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金屬制成的矢鋒敲擊在青石上,發(fā)出了清脆的聲響,在草原靜謐的夜空中,顯得尤為清晰。 在場的大部分戎狄,臉上都閃過了驚異的神色??聪蚪〉臅r候,眼中多了幾分審視和驚異不定。 反是被江俊搶了弓箭的阿魯渾,只在原地愣了半晌之后,突然回神、眼眸皓亮地鎖定住江俊,然后他舔了舔嘴唇,道了一句戎狄語。 “他問你要怎么比,”衛(wèi)五站起來,卻滿臉肅殺地走到江俊身邊虛扶了他的腰一下,沖阿魯渾警告地瞪眼:“注意你的眼神。” 阿魯渾舔了舔嘴唇,笑得狂狷。 怎么比? 騎射有許多種比試的方法,早年替太子凌威參加的秋獵,是比試騎射獲得的獵物多少、大小和珍貴程度;而在驍騎營、前鋒營當中的騎射比試,卻是定木樁、草靶子,比箭矢的準頭。 這里是草原,對環(huán)境不熟悉極可能吃虧。 瞇起眼睛極目遠眺,江俊滿意地在不遠處看見了連片的蘆葦。那些蘆葦有半人高左右,連排成片,靜靜地立在夜風中。 心里有了主意,江俊便笑瞇瞇道:“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說過射柳之戲,只是可惜他們這里沒有柳樹,退而求其次,就用那邊的蘆葦吧?!?/br> 射柳之戲。 這是前朝貴族們逢重大節(jié)日必辦的活動,重陽節(jié)令之時,斬長短一致的柳條插|在場子兩側,比賽者由場子這頭跑向那頭,疾馳勁射到革囊中沒有弓矢為止。 既折斷了柳枝又能用手穩(wěn)穩(wěn)接住馳去的人,即為勝者。 此戲不僅考驗射速、準頭,還考驗騎者的反應能力。而且,相對控制了變量,江俊覺得比這個,最為合理。 只是不知道那阿魯渾,是否接受這種看起來“場面很小”的把戲。 見衛(wèi)五將規(guī)則同阿魯渾說明后,這戎狄臉上只是露出了一種饒有興味的表情,江俊便放下心來。 掂了掂手中的弓,江俊看向阿魯渾道:“這弓是你的,且是張絕世良弓,無論是你、是我用這柄弓,都會有失偏頗,所以,我們隨便尋兩張普通的弓比試,十支箭為限?!?/br> 阿魯渾偏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之后,卻找人牽來了兩匹差不多的馬、兩張差不多的弓,將韁繩和革囊遞給江俊,還沖他擠了擠眼睛:“你就不怕我在上頭動什么手腳?狡猾的中原人?” “戎狄為人素來坦蕩,你都叫我狡猾的中原人了,”江俊翻身、一躍上馬:“那肯定你就不會使詐了——沒有心機的戎狄小伙。” 看著那漂亮的身姿,阿魯渾忽然吹了個響亮的口哨,回頭看了衛(wèi)五一眼:“他可真是個寶藏。” 衛(wèi)五無奈地笑了笑,搖頭:“我說過,阿魯渾,別打他的主意。” 隨著一聲響哨,江俊和阿魯渾兩人策馬急速地飛奔出去,彎弓搭箭、箭簇飛速地射向那些插在地上的蘆葦,飄著小白花的蘆葦在一陣陣風聲中墜落。 然而一段都沒有落地,無論是江俊還是阿魯渾、都沒有打算讓步。 雖然蘆葦是分別插在場子兩邊的,但是江俊和阿魯渾的速度幾乎不相上下。周圍圍觀的戎狄,從一開始的不屑、再到震驚,最后一個個興奮起來,站在場邊來勁兒地吆喝。 衛(wèi)五卻至始至終,都只盯著江俊,唇角掛著一抹淡淡的笑容。 月光如水,夜風習習。草浪翻卷,如同一卷怎么也抖不完的綠色布卷。 十支箭不算多,場子也不算大,勝負往往在一瞬間分出: 阿魯渾和江俊在射出前九支箭的時候,一直不分高下,兩個人都能在激射出一支箭之后,穩(wěn)穩(wěn)地接住斬斷的蘆葦,然后插入革囊當中。 但是,在第十支箭的時候,卻出現(xiàn)了不同。 砍下來的蘆葦非常多,絕對超過了十數(shù),大約是為了防止他們兩人脫靶才準備了超出十支之數(shù),他們最后一支箭面對的,是剩下的三四根蘆葦桿子。 通過前面九箭,阿魯渾對江俊已經不再那么輕蔑。 所以他準備好了一個和江俊打成平局的收場,規(guī)規(guī)矩矩地射出了一支箭后,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那支蘆葦。 