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同時,京城鎮(zhèn)國將軍府的江家也得了確切消息:有人帶著密信到了鎮(zhèn)國大將軍府上,親手將信箋、交到了江老將軍手中。 若說從前“江俊未死”的流言只是叫人生了一絲兒希望,那江老將軍看見信箋之后,卻是險些喜極而泣、老淚縱橫—— 這信封上飾以明黃暗紋柵格,信紙打開異香滿室,且其內(nèi)容乍看不過是一首首詞韻不通的詩,可若與一副江老將軍珍藏的落梅圖透光對照來看的話,又有不同真意。 于是,江老將軍便確定了長子未死、江俊還活著的消息。 孩子還活著這是好事兒,老將軍也沒有刻意隱瞞家人。而江夫人尹氏卻因此大鬧,在江氏里外大說長子江俊不孝,欺瞞父母、罪大惡極,要江俊速速歸京。 “男孩兒在外多些歷練也好?!?/br> ——在尹氏不知第幾次當(dāng)著全族人抱怨的時候,江老將軍終于發(fā)了話。 “何況夫人,”老將軍神色如常地看了妻子一眼:“你做的那些事兒我并非一無所知,吟香樓之事多有蹊蹺。而歲錦密林中的大火更是燒出了多少腌臜隱密——那日,孩子的尸身回來我便看過了——即使面目全非,有些痕跡也不能全部消弭。” 尹氏的臉色微微變了,訥訥道:“良人是何意?難道我這個做母親的,還會謀害自己的孩子不成么?” “夫人做過什么,夫人自己清楚,”老將軍不想多言,他站起身來深深地看了尹氏一眼,道:“俗語說得好,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夫人還是不要泯滅了自己的良心才好。” 尹氏咬牙不語,只能恨恨地看著江父離開的背影。 “孩子既然寧可假死都不愿回京,”江父的聲音遙遙傳來:“那就讓他在外頭吧,好男兒志在四方,不回來也罷,也罷——” 只要孩子好,在何處不都是家。 江父行至中庭,抬頭正好看見一行北雁南飛,清風(fēng)吹過,樹梢上搖搖欲墜的黃葉被吹拂而下,如稻田里打落的金穗。 夏末秋來,涼意未起而云層漸去,夏日里那燥悶的暑氣也悄無聲息地退卻。連日來郁結(jié)在胸口的一口濁氣,也隨著夏暑而去,只留下了通體舒泰、神朗氣清。 江俊醒來,已經(jīng)又是三日后的事情。 有些犯難地喝著無煙端過來的苦藥,江俊心想自己還真像金庸小說《天龍八部》里頭的段譽(yù)——身懷六脈神劍絕跡,可是卻“時靈時不靈”。 或者說,像是用了劣質(zhì)電池的機(jī)器人、被安裝了劣質(zhì)芯片的終結(jié)者,強(qiáng)悍的時候強(qiáng)得無人能敵,但是關(guān)鍵時候總是會掉鏈子。 “咚咚咚——”門口傳來了三聲整齊的敲門聲,無煙看了江俊一眼后才道了一句“請進(jìn)”,進(jìn)來的人是個千崇閣的雜役,他雙手恭恭敬敬地捧著一個托盤,而那個托盤上放著一封信。 “小人來給公子送信?!?/br> “信?”江俊趕快放下喝了一半的藥碗,也不顧無煙埋怨的眼神,連忙示意那人呈上前來。 信封一到江俊近前,他就知道這是父親的家書,他心里“咯噔”一下便閃過了千般念,手指靈動更是快速地拆開了信來看—— 看著父親熟悉的字跡,江俊哽著聲要無煙先謝過這個送信的雜役,心里卻在感慨:真是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舒永忠給他來這么一手,真叫他原來那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先手優(yōu)勢”盡失。 大好的棋局,自毀前程,又入險境。 江俊長嘆了一聲向后仰頭靠在了床榻上,正好無煙關(guān)上門回來,江俊便叫他準(zhǔn)備。 “準(zhǔn)備什么?” “唉——”江俊揉了揉額角,又嘆一口氣:“無煙啊,我這會兒肯定又要被追殺了,千崇閣是待不下去了,你說——天下之大,我到何處安身立命?” 無煙眨了眨眼,還是不解:“少爺怎么了?千崇閣你待得好好的、怎么又待不下去了?” “唉……也不知道這里出家當(dāng)和尚容不容易?”江俊頹然地閉上眼睛,苦笑一聲自嘲道:“不然我們?nèi)ギ?dāng)個道士——來日拉個‘每日一卦、神通顯靈’的牌子去招搖撞騙也行啊……” “少爺,”無煙湊過來,皺眉看著他:“藥太苦把你嗆魔障了?” “什么要當(dāng)和尚、道士的?”無煙搖搖頭,順手從旁邊摸出了一盤子桂花糖來:“少爺你這個喝藥怕苦的毛病,還真是從小就這樣,怎么也改不過來——現(xiàn)下倒好,連千崇閣的人都知道了?!?