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吸了吸鼻子，道：“是你救了我嗎？”

    他幅度很小地點了點頭。

    雖然心里早猜到了是他救得我，但我還是不由得道：“為什么？我是妖怪。你雖是地靈，還不算神仙，但你修為看起來不弱，多修煉幾百年，總會位列仙班的?！?/br>
    一個神仙，好端端的，何必救一個妖怪？

    他搖搖頭，伸手輕點那幾株青草，青草中便凝出點滴淡色液體落入冰雪瓶內(nèi)，接著他放下青草，拿起冰雪瓶遞到我跟前，道：“喝?！?/br>
    我聞著那沁人芬芳便曉得這是好東西，昆侖山內(nèi)珍寶無數(shù)，這看似普通的青草也不知道是什么靈丹妙藥。于是我毫不客氣地伸手接過了一飲而盡，只覺得周身暖洋洋的，原本微微作痛的地方也不怎么痛了。而薄山那呆板的，甚至有些可怕的假面始終對著我。假面之上連一個洞眼也沒有，他分明是該看不見我的，然而他只是這樣一直定定地站著，站著，我便有種被他凝視著的錯覺。

    喝人嘴短，我只好另啟話題：“昆侖山不是寒崚神尊的老巢么？你在他的地盤救我，他不會生氣嗎？何況，還是從他的法寶煉妖壺中救出來的……”

    薄山依然只是搖頭。

    我一陣無語，只覺得成年后的君揚(yáng)已經(jīng)算是極為沉默寡言了，想不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還是那句話，昆侖山真是個好地方，比什么都不會輸，連比沉默寡言，這位地靈薄山都比魔界魔尊要厲害一些。

    說到君揚(yáng)，我的心里又有一些淡淡的難過，然而眼下并不是難過的時候，我雖然心里不是不怨君揚(yáng)的，可我也必須回魔界，那白幽我總覺得她好端端走去煉妖壺邊十分地有問題，還有碧落，若以為我死了，該哭的多傷心啊。

    于是我婉轉(zhuǎn)地道：“薄山地靈，十分感謝您的救助，只是掐指一算，我也該回魔界了，不然只怕親朋好友擔(dān)憂。”

    然而薄山卻依然只是搖頭。

    我簡直要懷疑這位薄山地靈，是否是個撥浪鼓修煉成的人形？不然怎么只會搖頭，還搖的如此別致，如此恣意？

    縱然心下無奈，面上我依然只能好言好語地道：“薄山地靈為何不讓我走呢？我留在這兒，對你也沒什么好處，你別看我周身無嗜血痕跡，實際上我卻是個實實在在的妖怪……”

    薄山終于開了金口：“我要你。”

    我大吃一驚，萬萬沒想到這位謫仙一樣的人兒竟然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嚇?biāo)牢疫@個勉強(qiáng)算是見過不少大風(fēng)大浪的妖怪了，我嘴角抽搐了半日，才勉強(qiáng)開口道：“要我什么……？”

    若他敢說要我的人，那我真是只能跟他打一架了。本妖雖然丑絕神人魔三界，但也不是可以隨隨便便被人調(diào)戲的。

    薄山頓了頓，說：“我要你，為我做很多事。”

    我尷尬地笑了笑，說了聲“抱歉我這人向來一事無成”便要往外走，可一直沒有動過的薄山卻忽然翻動了一下自己的右手手掌。

    僅僅這么輕輕地翻了一下手，外面原本便嚇人的狂風(fēng)暴雪變得更加可怕起來，簡直像是一顆顆可以□□作的冰雹，一時間整個冰雪屋外都被拍擊地發(fā)出劇烈的聲響，就連外邊原本還算亮堂的天空，也驟然暗了不少，彤云壓下來，仿佛天要塌了一般。

    這一切，僅僅是因為他翻了一個手而已。

    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我算是當(dāng)真見識到了。

    又想到他孤身入煉妖壺救我的事情，我站在門外，遲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十分惜命地折回了屋內(nèi)，道：“薄山尊人，您法力這么高強(qiáng)，什么事不能自己做呢？罷了，既然您有吩咐，那就請您吩咐吧……”

    “我暫時不能下山?！北∩秸f。

    也算是我見識太少，以往所知地靈，都分明是可以自由行動的，然而仔細(xì)一想，昆侖山不比別處，薄山這個守山員想來的確是不能離開昆侖山的，真是……

    我只好說：“你在昆侖山上待了多久？”

