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那一刻，他卻親眼見到面前的人慢慢跪下去。

    筆挺的脊背彎成隱忍的弧度，清潤柔和的側(cè)顏繃得死緊，那雙眼睛似乎已經(jīng)很暗淡，卻依然閃著不甘的光芒。

    所以他再也沒辦法只是那樣看下去。

    對方脫下衣物的動作有些遲緩，目光靜靜落在虛空的某處，抬起的手輕輕打著顫，顯然已有些力不從心。

    埃斯蒙德終于忍不住，朝他走過去：“你的身體還很虛弱，我來幫你，可以嗎？”

    圣騎士循聲抬起頭望向他，那雙眼睛里早已恢復(fù)了清朗澄澈，甚至還透著顯而易見的關(guān)切隱憂。

    蘇時剛查看了寶庫的藏品狀態(tài)，升級法陣的進度條果然還有一大半都是灰色。

    雖然還不清楚對方怎么就弄清楚了真相，可這么短的時間，顯然是無法徹底完成升級的。

    按照這么多世界的經(jīng)驗，強行中斷升級跑出來一定會遭到反噬，對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只怕也比自己好不到哪兒去。

    主角的狀態(tài)直接關(guān)系到最終劇情線的成敗，蘇時憂心忡忡地垂下目光，終于還是沒有開口拒絕。

    得到了對方的默許，埃斯蒙德才終于走過去，小心地替他脫下已經(jīng)浸透了鮮血的衣物，目光卻驟然凝在對方頸間已經(jīng)轉(zhuǎn)成血紅的烙印上。

    強烈的痛楚忽然扼住了他的喉嚨。

    察覺到他氣息不穩(wěn)，蘇時越發(fā)擔(dān)憂，抬起頭望著他：“你還好嗎？”

    埃斯蒙德仍然定定望著他，片刻才啞聲開口：“我很好，但你——你知不知道，你只剩下一天的壽命了……”

    教廷的處決其實只是為了顯示威嚴(yán)的儀式，真正奪取人生命的是那枚烙印，當(dāng)烙印變成鮮紅色，就意味著那個人的死期將至。

    任何人都一樣，不會有任何僥幸逃避的機會。

    “嗯，我知道。”

    年輕的圣騎士微仰了頭望著他，像是在計算著什么，半晌才輕舒口氣，眉眼無奈地彎下來，重新垂下頭解著身上的衣物。

    看著對方平靜的神色，埃斯蒙德眼中激烈的血色也漸漸退去，沉默著過去，幫他將衣物脫下來，俯身將他輕柔地抱起。

    懷中的身體依然年輕而柔韌，雖然稍顯單薄，卻因為常年的錘煉而顯出流暢優(yōu)美的肌rou線條，即使受了不輕的傷，也依然透著屬于生命的鮮活溫暖，

    如果沒有面臨死亡的威脅，這具身體不知道要叫多少人羨慕不已。

    溫?zé)岬娜惠p輕漾開，年輕的圣騎士安安靜靜地靠在石沿上，微仰了頭望著他，似乎不太適應(yīng)這樣的感觸，眼中顯出隱約不安。

    蒸騰的熱氣模糊了稍顯鋒芒的棱角，叫他看起來似乎比實際還要更小了一點兒，那雙眼睛也越發(fā)顯得干凈清澈。

    “不要緊的，這里的泉水有治愈的能力，雖然無法抑制烙印的效果，也總能叫你好受一些?！?/br>
    柔聲安撫著不安的青年，埃斯蒙德也簡單地脫下衣物，邁進溫泉里，將他重新圈在臂間。

    聽到泉水也有用，蘇時的目光不覺一亮，原本想要自己清洗的話就咽了回去。

    越強力的法陣，要強行反抗掙脫，需要付出的代價就越大。如果能一起泡在泉水里，也該可以叫對方的身體得到修復(fù)。

    只是在一個溫泉里泡一泡，最多再有些摟摟抱抱而已。主角是要拯救世界的人，總不會一抱上來就不撒手的。

    蘇時樂觀地安慰著自己，任對方將自己圈進懷里清洗擦拭折騰個不停，專心致志地翻找著自己的寶藏清單，想要找到能彌補法陣?yán)^續(xù)提升對方實力的替代品。

    埃斯蒙德的目光越發(fā)暗下來。

    血色一入泉水就緩緩洇開，傷口幾乎遍布全身，有些依然在往外滲著血。

    只是看這些傷口，都能想象出對方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多驚心動魄的生死搏殺。

    年輕的圣騎士神色平靜，反而像是感覺不到痛楚一樣，目光只是靜靜落在角落里，像是在思索著什么心事。

    幾乎已經(jīng)不具有什么力量的身體似乎終于堅持到了極限，溫順地綿軟下來，安安靜靜倚在他懷里，纖長的睫毛輕輕翕動，水色映在那雙清澈黑亮的瞳眸中。

    外衣已經(jīng)不能再穿，埃斯蒙德將還沒有染上血跡的部分挑出來，又將里襯分開，仔細(xì)裁成布條，小心地替他將幾處過深的傷口包扎好。

    察覺到他的動作，伊凡忽然抬頭望著他，靜默了片刻，清秀的眉眼間就洇開無奈柔和的笑意：“不必麻煩了，沒關(guān)系的。”

