而滯澀得喘不上氣,叫他的聲音都幾乎有些發(fā)抖:“你要求朕?求朕什么?” “皇上仁慈,就準臣活到登基大典的那一日罷?!?/br> 榻上的人垂下目光,依然不是多恭敬的姿態(tài),卻至少已溫和下了語氣,安安靜靜地繼續(xù)說下去:“過了那一日,要殺要剮,都由皇上,臣絕無半分怨——” “叫右相失望了?!?/br> 他的話忽而被冷然打斷,宋執(zhí)瀾的目光無限寒冷下去,眼底甚至顯出幾分譏誚。 “朕曾發(fā)過誓,不斬jian相,絕不登基。” 怪不得陸璃總是這樣一副有把握的模樣,怪不得無論被逼迫到哪一步,對方似乎都不為所動,原來打得是這份主意。 宋執(zhí)瀾冷笑著走近他,抬手挑起陸璃的下頜,目光落在那張精致清秀的面龐上。 “你還記得,對嗎?十年前,朕曾經(jīng)同你約定,在朕登基的那一日,要你親手替朕加上冕旒,要你親口替朕念誦詔書,看著朕登上祭天的禮壇……” 他的眼里幾乎已經(jīng)滴出血來,唇角的弧度卻越發(fā)冰冷:“時至今日,你還以為能回得到那個時候嗎?”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 怪不得原身始終存著這份執(zhí)念,原來是還有著這樣一份約定。 蘇時終于了然,側(cè)頭避開少年天子失禮的逼迫,抬眉無奈輕哂:“皇上說得是,那就算了?!?/br> 沉默片刻,又緩聲道:“皇上——能穿上吉服,叫臣看一眼么?” 他的聲音里終于盡去了冷漠高傲,甚至隱約顯出些熟悉的溫和,叫宋執(zhí)瀾忍不住屏息,下意識退開兩步。 不過是軟化人心的伎倆而已。 狠狠壓下心底那一絲酸澀動搖,宋執(zhí)瀾的神色重新狠戾下來,語氣冷嘲:“穿了吉服,是要三拜九叩的。右相不是從來不肯跪朕么?” 話音落下,那人怔忡片刻,終于縱容般的無奈輕嘆一聲,豁然斂袖起身。 然后朝著他緩緩跪倒下去。 雙膝的舊傷最忌跪拜,陸璃卻仿佛渾然不覺,只是朝著他畢恭畢敬地叩首,身體一絲不茍地貼伏上冰冷的地面。 他天生便仿佛帶著極耀眼的風華,無論做什么都透出渾然天成的清雅氣度。陰暗的偏殿,竟也因著他的跪拜,忽然變得明亮莊重起來。 禮成,陸璃撐著地面想要起身,卻身形一晃便又跪倒,竟沒能立即起得來。 膝蓋磕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宋執(zhí)瀾的手一抖,幾乎就要過去扶他,又用力攥緊,重新背在身后。 他忽然再待不下去,倉促轉(zhuǎn)身就要離開,身后卻再度響起陸璃平靜溫和的聲音:“皇上,請準臣活到登基那日,臣甘心伏罪。” 搖搖欲墜的壁壘被固執(zhí)地豎起,身影頓在門口,聲音依然冷硬決絕:“朕說過,朕已經(jīng)發(fā)誓,不除jian相,絕不登基?!?/br> 身后沒有應聲,似是隱約傳來一聲輕嘆。 宋執(zhí)瀾不敢再回頭,一路逃似的出了偏殿,腳步卻越走越慢,終于漸漸遲疑著停頓。 或許——那個人就真的只是想看一眼。 或許他在心里多少還是念及自己的,所以才會在刺客面前護住自己,所以才會縱容似的對自己三拜九叩。 只是一件吉服而已,禮部早就做了出來,登基大典的條陳也已經(jīng)擬好,無非就是自己始終心有郁結(jié),所以才一拖再拖, 就穿給他看一眼,就當是向失敗者炫耀自己的勝利,就當是為了多年前那個不懂事的約定。 只是看一眼而已,為君者當有寬宏氣度,自己這些日子,或許是太過執(zhí)念,以至幾乎入魔了。 宋執(zhí)瀾停住腳步,吩咐內(nèi)侍回去將吉服取來,仔細穿在身上。軒朝以墨色為尊,華貴的布料被層層疊疊壓上金線,五爪金龍環(huán)游護持,徹底掩去了少年天子最后的些許稚嫩,平白顯出懾人的莊重威嚴。 深吸口氣,壓住心底那一絲沒來由的緊張期待,宋執(zhí)瀾忽然回身,快步往回趕去。 在看到他龍袍加身時,那人究竟會有什么反應? 是會依然不為所動,還是會像剛才那樣無奈輕笑,會不會——也能顯出些許欣慰? 連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著什么,恍惚間竟像是回到了童年的時光,他剛剛受封太子,被賜名執(zhí)瀾,興高采烈穿著明黃衣袍往回瘋跑,只想第一眼叫那個人看到。 腳下越發(fā)快了,心口砰砰跳得厲害,用力地一把推開那扇門。 目光落在室內(nèi),他的腳步忽然停頓。 耳旁響起尖銳的嗡鳴,喉間窒悶得發(fā)不出聲音,眼里才隱約亮起的光華,猝不及防地碎了一地。 宋戎不知何時已經(jīng)醒了,跪在地上,面龐隱沒在暗影里,懷里緊緊抱著一具蜷縮著的身體。 頭足相就,狀似牽機。 作者有話要說: 蘇時:……忘了說別埋了。 #還能搶救一下# #別埋# #千萬別埋# 第54章 名垂青史的jian佞 “這就是你想要的結(jié)果嗎?” 宋戎輕聲開口, 身形凝固在暗影里, 仿佛已成了一尊冷硬的雕塑。 