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睜眼是昆侖上的那座小屋子旁，四周蒼茫，阿蟲的聲音自天際響起：“當(dāng)初我?guī)缀鹾馁M一身法力，以窺往之法，窺探到這里曾發(fā)生過什么，我不會做任何更改，你就原原本本地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吧?！?/br>
    她不再說話，而我看見曾經(jīng)的自己。

    她盯著面前的寒崚，一字一句道：“好。師父，容我最后一次喊你師父……你要我去魔界，我便去魔界，只是從此以后，你我恩斷義絕……我若朦永生永世，如果再對你有任何情感，再為你落一滴淚，便灰飛煙滅，挫骨揚灰！”

    寒崚一動，抬手要阻攔，可已然來不及，一片白雪中，她將自己的靈丹祭出，修為散盡，身形頃刻間消散，帶著淡淡的黑氣。

    她只留下一句話：“那凡女柳若的命，是你取的，我若朦，也要因你逝去……寒崚，你殺了我兩次！”

    這幻境至此消失無蹤，阿蟲的聲音在我周身響起：“那一年，若朦散去一身修為，與寒崚神尊決裂并墮入魔道，自此……一念成魔?！?/br>
    ***

    我第一次聽到宴安的故事時，和所有聽故事的人一樣，不知其中內(nèi)情，認(rèn)為他為了一個凡女，一念入魔。

    彼時我感嘆連連，說這魔尊委實是個癡情種子，只是未免癡情過頭，自己的大好人生，整個天界的親朋好友，說不要就不要，實在有些荒唐。

    可如今看來，這荒唐的人并不是宴安，而是我。

    我倚在墻角，一時無話，阿蟲蹲下身子，滿臉譏諷地道：“若朦，以前我總嫉妒你，無所事事，沒上進(jìn)心，卻偏偏那么幸運，什么也不必做，就有人為你源源不斷澆灌靈力。這天下最厲害的寒崚神尊，還是你的師父……可我后來才明白，你比我更可悲。雖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你看看你那模樣……真是可憐的很吶?！?/br>
    我道：“我也覺得。既然如此，不如你放過我這可憐人一馬？”

    阿蟲一笑：“若朦，你看你，還是天真的這么可笑，有時候，我還是挺喜歡你的?！?/br>
    阿蟲對著我伸手，手心中一條rou蟲直接朝我襲來，我勉強躲開第一下，心里卻也很清楚自己是決計躲不開第二下的，此時門外忽然響起王嬸熟悉的大嗓門：“阿琮？阿琮？趙鈞？奇怪，怎么忽然都不見了……”

    我趕緊道：“你婆婆在喊你！你這不肖兒媳連婆婆也不想理了？”

    阿蟲看了一眼屋外，皺眉：“真是麻煩，我先處理了你再說！”

    王嬸左呼右喊沒有反應(yīng)，竟直接推開我們這間屋子的房門。

    今夜陪葬的人，又要多一個了。

    ☆、生生世世

    我本尋思著, 這王嬸見平日里又乖巧又賢淑的兒媳婦忽然變成這副模樣, 怎么也得嚇個半死，然而她與阿蟲視線交接片刻, 竟然一聲不吭，直接轉(zhuǎn)身要走。

    我：“王嬸！”

    王嬸回頭很憐憫地看了我一眼，然而目光卻忽然投注在了門后的傀儡趙鈞身上。

    她愣了愣, 有些不可置信地道：“趙鈞？”

    趙鈞此時胸膛還有一些血跡，眼神呆滯地看著前方, 自然不會給她任何反應(yīng)。

    王嬸頓時哭了：“趙鈞？！你怎么了？！趙鈞！??！”

    她很快反應(yīng)過來，指著阿蟲：“是你，是你搞的鬼！”

    阿蟲冷漠地看著她, 道：“你以為你很愛你兒子，但也不過是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嘛，你兒子三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死了?！?/br>
    王嬸渾身顫抖：“趙鈞三歲那年便得了怪病, 之后身子一直不好, 直到娶了你，身體漸漸才好了……我知道你是妖怪, 我當(dāng)然知道！我也知道村子里那些事情是你做的……可我以為，你是為了趙鈞……”

    阿蟲頗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你們凡人的想象力還真豐富, 原來你早就發(fā)現(xiàn)了我是妖怪, 卻為了趙鈞, 放任我去隨便殺人？哈，我覺著你常帶人來送死給我行了方便，所以這整個家里, 只有你我沒殺掉，想不到真相竟然是這樣……嗯，你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王嬸目呲欲裂：“你不是人?。。　?/br>
    “我本來就不是人，倒是你，雖然是人，卻連我都不如呢?！卑⑾x冷笑一聲，“把她給我殺了?！?/br>
    本在門邊的傀儡趙鈞忽然動了起來，慢慢走向王嬸。