    埃斯蒙德的手一抖，下意識屏住呼吸。

    “圣騎士是要用生命來護衛(wèi)教皇的，我既然刺殺了教皇，當(dāng)然要付出生命的代價，這是很合理的事?！?/br>
    蘇時望著他，淺淺地笑了笑，語氣溫和平緩：“這只是我的命運而已，你是紅衣主教，應(yīng)當(dāng)知道每個人的命運都是被注定的，不可因為個人的意志干涉或逆轉(zhuǎn)?！?/br>
    “我知道，只是——”

    只是依然會難過。

    將未出口的話重新咽下去，埃斯蒙德繼續(xù)將手里的布條打成結(jié)，又將一塊干凈的白布沾濕，仔細(xì)地替他清理著臉頰的血污。

    “你身上的傷是因我而起，我至少應(yīng)當(dāng)負(fù)責(zé)?！?/br>
    血跡被緩緩拭凈，就露出其下尤其蒼白的面龐來。叫他忍不住蹙了蹙眉，小心地?fù)崃藘上拢钡侥菑埱逍愕拿纨嬌媳凰F蒸騰起隱約淡粉色，空無著落的心口才總算歸于柔軟寧和。

    “那些人原本就不是沖著你來的，他們是奉教皇的命令暗殺我，所以才會步步殺招。只是我將你拖了進來，才會叫你遭受無妄之災(zāi)……”

    “你知道了？！”

    蘇時胸口一緊，眼中驟然顯出些愕然。

    教皇沒必要無緣無故暗殺一個紅衣主教，除非是埃斯蒙德已經(jīng)知道了教皇魔化的真相。

    可是——自己明明已經(jīng)將那本古籍特意從洞里帶了出來，對方不應(yīng)該再有什么途徑，還能夠了解到這件事……

    “你果然知道?！?/br>
    望著他的反應(yīng)，埃斯蒙德的目光終于暗下來，垂在身側(cè)的拳不覺攥緊。

    他的胸口起伏一陣才漸漸平復(fù)，忽然抬起手握住對方的手腕，力道卻放得極小心輕柔。

    蘇時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下意識抬起頭，那雙總是深徹沉穩(wěn)的眼睛也像是被水霧蒸騰出暖意，靜靜落在他身上，顯出些極柔和的哀傷。

    “那天我忽然去獄里，就是因為在對你家里進行搜查的時候，看到了教皇對我下的絕密暗殺令?！?/br>
    “我無法判斷你是沒有收到這條命令，還是因為違抗了這條命令，從而又發(fā)生了某些變故，導(dǎo)致你甚至不惜行刺教皇——直到那天我去見你時，你告訴我你是無罪的，我才終于確定了一切。”

    埃斯蒙德靜靜望著他，抬手?jǐn)n住他的肩，叫年輕的圣騎士靠進自己懷里，輕吻上他的額頭：“你的冰鶯很漂亮，伊凡……謝謝你?！?/br>
    甚至直到最后，面前的人還依然在試圖用冰冷和淡漠作為偽裝，將最后的珍貴寶藏饋贈與他，又替他引走了那些如影隨形的追殺者，才叫他得以從寶藏中安全脫身。

    這是一份沉重到幾乎無從回報的善意。

    無論對方究竟為什么要保護他，是因為忠誠，因為正義，還是因為其他的什么原因——正是因為眼前的圣騎士無聲的守護，他才能僥幸活到現(xiàn)在。

    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和對方的交流大概出現(xiàn)了一些要命的誤會，蘇時茫然地被他攬進懷里，眼睜睜看著主角一路飆升的好感值，眼前不覺隱隱發(fā)黑。

    “不，主教閣下，我們身份有別……”

    幾乎已經(jīng)看到了送死的道路上忽然騰起的高山大河，蘇時慌忙開口，抬手推開他，濕淋淋地跳出了溫泉。

    忽然從溫暖的泉水里出來，四面的寒氣刺得他臉色青白，禁不住吃力地俯身半跪下去，嗆咳著蜷緊身體。

    擔(dān)心他這樣會忽然著涼，埃斯蒙德連忙起身，也大步跟了出來，拿起一件還算完好的襯衣，想要先將他裹上。

    大概是他的動作太大，手上的分量忽然一輕，有一本書從里面掉了出來。

    那本書已經(jīng)被染上了些許血跡，封皮和書脊都已經(jīng)斑駁，紙張也微微發(fā)黃。

    埃斯蒙德微蹙了眉，一手替他披上衣物，俯身去撿那本書，蘇時的目光卻驟然收縮：“不行——”

