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素日里這位大寨主都是寡言少語、寒著臉的模樣， 煮熟蝦子一般的他， 倒還真讓江俊覺得有點討喜。

    心里忍笑， 面上、江俊還是饒不得要裝腔作勢一番：“系寨主，方才江俊失禮了， 只是，隱約好像聽見寨主說有什么事不好了？”

    這話落在系鴻軒的耳朵里，又顯得有些不那么中聽了：

    什么叫失禮了？

    失禮的人明明是他系鴻軒， 怎么江俊率先道起“失禮”來了？！況且、他們大錦朝的歷法又沒有規(guī)定男人不能在洗澡的時候做點有益身心健康的事兒。

    江俊不知道的是：這位系鴻軒、系寨主雖然是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江湖草莽，但平生最在意的卻是禮法道義， 被他這么一說， 他心里生了揣測，只當(dāng)江俊是在反諷。

    于是，

    系鴻軒站起身來， 紅著臉、皺眉道：“江公子言重了， 是在下失禮，敲門之后沒有問過江公子你的意思，就大喇喇地推門進來了。得罪之處， 還望江公子你見諒。”

    江?。骸啊鄙鸁o可戀.jpg

    沃日你能不能不要再提那件事兒了?。?/br>
    見江俊沒有說話，系鴻軒只以為江俊覺得他的禮數(shù)還不夠，便又開口試著解釋幾句：“系某人雖然出生江湖，是個讀過幾本書的草莽賊寇，但也知道君子事無可不對人言的道理。況且江公子已經(jīng)加冠，這等事……這等事……也沒什么失禮的！”

    =口=

    江俊發(fā)誓，自從他認識系鴻軒以來，就沒見過這位大寨主說過那么多話。

    不過系鴻軒說了那么多，自己憋出滿頭大汗不說，臉上的熱度更是一點沒退下去。滿眼都是霧氣蒸騰的房間內(nèi)、木質(zhì)的浴桶里靠著的江?。好嫔眧紅、唇色水潤。

    尤其是那一雙眼，眼角紅潤、黑色的瞳孔如同璀璨的寶石，亮晶晶地帶著水。

    這廂系鴻軒的心撲通撲通跳得飛快，那邊江俊卻終于忍無可忍，沖上來一把摟住了系鴻軒的肩頭——他們二人差不多一般高，江俊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吼道：

    “系寨主，我說、我們能不能把這事兒翻篇！別、別再提了！”

    被他這么一吼，系鴻軒愣了愣，看見江俊滿臉尷尬之色，突然頓悟——

    不過此刻的系寨主依舊很尷尬，點點頭應(yīng)了是，跑到桌邊倒了一杯茶，咕咚咚灌了好幾大口，才勉強沉住氣、定下神來。

    看他這樣，江俊當(dāng)真是好氣又好笑，無奈之下，只能又問了一遍剛才的問題——出事，出什么大事了？

    系鴻軒皺了皺眉，表情變得凝重起來，嘆了一口氣，才道：“飛鯊幫，是飛鯊幫出事兒了……”

    江俊一愣，神色也跟著凝重起來。

    塵湖附近的水賊，多半都是狡兔三窟的主兒。想系鴻軒的石鵬寨，本身是個可以移動的寨子不說，老巢在塵湖以北，但塵湖以南、以西都還有他的據(jù)點。

    而這些水賊在塵湖上橫行，靠的不僅僅是他們過硬的水上功夫。更靠著他們各自搶占的水道，一邊劫掠過往的商船、一邊給那些愿意交“過路費”的商隊們提供保護。

    塵湖是很大的一片水域，塵湖上的水道也分明道與暗道。水賊當(dāng)中也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明道生財，暗道保命。