    王嬸驚懼又痛苦地看著趙鈞：“不……不，趙鈞，是娘啊，是娘??！”

    趙鈞掐住王嬸的脖子，在王嬸絕望的目光中，咔嚓一聲，將她的生命給結(jié)束了。

    阿蟲說：“壞人總是會有壞報的，對嗎？若朦，就像這個老婦人，也像當(dāng)初的我想吸走你的所有靈氣，卻差點死了一樣。這一次我殺你，一定也會有報應(yīng)，但我不怕。因為那么多苦，我都熬過來了。”

    趙鈞乖乖地退回到阿蟲身后，沒有表情地目視前方。

    阿蟲道：“像你這種不努力又可悲的人，還是不要活在世上比較好，我送你去死，也是在幫你。”

    她將那大大的rou蟲直接插入我的胸膛，我微微側(cè)身一閃，右肩仍是被重重劃傷，鮮血噴涌而出，落在了腰間懸掛著的玉佩上。

    原本晶瑩剔透的玉佩頃刻間滲入了血絲，看起來有幾分詭異，而就在阿蟲要再次攻擊我的那一刻，整個玉佩忽然綻放出極其奪目的白光。

    阿蟲尖叫一聲，往后退了幾步，我也被這光刺的閉了閉眼，可心中卻覺得十分慶幸，這玉佩果然又來救我了！

    然而一睜眼，那白光之中卻還站了個人，此人一身白衣，眉目清冷，正是方才我才在幻境之中見過的師父，寒崚。

    阿蟲驟見寒崚，渾身一震：“寒崚神尊？！”

    這屋內(nèi)此時有兩具尸體，一個活死人，兩個妖怪一個魔尊，混亂至極，可寒崚眉毛也沒動一下，稍看我一眼，便又轉(zhuǎn)向阿蟲。

    阿蟲有些怕他，往后退了幾步：“怎么可能，你們不是已經(jīng)恩斷義絕了嗎？！為何這么多年后，你又出現(xiàn)了……”

    寒崚自然不會回答阿蟲的困惑，他略一翻手背，這屋內(nèi)便飄起了細(xì)細(xì)的雪，阿蟲僵在原地，似乎連反抗都忘記了，那些細(xì)雪落在我身上舒服的緊，一點也不冷，反倒暖洋洋的，似乎連損耗的法力與受的傷，都在一點點恢復(fù)。

    但這雪于阿蟲而言，卻似乎是什么可怕至極的東西一般，阿蟲身上落了雪，便發(fā)出一聲尖叫，終于想起要躲閃，以法力支撐出一個屏障。

    但她所做出的屏障無法阻擋那些落下的雪花，被雪碰過的皮膚變得焦黑，猶如那些被她吸過而死的尸體，阿蟲手忙腳亂，眼中沁出淚：“寒崚神尊，我也是在昆侖山長大的，您不能這樣……這樣厚此薄彼！何況，你將若朦養(yǎng)大，不是本就為了讓她去對付宴安嗎？！可你看，她墮入魔道，又與宴安這樣好，她早就背叛你，背叛天界了！”

    阿蟲到底是在人間待了這么多年，居然曉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了，寒崚卻像是根本沒聽見一樣，只是那雪卻變得更大，呼嘯著往阿蟲身上去，阿蟲嘶吼幾聲，大約決定最后一搏，胸口rou蟲對著寒崚一擊，可離寒崚還有三丈遠(yuǎn)時，寒崚都不必抬手，便被打回去了。

    可趙鈞卻同時朝我沖來，我下意識以法力去抵擋，趙鈞的rou體凡身自然無法承受，瞬間斷了一只胳膊，只是并無痛覺的趙鈞仍不管不顧地朝我沖來，手心憑空出現(xiàn)一只長長的rou蟲，咬住我的左手臂，本就所剩無幾的法力與生命迅速被趙鈞吸納。

    寒崚瞬間閃至我的身側(cè)，拂袖將趙鈞給振開了，趙鈞推開兩步，再要上前，卻在原地被凍成了一座冰雕。

    我迷糊之間看到阿蟲轉(zhuǎn)身，嘀咕了一聲“她要逃”便徹底失去意識。

    天可憐見，這一回我總算沒在昏過去時夢到過去的事情，畢竟我想知道與不想知道的事情已經(jīng)太多了些，若再來一些額外的信息，只怕要承受不住了。

    我似乎睡了個很長很安穩(wěn)的覺，再睜眼，已在昆侖冷冰冰的小屋內(nèi)，薄山坐在我身側(cè)，臉上仍帶著那張面具。

    我微微動了動，薄山說：“你醒了?！?/br>
    這場景有點熟悉，似乎我第一次見到薄山，也是這般。

    我說：“寒崚神尊呢？”