但是,江俊要贏,而且必須得贏。 所以在阿魯渾驚訝的目光下,江俊彎弓搭箭、飛射出去的箭矢,竟然前后穿透了兩根蘆葦。斷裂的蘆葦被風一吹,江俊只來得及接住其中一根。 另一根眼看就要落地,江俊卻一夾馬肚、用弓抽了馬兒一把。 更是整個人一歪、半掛在馬背上,利用馬匹吃痛急躥出去的速度,用嘴穩(wěn)穩(wěn)地叼住了那個蘆葦。 阿魯渾看呆了—— 那個人如同劃破了黑夜的閃電,又好像是海上升起的明月,如雪后初晴的天,又好像是水草豐饒的一大片土地。 讓他眼前一亮,唇舌干澀。 同樣震驚的還有廣大戎狄的圍觀群眾,他們全部用[還有這種cao作.jpg]的表情,呆呆愣愣地看著江俊,眼中從震驚、漸漸變成了崇敬。 江俊“呸——”地吐出了嘴里的蘆葦桿、穩(wěn)穩(wěn)地扔進了革囊當中,然后用弓直接指著阿魯渾,勾起了嘴角:“你只有十支、我有十一支。” “這一戰(zhàn),你輸了。” 或許直到很多年后,當阿魯渾帶領大戎部眾宣布對錦朝臣服的那一天,他在路過鎮(zhèn)國大將軍的時候,還是會想起他的故人。 不是想起這位故人曾經陪同凌武征戰(zhàn)南北創(chuàng)建的豐功偉績,而是想起在他們相逢之初,在草原上的這一場比試。 即使日后得到了再多的寶石,阿魯渾當時就知道—— 在他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黑曜石的時候,同時,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失去了擁有這寶石的機會。 因為,在阿魯渾怔愣的時候,衛(wèi)五從后面走了上來,接住從馬背上跳下來的江俊,然后轉頭對他說了一句:“阿魯渾,你輸了?!?/br> 各種意義上的輸了。 阿魯渾走過來,同樣警告地看了衛(wèi)五一眼,竟然將右手放在了自己的左胸口,然后朝著江俊單膝跪了下去,額頭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然后,他親吻了江俊腳邊的泥土。 江?。骸?/br> “抱歉。”阿魯渾說了一句不怎么地道的漢話,然后他看著江俊,說了很長很長一段戎狄語,而衛(wèi)五,卻只是挑了挑眉,然后告訴江俊—— “他說,他和他的部落,此生都會為你效忠?!?/br> “……”厲害了,射箭還能賺隊友? 江俊不知道劇情大佬心中的天平是怎么擺的,但是衛(wèi)五在旁邊給他加持了這樣一種神助攻,讓他也體會到了一把打開金手指的快|感。 “他們是伯顏部落的,部落圖騰是一頭白狼。伯顏——就是‘白色’的意思。他們部族最出名的人,還和我們錦朝有些瓜葛?!?/br> 在回去的路上,衛(wèi)五同江俊解釋清楚了一切。 “伯顏……”原主江俊并不是個諳熟《錦繡書》的,所以到了江俊這里,他也不太知道。 “還記得《千歲大人房|中術》嗎?”衛(wèi)五面無表情,眼睛里卻充滿了詭笑:“那位衛(wèi)奉國、衛(wèi)公公,原本就是大戎國的十二翟王之一,他的戎狄名,便叫伯顏伊洛?!?/br> 千歲大人……房?中?術? 江俊終于想起了那本教會了凌武把他這樣、那樣又這樣,還能羊皮筏子普雷的書,想起了這位“千歲大人”,他的臉不由得一陣紅一陣綠。 然后他狠狠地踹了衛(wèi)五一腳。 衛(wèi)五眼眸閃了閃,語調卻還是帶著笑意,他輕聲道:“后來伯顏部落漸漸沒落,阿魯渾如今也只是一個小小的守將。” “等等——!”江俊忽然驚呼:“他姓伯顏?!” 這他娘的不就是原書里面的那位四海冶府的守將、伯顏阿魯渾嗎?! 當時西路軍慘敗于束鯊、呼赤爾之手,聯(lián)合四海冶府大將納哈薩在定遠山埋下伏兵。然后上官塵遭遇了伏擊戰(zhàn)死,西路征虜軍前鋒營全滅。 西路軍的余部,余部被四海冶府的守將伯顏阿魯渾誘入烏蘭沙漠,十來萬人被流沙吞沒,少數(shù)幾個逃出生天的,也被等在外頭的戎狄大將伯顏阿魯渾、太尉呼赤爾生擒。 