    江俊知道飛鯊幫有這么一條直通往長?？h、夜城內(nèi)部的暗道，也是從原書上看來的，原本想著借這條水道進入夜城，殺龔安固一個片甲不留。

    此刻，系鴻軒卻告訴他——飛鯊幫沒了。

    “是昨天夜里的事兒……”系鴻軒的聲音恢復(fù)到了波瀾不驚，可隱隱發(fā)抖的指尖、泄露了他的憤怒：“龔安固那畜生，帶著火炮，幾乎是用人命堆著、壓進了飛鯊幫。”

    用系鴻軒的話來說，就是龔安固是個瘋子。

    這個瘋子昨天夜里，用火炮轟開了飛鯊幫的寨門，連接著用如雨的火箭連射了兩波。然后他們開著戰(zhàn)船，將小小的飛鯊幫圍在中間，然后便朝里面丟上了一個個裝著桐油的罐子。

    爆炸聲、慘叫聲響了一個徹夜，桐油遇火即燃，整個飛鯊幫瞬間變成了一片火海。

    “……飛鯊幫似乎并沒有參與起義，”江俊聽不下去，打斷了系鴻軒的敘述：“龔安固為什么要……對他們動手？”

    系鴻軒搖了搖頭，沉默下來不再說話。

    不是他不想說，而是根本不知道要從何說起——

    其實他同飛鯊幫的那位頭領(lǐng)交情甚篤，最近那男人的小老婆才給他添了個玲瓏玉致的閨女，雖然三妻四妾、雖然是個草寇水賊，但他一直只有兒子、沒有女兒。

    所以，這位頭領(lǐng)對這新出生的小千金稀罕到不行。

    系鴻軒記得，那小丫頭百日之時，飛鯊幫的頭領(lǐng)邀請了塵湖上半數(shù)的寨主前去，又花了大價錢給女兒打造了一套長命的金鎖、金手鐲，希望這孩子能夠無憂無慮地長大成人。

    他們這些做水賊的，一輩子飄零，過得都是刀口舔血的險日子。

    但那天在百日宴上，系鴻軒卻覺得那個滿臉橫rou的飛鯊幫統(tǒng)領(lǐng)，笑得那樣開心、就像一個普通的父親那樣，抱著孩子，就好像抱住了整個天地。

    然而，這一切在昨夜之后都不復(fù)存在。

    飛鯊幫上下少說千余口人，一夜之間，被龔安固的大軍屠戮殆盡。寨門被炸，水寨被徹底燒毀，山頭上高高揚起的“黑色鯊魚旗”，也被絞成了碎片，隨意地丟棄在了水里。

    長海縣附近的地面上，今日還零散浮著濃腥的血水。

    而飛鯊幫原來的兩條水道上，到處都飄著慘死的飛鯊幫水賊尸體。一具具浮尸將整條水道堆砌阻隔，而龔安固帶領(lǐng)的江南水師、江南討逆大軍，則直接開拔、由飛鯊幫所在、進入了長海。

    用的，還就是飛鯊幫用來逃命的那幾條暗道。

    昨夜出的事兒，今晨系鴻軒趕到的時候，飛鯊幫已經(jīng)徹底變成了一片焦黑的廢墟，進入了長?？h的龔安固大軍，像是耀武揚威一般，在那原本屬于飛鯊幫的暗道上、插滿了“龔字”大旗。

    這是挑釁，是明晃晃的挑釁。

    但系鴻軒不明白，為何江俊才對他們說了關(guān)于那飛鯊幫的事兒，沒過幾日、龔安固就會帶著大軍前去封堵了他們進入夜城的希望。

    當(dāng)時，江南總督府中，只有他和他的八個兄弟，算上同嘉長公主、無煙、孟娘也不過是十三個人。而且這十三人中，每一個都是他過命的交情、每一個都是他信得過的人。