    薄山道：“你現(xiàn)在還想見他嗎？”

    我思考了一下，說：“宴安呢？”

    薄山一頓，道：“他暫時被冰封了起來，但不會有危險。這幾日是魔胎發(fā)作的日子，待這幾日過去，可以再做打算?！?/br>
    我有些茫然地點頭：“沒事就好。所以，我真的是柳若的轉(zhuǎn)世，對嗎？可一滴血，也能算是轉(zhuǎn)世嗎？”

    薄山說：“無論如何，你與柳若有所聯(lián)系?！?/br>
    我說：“你卻告訴我，我只是與柳若長的一樣?！?/br>
    薄山倒是對答如流：“我騙了你?！?/br>
    我說：“寒崚神尊也騙了我?！?/br>
    想了想，補充道：“很多次?！?/br>
    薄山道：“是，這很不應(yīng)該，他不是個好師父，也不是個好神仙?！?/br>
    我非常詫異地看著薄山：“你也是幫兇，倒是很好意思說的這么正直。”

    薄山道：“嗯。”

    我嘆了口氣：“天機鏡，溯回輪，也是騙我的？”

    薄山搖頭：“不是?！?/br>
    我托著下巴，仔細(xì)梳理了一遍：“當(dāng)初我與寒崚神尊決裂，入了魔道，便遇著了宴安，還真同他有了糾葛，可他不知為何——大約便是魔胎發(fā)作——親手殺了我。等他恢復(fù)意識時，發(fā)現(xiàn)殺了我，便徹底成為一個魔胎，就像嬈音說的那樣，從此天下血流成河……對是不對？”

    薄山點了點頭。

    我道：“寒崚神尊為了拯救天下，用了溯回輪，回到了我剛?cè)肽У赖臅r候，卻將我封印了數(shù)百年，我沒能像當(dāng)初一樣，初入魔界便遇上宴安，反倒是成了一顆毫無記憶，認(rèn)真修煉的若萍草，之后又遇見了碧落與君揚?！?/br>
    薄山道：“你很聰明?！?/br>
    依我之見，薄山這句話是在諷刺我。

    我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發(fā)現(xiàn)傷基本都已好了，法力雖未恢復(fù)完全，卻也十分夠用，我道：“一定是你替我療傷的，多謝。阿蟲呢？死了？”

    薄山點頭，我頗覺唏噓：“果然如她所言，干壞事的人一定會有報應(yīng)。我一直想害宴安，果然也有報應(yīng)……宴安被冰封在哪里？我能看看他嗎？”

    薄山一動不動，似乎有些猶豫。

    我道：“只是看看而已。”

    薄山揮袖，將我?guī)腙P(guān)著宴安的幻境，這是個極小的冰窟，宴安躺在一整塊冰中，仍在沉睡，周身隱隱散發(fā)著黑紅之氣，足見他確實還未安穩(wěn)下來。

    我望著宴安的臉，半響沒有說話，薄山難得主動開口：“你與他曾為夫妻。”

    我搖了搖頭：“我一點兒也不記得了。”

    薄山道：“他應(yīng)與你說過許多事?！?/br>
    這話提醒了我，我道：“他是說過不少，但我一樁都回憶不起來，為此他一直想昆侖山拿溯回輪。他不知道溯回輪已經(jīng)被用過了?！?/br>
    薄山又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什么也想不起來？”

    我十分疑惑地點頭：“嗯，就算現(xiàn)在知道我真是柳若，我也只是覺得意外而已?！?/br>
    他說的那些刻骨銘心的過去，于我聽來，都像別人的事。

    薄山似乎也有些奇怪：“竟忘的這么干凈?！?/br>
    “約莫是因為我本質(zhì)就是個凡人吧。難怪我也一直挺喜歡凡間，喜歡凡人的，總算找到原因了。凡人的一世又一世，就是一個又一個的輪回，而我從柳若變成神仙又變成妖怪，還因溯回輪前塵盡忘，已算不清，是多少個輪回了?！?/br>
    這一次又一次的輪回，大約早已將我對宴安的記憶與情誼消磨了，只是這樣一來，我對宴安的愧疚又多了幾分，從前我覺得自己在騙他，如今倒寧愿自己是在騙他。

    他念念不忘的舊事，我這故人，早已忘的一干二凈。

    薄山道：“你動手吧?！?/br>
    我一愣：“什么？”

    薄山：“殺了宴安?！?/br>
    我有些惱怒：“你，你這樣實在也太過分了些……”

    薄山道：“殺了他，解了這個劫，宴安不會死，會變成凡人，從此以后，經(jīng)歷六道輪回。你也可以如愿成為凡人，你們生生世世，都會在一起?！?/br>
    我一時錯愕：“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薄山道，“寒崚神尊可以辦到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