陸璃身上傷得重, 那一掌的力道也不是多足,他沒昏多久就已蘇醒,匆匆趕回, 卻還是來不及。 他看到那個人躺在地上, 消瘦的身體因為極端疼痛而無聲痙攣。撲跪過去將人撈進懷里, 涔涔冷汗已然濕透衣物,那雙眼睛仍然是睜著的, 卻已因為超越意志的痛苦折磨而無可抑制地渙散。 牽機是世間至毒,無藥可解,中毒之人只會在無盡劇痛的折磨中, 一點點耗盡所有的生機。 他只能看著, 什么都做不了。 像是察覺到了他的動作,陸璃在痛苦中緊緊攥住他的衣袖, 毫無血色的唇微弱翕動著,像是努力想要說些什么,卻終歸吐不出完整的字句。 接著, 那張清俊面龐上的痛楚神色就漸漸平靜下來,身體的抽搐也越來越弱, 那雙眼睛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然合上, 眉宇間終于顯出些釋然的輕松。 氣息弱下去, 終于再察覺不到哪怕微弱的氣流。 冰冷的身體安靜地偎在他胸口,無限繃緊的身體緩緩松弛下來, 于是再尋不到絲毫屬于生命的力量和搏動。 他竟然不知道是該難過,還是該替陸璃終于解脫而感到欣慰。 于是他徹底把人攏進懷里,耐心地揉開那些依然僵硬著的肌rou,叫那個人重新蜷成仿佛熟睡的樣子,頭枕在自己的胸口,安靜得仿佛之前的痛苦掙扎都只是一場幻象。 心里空蕩蕩一片,什么情緒都觸及不到,宋戎俯身將懷里的人抱起來,要往門外走出去,卻忽然被宋執(zhí)瀾死死扒住手臂。 宋戎微微蹙眉,目光終于落在他身上。 年少的皇帝雙目已經(jīng)完全赤紅,急促地喘息著,用盡全身的力氣扯著他的手臂,聲音啞得幾乎只剩氣流:“你讓我看看他,有太醫(yī),他才服下的毒,我能叫太醫(yī)的,他——” 話還沒說完,他的手忽然被宋戎握住,貼在陸璃的頸間。 掌下的皮膚冰冷蒼白,察覺不到絲毫搏動。 強烈的恐懼忽然從心底滋生,宋執(zhí)瀾恍惚著搖了搖頭,抬手去碰陸璃的臉頰,去摸他依然殘留著隱約冷汗的額頭,去抓住他無力垂落下來的手,拼命焐在掌心,卻依然無法將身上的絲毫熱氣傳遞過去。 “不會的,不該是這樣的,他才和我說他想活下去,想讓我穿這一身給他看,我穿來了,我都已經(jīng)穿來了……” 再說不出完整的話,無助的哽咽從顫栗著的唇齒間泄出,宋執(zhí)瀾的身體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水汽轉(zhuǎn)瞬朦朧了視線、 他倉促地抬手去抹,淚水卻越積越多,眼前的面孔也越來越模糊。 宋戎望向他,眼中似有憐憫,也似嘆息。 寬厚的手掌落在腦后,宋執(zhí)瀾猛地打了個激靈,悸栗著抬頭望去。 “很不錯,已經(jīng)有天子之威了?!?/br> 宋戎平靜地望著他,語氣甚至很溫和,手掌在他腦后停頓片刻就已收回,重新抱住懷里容顏蒼白冰冷的人。 “不要再哭了,你要記住——以后,永遠不會再有人把你當孩子來看了。” 這大概就是陸璃到了最后,也依然想要拜托他的事,他想著。 始終代替著父親的角色,去關(guān)懷和引導著年少的儲君,去親手替對方構(gòu)造一個虛妄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有慈愛溫和的父親,有忠心耿耿的群臣,有碧宇清澄朗朗乾坤的無限希望。 所有的罪惡,都背負在陸璃一個人的身上。 現(xiàn)在陸璃已經(jīng)死了,所以皆大歡喜,人人得償所愿,這就是那個人所一直致力于達成的結(jié)局。 只是這個結(jié)局,實在來得太過倉促。 宋戎沒有再開口,只是抱著懷里的人離開。御林衛(wèi)無聲地讓開一條通路,沉默地望著他遠去,沒有任何人出手攔阻。 “皇叔!” 少年天子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帶著嘶啞的哭腔,宋戎的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 他沒有問宋執(zhí)瀾究竟說了些什么,才會將原本還努力想要活下去,一心想要看到那個孩子登基的陸璃這樣干脆地選擇了服下牽機。 事已至此,即便再追究,也已毫無意義。 他只記得陸璃要自己帶他回去,所以他一定要做到。 天色將晚,暮雪皚皚。 冷風卷著大片的雪花,打得人睜不開眼,宋戎脫下朝服將人重新裹緊,低頭輕吻上懷中蒼白冰冷的額頭。 御林衛(wèi)趕了馬車過來,宋戎卻沒有理會,只是抱著陸璃往前走,一直走進漫天的冰雪里。 宋執(zhí)瀾追到殿門口便不得不停了腳步,看著眼前的背影漸漸與昏沉的暮雪交融,之后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再之后,就連輪廓也徹底看不清楚。 厚重的吉服忽然壓得他站立不穩(wěn),身形一晃,硬生生朝地上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