    所以系鴻軒不明白，也不想說，那龔安固所做的一切。

    不過就算他不說，江俊也最終會知道。因為第二日清晨，緊接著得到了消息的同嘉長公主便邀請了他們所有人重新聚攏到了總督府大廳。

    飛鯊幫為龔安固一鍋端了，幾條秘密的水道又被他找出來封死，想要借水道進入夜城、如今已經(jīng)是難于登天之舉。

    這對于整裝待發(fā)、準(zhǔn)備去打勝仗的禁軍來說，簡直是滅頂之災(zāi)。

    而城內(nèi)的百姓依舊沉浸在米糧足夠的歡喜之中，前來投奔的各路士兵也并不知道這個會讓士氣大跌的消息。

    大廳內(nèi)一片愁云慘淡，大廳外卻依舊天高云闊、日朗氣清。

    短時間內(nèi)，江俊是絕找不出第二條能夠通向夜城的水道。而且就算能找得出，夜城內(nèi)也已經(jīng)布滿了龔安固的大軍，他們此刻進去，無疑是尋死。

    因比同嘉公主早知道這個消息，江俊昨夜徹夜未眠：

    他趴在那張塵湖附近的疆域圖上看了半天，隱隱約約明白了龔安固此舉的用心——江寧地處廬州與夜城之中心，他們能夠想到廬州難取、安閭難守，龔安固同樣能想到。

    廬州大軍對于固守江寧城的他們來說是個隱患，但對于龔安固來說，卻是如虎添翼。

    前后夾擊、上下合圍，若能取下長?？h和夜城，龔安固能據(jù)夜城以為根據(jù)地，北上攻江寧城的同時，邀廬州軍自北南下?lián)羝平瓕幈泵娉欠?，兩軍形成閘口上下閉合之勢。

    適時，江寧城就算固若金湯，軍民也很難兩廂顧全。

    不過江寧城同長海縣的中間還有一個安閭郡，安閭郡不大，里頭卻藏著恭王凌武的私兵。若是龔安固真準(zhǔn)備從夜城北上攻克江寧，安閭倒會成為他難以啃下的一塊硬骨頭。

    只是，安閭私兵一旦暴露，恭王凌武便會顯得被動。

    凌承勢必借機討伐恭王及其黨羽，到時候天下大亂、戰(zhàn)火紛飛又豈非江南一地。

    時機未到，江俊也不想提前暴露他與凌武的大計。

    而今之計，江俊有兩個彌補的辦法，不過較之前一套行云流水的布局，都或多或少有所缺憾：

    其一，是從夜城以南再覓良機。

    只是夜城地勢極好，往南而去是萬里的塵湖平原，良田遍布、民宅聚集不說，地勢太過平坦開闊，夜城居高臨下，很容易被敵人看去了布陣之謀。

    倒是往西南去，有一處地境喚名易嶺。

    易嶺郡毗鄰塵湖，又有兩山在水道口兒相輔相成，形成了天然的關(guān)隘，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而易嶺此地多茶山，并無太多田地，恰好可以用來布軍。

    只是此法勞軍，從江寧城出，要到易嶺則需要穿過大半個塵湖。舍舟登岸過程中，事端良多。

    其二，則不變之前據(jù)守夜城、以不復(fù)溪為伏擊點，利用潮汐漲落來擊敗龔安固的計劃。但需想辦法將龔安固從夜城中誘出，而同時抓緊時間，讓公主這邊的人手進入城中。

    此法聽上去較為穩(wěn)妥，但如何誘敵、如何快速進入城中設(shè)柵守城，都是難題。

    江俊這邊兀自沉思，那邊同嘉公主同系鴻軒也討論不出什么妙計。千崇閣的人手前幾日來了幾個，但江湖門派在這個時候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只能幫著傳傳訊。

    系鴻軒的幾位寨主中，那位二當(dāng)家的顯得尤為穩(wěn)重老練。

    而且他也是八位當(dāng)家當(dāng)中江俊看得最順眼的一個，這人天生一副老實人的面孔，一張笑面老實討喜，不過想起他之前假意投敵把尹實氣的那樣子，或許扮豬食老虎說的就是他種人。