/br> 睜開眼看了一眼那精致透明的糖糕,江俊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動。 “少爺……?” “無煙,這是父親的家書,他直接著人送到了千崇閣里面,這說明什么——說明父親已經(jīng)知道我未死,而且現(xiàn)在倚身千崇閣。” 無煙偏著頭聽著,自從見到江俊后,他就主動留下來照顧,也不管他現(xiàn)在根本不在是奴仆雜役的身份。 “父親知道不會怎樣,但是若是尹氏知道呢?”江俊循循善誘,忍不住戳了戳無煙的額心:“就算此地距離京城還有千余里,但她若真想殺我,自然還是防不勝防——” “加之,墨城大捷、闊野之役,京中已經(jīng)有很多人知道其中有我一份兒,你說——鮑方案、唐浩廣事,他們會不會知道我在其中的參與?” 無煙原本沒有明白,可是當(dāng)江俊說到這里的時候,他就懂了。 眨了眨眼睛,無煙有些喪氣:“少爺,我不甘心,你——你好不容易才——” 江俊笑了笑,可是笑容里卻多了一種叫做蕭索的東西:能夠加入千崇閣,是很多人此生夢寐以求的。 而且,在戰(zhàn)場上恣意廝殺、快意恩仇,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這種生活才開始了沒有多久,就要倉促結(jié)束。就好像是在大漠隔壁上跋涉千里看見了綠洲,卻發(fā)現(xiàn)那只是海市蜃樓、曇花一現(xiàn)。 浮生如夢,金錢權(quán)柄、終歸都不是自己的。 無煙的話沒說完,可是俊懂:他好不容易站穩(wěn)腳跟、重新開始,卻又變得一無所有。 “不過無煙,北地那么大,”看著無煙垂頭喪氣、紅了眼眶的模樣,江俊便打起精神來揉了一把他的腦袋:“總會有容身之處的,只是以后要跟著我顛沛流離,對你來說——才更辛苦?!?/br> “能跟著少爺,無煙不覺辛苦,”他吸了吸鼻子,一摸臉:“少爺去哪兒我就去哪兒,而且少爺,這些日子以來,我在義軍當(dāng)中也學(xué)會了不少本事——遇到危險的時候,我也可以保護(hù)少爺!” 看著那小孩的小腿肚兒還沒有自己胳膊粗,江俊忍笑著點點頭、沒反駁無煙。 這時又有敲門聲響起,不過這一次對方?jīng)]有等江俊和無煙開口,就自己頗為失禮地推開門進(jìn)來了—— “江公子……” “哥哥猜你要走了——”綠衣服的李無章紅著眼睛,臉上竟掛著淚水,他扁著嘴看著江俊、滿臉的不相信:“你告訴我,你不走的,是哥哥他……嗚……猜錯了……” “無章……”張千機(jī)頗為尷尬,他抱歉地看了江俊一眼,手忙腳亂地在勸著李無章,可是李無章的眼淚好像是止不住了一般,竟然斷線珠子般往下落—— 望著這個哭唧唧的小包子,江俊簡直要以為自己曾經(jīng)見過的那個玩蠱毒的陰毒小子和他不是同一個人。 “你……你說話呀……”李無章瞪大了眼睛,眼眶里蓄滿了淚水:“我知道錯了!你、你不要走好不好?我、我都把雪貂送給你賠罪了,你、你要是喜歡,我還可以把小狐貍送給你——” 小狐貍是一只毛色火紅純正的狐貍,同李無章親近得很,也是李無章最喜歡的,平常連給人看一下都不許。 江俊愣了愣,實不知李無章這是鬧的哪一出。 倒是張千機(jī)還能冷靜下來,他一邊替弟弟擦著眼淚,一邊面帶慚色地對江俊說:“江公子,實在是在下的過錯,我實在沒料到無章會是這個反應(yīng)——” “我猜想,江公子在知曉京城局勢之后,定會不叫千崇閣和自己陷入尷尬境地,而選擇早早離去,卻沒料到——弟弟卻、因此傷心成這樣……” 畢竟開始最討厭江俊的不就是李無章么? 張千機(jī)臉上尷尬,江俊卻搖搖頭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其實在離開的時候反而能夠看清楚千崇閣這幫人的心。 吳廉泉作為閣主,偌大的家業(yè)要顧及,想要周全就一定會有顧及不到的地方。柳二、李無章不知道出于何種原因?qū)λ鋫?,但也是想保護(hù)千崇閣和衛(wèi)五。 至于張千機(jī),他應(yīng)該是千崇閣中最冷靜清醒的人,洞察世事、神機(jī)妙算。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江俊笑了笑,“既然你知道我為什么非走不可,那還要請三當(dāng)家的,哦,不,還要請張兄弟,替我同吳先生解釋,說我江俊辜負(fù)了他的厚——” “江公子沒有辜負(fù)吳某的厚愛,”吳廉泉的聲音從門外響起來,打斷了江俊的話。