    他倉促地?fù)溥^去，想要去把書搶回來，卻驟然泛上一陣激烈的眩暈，身體就頹然地倒了下去。

    沒有撞上想像中冰冷堅硬的地面，埃斯蒙德穩(wěn)穩(wěn)攬住了他，將那本書揣進懷里，小心地扶著他在角落的稻草上坐下，又拾起自己的衣服替他披上。

    他有生火的能力，卻依然還需要助燃的材料。正要起身去拾些木頭，卻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袖口正被緊緊拽著。

    懷里的青年意識尚且清醒，臉上已經(jīng)顯不出半點血色，卻依然定定望著他，眼中顯出些近乎絕望的哀求。

    “不想叫我看它嗎？”

    埃斯蒙德怔了怔，隱約領(lǐng)會了他的意思，重新半跪回去，安撫地扶上青年消瘦的脊背。

    “那座寶藏里有很多東西，你卻只帶走了這本書——其實當(dāng)我聽到法陣升級的提示音，意識到那其實不是封印，而是一個可以提升實力的高級陣法時，就已經(jīng)隱約猜到，這本書里一定有你必須隱藏的秘密?！?/br>
    他索性不再去找木頭，而是席地而坐，將青年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厝M自己懷里，力量稍一流轉(zhuǎn)，周圍的空氣就漸漸變得溫暖而舒適起來。

    又不是系統(tǒng)的升級套餐，哪門子的法陣居然還帶提示。

    蘇時一口氣梗在胸口，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喉間隱約蔓開些腥甜的氣息。

    “我知道你不能說。圣騎士永遠都無法自主背叛教廷，即使你刺殺了教皇，但只要你沒有墮落，就依然會在法則的禁錮下，無法主動說出不利于教廷的內(nèi)容?！?/br>
    歉意地迎上那雙怔忡茫然的眼睛，埃斯蒙德緩聲開口，目光漸漸暗下來：“你臨走時說過，高級的墮落者同樣懂得偽裝——你那個時候，其實是想要告訴我什么的，對嗎？”

    蘇時說不出話，胸口不住起伏著，目光定定凝在他身上。

    “不要怕，你從來都沒有背叛過你的忠誠，你是在用你一個人的力量，守護整片大陸的所有光明?！?/br>
    將那本書輕輕放回他懷里，埃斯蒙德終歸還是沒有翻看，只是輕柔地?fù)嵘锨嗄暌廊晃⒊钡暮谏贪l(fā)，眼底的光芒一寸寸暗下去。

    “任何墮落者都是必須被清除的。你做的已經(jīng)夠好了，從現(xiàn)在起，這件事交給我，可以嗎？”

    “不——”

    蘇時急促地喘了兩口氣，積攢的力量忽然爆發(fā)，試圖將對方強行打昏過去。

    雖然似乎有些違規(guī)，不過現(xiàn)在也實在顧不上那么多了。

    耳旁立刻響起了主角安全受到威脅的尖銳警報聲，震得他頭昏眼花，卻依然不打算就此收手。

    他雖然已經(jīng)在強弩之末，可對方應(yīng)當(dāng)也才受過不輕的創(chuàng)傷，未必就不能將對方趁機打昏過去。他們就在溫泉邊上，這里有不少的水，只要能困住對方一天，他就還能有完成任務(wù)的機會。

    好不容易積蓄的力量盡數(shù)使出，冰藍光芒迸射一瞬，卻轉(zhuǎn)眼就被一團墨色的火焰無聲吞噬。

    似乎并不意外他的舉動，埃斯蒙德快步上前攬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眼里沒有怒氣不解，只有極安靜的黯淡哀傷。

    “你強行中斷升級……怎么會沒受傷？”

    到了這個份上，再怎么也看出對方不光完好無損，實力也已經(jīng)突飛猛進了。

    蘇時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眼前一陣陣發(fā)黑，用力握住對方的手腕。

    沒想到對方關(guān)注的居然是這個問題，埃斯蒙德怔了怔，小心地扶著他靠坐回去，放緩語氣如實開口。

    “在升級提示之后，它忽然讓我選擇是繼續(xù)升級還是暫停，我擔(dān)心你，所以就先暫停追了出來……”

    他的話音還未落，年輕的圣騎士身體驟然繃緊，臉上顯出些極痛苦的神色，抬手本能地攥上胸口的衣物，刺目的鮮紅卻已經(jīng)順著唇角汩汩涌出。

    “伊凡！”

    埃斯蒙德呼吸驟然停滯，用力將對方抱進懷里，眼中幾乎已經(jīng)顯出些倉皇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