    “江公子，方才開始你便一直在沉默，若有什么好的法子，也說出來給大家伙聽一聽，一人深思倒不如眾人籌謀，三個臭皮匠、能塞諸葛亮的！”

    你看，旁人都在爭論，獨這位二當(dāng)家的、能夠看出點門道來。

    江俊被他點名問了，自然也不好再隱瞞，只能把他想到的兩個法子與各自的利弊都詳盡分析了，這才看著滿座眾人。

    同嘉長公主滿臉寫著高興，而七位當(dāng)家看向江俊的目光更是充滿了驚艷。

    “……”你們能別急著高興啊，二選一給個準(zhǔn)話先??！

    因為兩個辦法都并非十全十美，但都切實可行，眼下也只需要選一個出來去執(zhí)行就是。不過江俊自己是個選擇恐懼，同嘉公主再厲害也從來沒有調(diào)過兵。

    所以系鴻軒同他的七位寨主變成了決意的關(guān)鍵，不過令江俊沒想到的是——

    系鴻軒同三位當(dāng)家選擇了前者，而另外三位當(dāng)家在二當(dāng)家的帶領(lǐng)下、選擇了后者。同嘉公主偏向于前者——她不想再困在江寧城中窩著，而江俊——想利用劇情便利而選擇了后者。

    如此這般，又是五對五的場面，還是沒有能夠分出個所以然來。

    這時候，一直站在江俊身后的無煙，卻突然站出來說了一句：“少爺，無煙……不知道無煙……能不能也說一句？”

    無煙雖為江俊小廝，但江俊也從沒有把這孩子當(dāng)個下人來看。

    此刻他站出來，江俊自然歡迎，不過在無煙說了他支持第二種辦法之后，系鴻軒等人卻不依了：“你不過是一個小廝，怎么懂得戰(zhàn)場上的事兒？！”

    “你莫要因為他是你家少爺，你就想也不想地跟著他做出選擇！你知道怎么去誘敵么？！你知道怎么帶人進入夜城么！你了解夜城里面的布置嗎？！”

    他們連珠炮兒一般地追問著無煙，無煙除了低下頭有些臉紅以外，看上去倒是十分鎮(zhèn)定。江俊想了想，站起身來撥開眾人，扶著無煙的肩膀，迫使他抬頭看著自己。

    “無煙，你說這番話，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么？”

    “是！少爺……我是的！”無煙急急道了一句，想了想，又懊惱地瞪了周圍的人一眼：“我、我怎么不知道辦法！我知道一條水道！能夠直接通往夜城！不需要繞過長?？h！”

    這話一出，原本十分不屑的水賊們一愣，繼而紛紛哈哈大笑起來——

    “小子，你是欺我們不知么？你和你家少爺，都是京城人士。保不得去過了北邊、去過羽城，這江南——你們可是第一次來，怎么就能知道水道所在了？”

    “哈哈哈哈——小子，說謊之前還是先打個腹稿再說，你以為我們石鵬寨塵湖第一水寨是浪得虛名嗎？若真有水道——我們會不知道？”

    眾人哄笑，無煙卻耿了脖子認真道：“我真知道！”

    江俊熟悉無煙性子，知道這孩子也不是隨意胡說八道的主兒，便力排眾議、捉著無煙細細問了，這才知道——無煙是當(dāng)真知道這么一條水道。

    原來，早在江俊同化身“衛(wèi)五”的凌武一起乘船從水道返回羽城的時候，無煙就已經(jīng)知道這條水道了。彼時江俊同凌武膩歪著，也沒注意自家小廝同衛(wèi)五身邊的影衛(wèi)有了什么過節(jié)。

    他們過他們的二人世界，卻忘記了旁邊還有無煙同系鴻軒的弟弟——系鴻明。

    系鴻明打小就跟在衛(wèi)五身邊，是千崇閣里頭一等一的高手，作為一名影衛(wèi)，系鴻明絕對是最出挑的那一種——武功高強，身形隱蔽，寡言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