然后副將葉問夏就投遞叛國,投的、不正是眼前這位伯顏阿魯渾嗎?! …… 江俊頭一次變成了呆頭鵝,只懂得滿臉不解地沖著衛(wèi)五眨眼睛。為什么、為什么戎狄四海冶府的守將,竟然和衛(wèi)五看起來關系不錯? 似乎被江俊瞪大了眼睛的姿態(tài)戳到了萌點,衛(wèi)五不管當著眾位戎狄的面兒,便湊過去親了親江俊的眼: “許你穿書進來預先知道劇情,改變自己的命運。難道便不許我,重獲新生之后、稍稍用些巧勁兒?” 說著,衛(wèi)五在江俊恍神的時候,一把將人抱起來、翻身躍馬上了疾風。 白色的馬兒發(fā)出了愉快的嘶鳴,似乎和江俊久別重逢,在江俊驚呼出口的同時,衛(wèi)五咬著江俊的耳朵,壓低了嗓音道了一句: “你不是問我,如何藏我的私兵嗎?今日,江公子,我便告訴你答案。” 說著,衛(wèi)五夾緊了馬肚子,疾風真如一陣疾風般激躥了出去,轉瞬就將伯顏阿魯渾的部眾甩在了身后。 私兵,江俊確實擔心恭王凌武的私兵。 羽城固若金湯,陳家勢力雄厚。就算恭王府有親衛(wèi),卻還是很難同錦朝的大軍抗衡。而且,這也是江俊贏下這場戰(zhàn)爭最大的顧慮—— 他是可以贏,但是贏了之后,便再沒有逃兵。 沒有逃兵,恭王如何獲得那些、對皇帝不滿的逃兵和殘兵,組建自己的王師? 疾風很快將江俊帶出了草原,半人高的水草消失后,江俊看見了藏匿在烏蘭沙漠和定遠山、云臺山口之中的一個廣闊的腹地,這里——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成了一大片的城。 而且,里頭住滿了人。 這些人手上都拿著兵器,沒有統(tǒng)一的軍旗和兵甲,看上去散亂無章,暗地里卻盡然有序。冶煉、練兵、馴馬一樣都沒有落下,而且還有教習營,有不少孩子在對練、對打。 “……這是?” “你可以說是戎狄的部落,”衛(wèi)五從后面摟著江俊的腰肢,“也可以說,是我恭王自己的人,屬于我恭王凌武,或者說——屬于你我的人?!?/br> “我、我知道,我的意思是——” “只要戎狄和錦朝交戰(zhàn),我便能夠有人,”凌武明白江俊的意思:“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只要開戰(zhàn),無論戎狄和錦朝,都會有逃兵,而我凌武,接納這些逃兵、傷兵,甚至是——俘虜兵。” “……可是這樣,雖然人多,但是……”質量也太層次不齊了吧? 衛(wèi)五笑了,他刮了一下江俊的鼻頭:“前世那樣一盤殘局,那樣一場騙局,我不是也一樣打下了半個天下。今生——難道你還不相信我么?” “唔……”相信是相信,可是總覺得有些不真實。 “何況,今生我還遇到了你,”衛(wèi)五蹭了蹭江俊的肩膀,動作親昵語調卻嚴肅認真:“何況,這里也并非只有逃兵,逃兵、殘兵、傷兵,也只是一個借口。北地義軍之中的大部分藏兵,我都放在這里?!?/br> “阿魯渾有野心,他絕非甘心只是做個部落首領、一城守將這么簡單,”衛(wèi)五撥轉馬頭:“和他合作,他取大戎,我取錦朝,從此互不干涉。他算得上是戎狄里,很有想法的人了?!?/br> 確實,江俊記得這位阿魯渾最后在劇情里,確實成為了戎狄的翟王。 只是,卻是因為被戎狄的大巫設計陷害、毒死在了翟王任期中。 今日同那漢子不打不相識,至少江俊不討厭他,便也彎了嘴角:“也是,多個朋友,總比多個敵人好。只是……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br> 瞅著江俊一本正經地和他談城府和政交,衛(wèi)五忍俊不禁,只覺得江俊可愛得緊,心念一動手上便不怎么客氣,直鬧得江俊面紅耳赤。 偏偏他一邊推拒、一邊說著“你再鬧我就要生氣”了這樣沒威脅的話時,某位不算小的江小俊同學,卻很給衛(wèi)五面子地、來了個升旗起立,標準地站了個挺拔的軍姿。 江?。骸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