他還是一身長衫,踏著布鞋慢慢地踱著方步進(jìn)來:“吳某只要江公子行百步,可江公子卻已至于千里?!?/br> “大哥——”、“大、大……嗚……哥……我不要江公子走——” “吳先生,您怎么……?” “江公子,沒能夠徹底保護(hù)你的安全,是千崇閣的失禮,也是千崇閣的錯漏,”吳廉泉看了江俊一眼,竟然沖他欠了欠身,道:“我們很抱歉?!?/br> “……先生客氣了,”江俊連忙走下榻來扶住吳廉泉:“江俊何德何能?” “公子不必急著離開,”吳廉泉卻搖搖頭,拉著江俊重新坐下來、道:“就算您的仇家找上門來,我們千崇閣也不是好招惹的——倒不如安心住下來,您身上還有傷,北地酷寒,您何必……” 張千機(jī)、李無章甚至是無煙都跟著勸,想要江俊留下。 可是在這件事上江俊卻特別堅持: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 他現(xiàn)在是可以不走,尹氏派來的殺手一波、兩波是不礙事,可是若是以后他的仇人越來越多、敵人也越來越急,千崇閣終于也有疲于應(yīng)付的一天。 等到日后兩看生厭,倒不如早早離去。 正在眾人焦灼之時,千崇閣門口的護(hù)衛(wèi)卻忽然匆匆忙忙地跑上白樓來—— “閣主,外頭、外頭——” “外頭怎么了?” “恭王、恭王爺——”那護(hù)衛(wèi)跑得氣喘吁吁,卻還是沒能夠說清楚話,只是他囫圇說出來的這兩個字,讓千崇閣眾人都變了臉色。 “恭王?” 本書最大的反派boss?那個起兵造反卻最后因為錯信了李吟商而失敗被殺的年輕親王?! 江俊眼睛亮了亮,卻不動聲色地等著千崇閣的人應(yīng)對。 然而,也不用應(yīng)對了,因為在那護(hù)衛(wèi)的話音落后沒有多久,便又有一個穩(wěn)重的步伐聲響起,一個身著淺黃對襟衣衫、外披暗金紋格白袍的男人闖了進(jìn)來。 他一步跨進(jìn)來,身后的幾個宦官便喊開了:“爾等見到恭親王為何不拜?” 眾人面面相覷,只得跪拜下去行了大禮——他們再如何聲名鵲起,在皇家親貴面前還就只是一介草民。 江俊跪得遠(yuǎn),自然得了時機(jī)偷看這位與他有一面之緣的王爺——這人生得極耀眼,往人群里一丟絕對是出類拔萃、鶴立雞群的那種。 他的五官十分深邃,眼眸如鷹、鼻梁高挺猶如俊峰頓起,龍眉皓齒、薄唇微翹,掛著一抹優(yōu)雅從容的笑意。 他身上的衣衫富麗華貴極配他的氣質(zhì),像只高貴慵懶的雪豹,黑色長發(fā)上束了一個金玉盤龍的簪子,腰間則垂墜了一枚金鑲玉的精致玉佩。 和他們初見時候的一身軍裝相比,此刻的恭王倒像個風(fēng)流倜儻的安樂王爺。 眾人口呼了“千歲”之后,恭王卻沒有立刻叫他們起來,他只是饒有興味地將跪著的一地人細(xì)細(xì)打量了一遍,眼中閃過千般情緒,終于、目光與江俊陡然相接。 “江俊?”恭王開口了,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尤其是嘴角掛笑的時候,有種別樣的性感。人都說“食色|性也”,沒想到這色|相加上了聲音,同樣能令人沉溺。 “草民在。” “本王聽說了,”恭王笑瞇瞇地走了過去,一雙描了金線的革靴很快映入了江俊的眼簾:“闊野一役,你的箭——比誰都厲!李為一案,你的計——比誰都絕。鮑方一事,你的謀——反敗為勝、借力打力?!?/br> “王爺謬贊了,”江俊也笑:“草民不過運(yùn)氣好些罷了?!?/br> “是么——”恭王忽然一伸手將江俊扶了起來,然后他掛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雙眸深深地看進(jìn)了江俊的眼睛里:“就算你只是福星高照,這顆照著你的福星、也要比旁人大一些?!?/br> 江俊不置可否。 “本王今日來,正是要問你江俊——”他放開了江俊的肩膀,轉(zhuǎn)身走了兩步,倏然回頭,沖江俊伸出了手:“敢不敢入我恭王府——為我的謀臣!” 恭王這話說出來,滿座皆驚。 “王爺——?!” “您——?!” 莫說是江俊,恭王親自來請。就算是江俊值得,可是恭王是什么尷尬的身份——皇帝防他防備了多少年,他算得上是廢太子一黨最后的人,羽城中又有多少人在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