    薄山不假思索：“一千……”

    他莫名地頓了頓，而后說：“一千年。”

    我微微吃驚，想不到他竟然已經(jīng)在昆侖山上待了一千年。算上成為昆侖地仙以前的時光，他修煉的時間恐怕的確極長，最重要的是，在昆侖這等靈氣充沛之地修煉，且一千年寸步未離，卻一千年來也依然只是個地靈，足見此人資質(zhì)差到了什么地步！也難怪他一派神仙做派，畢竟在昆侖山上待了一千年，想來總是見過那位寒崚神尊的。雖然作為魔界一員我并不喜歡寒崚神尊，但客觀一些地將各種傳聞加在一起，也可曉得寒崚神尊風(fēng)韻舉世無雙，上天入地，往前一千萬年，往后一千萬年也找不出第二個。

    薄山只要學(xué)到了一點皮毛，想來就足夠嚇住沒見識的人或者妖怪了，比如在下。

    可若按他所說，他一個人在這昆侖山上待了一千年，也的確是千年孤寂了，若換成我，只怕要瘋掉，換成碧落，大概會在第一百年的時候自盡，換成君揚(yáng)……君揚(yáng)應(yīng)該會造反吧。

    我不由得有些同情他，看了一眼窗外風(fēng)雪，道：“那，昆侖山上，一直都是這樣的大風(fēng)大雪嗎？”

    薄山搖搖頭：“以前不是?！?/br>
    我說：“多久以前？”

    薄山說：“一千年以前?！?/br>
    唔？那豈不是他一來，昆侖山便開始狂風(fēng)暴雪了？而寒崚神尊越來越虛弱也是這一千年的事情，昆侖山雖然依然是修仙圣地，卻不比從前。算一算，寒崚神尊也似乎消失匿跡了許久許久，不然不至讓君揚(yáng)一路撒野到伏魔殿。我真是有些不懂了，難道寒崚神尊和薄山都沒想過，這也許是因為薄山和昆侖山八字相沖相克嗎？

    可眼下我是不敢說出口的，只能訕訕道：“一千年一個人看著這些暴風(fēng)雪，想來的確是十分孤獨的。那，您到底要我做什么？”

    他的聲音和外面呼嘯的風(fēng)聲幾乎要融為一體了：“你想要復(fù)仇嗎？”

    我聽他此言，一時茫然：“復(fù)仇？復(fù)什么仇？”

    “君揚(yáng)承你養(yǎng)育之恩，卻以猜忌負(fù)你。白幽與你無冤無仇，卻設(shè)局害你?！北∩降?。

    “修煉了這么多年，這昆侖山上冷冷清清，冰雪滿地，竟也磨不去薄山尊人您心里的戾氣么？”我好笑不已，回頭去看他那張帶著面具的臉。

    聽我這么說，薄山依然十分平靜地道：“有仇報仇，有冤報冤，這與戾氣有何相干？”

    我搖搖頭：“君揚(yáng)承我養(yǎng)育之恩，卻也給過我寬慰，白幽將是他妻，他自該待她更好。白幽與我無冤無仇，卻大抵妒恨我與君揚(yáng)相識多年……因果更番，也沒什么好報仇的。不過回了魔界，我可不想再見到他了?！?/br>
    薄山頓了一會兒，才緩緩道：“曾有人說‘誰若讓我落一滴淚，我便要他回我十滴血’?！?/br>
    我很有些無語：“說這種話的人，一定年紀(jì)很輕，也沒吃過苦。”

    薄山又頓了許久，這一次久到我以為他戴著面具睡著了。

    然后他輕聲說：“是。她年紀(jì)很輕，什么也不懂，沒受過一點兒傷?！?/br>
    薄山這個語氣，倒是讓我聽出了一些不一樣的味道來，雖然還是冷冷冰冰的，但總算有點情緒在里面了，我立刻道：“哦？后來她去哪兒了？”

    “她死了?！?/br>
    我：“……”

    薄山繼續(xù)之前的話題：“我會盡快送你回魔界，順便……給你換一張臉?！?/br>
    薄山之前對我的臉一直沒有做任何評價，我還覺得是因為身為一個神仙他很有素養(yǎng)，并不像尋常妖魔一樣瞥見我便忍不住要指指點點，沒想到他雖然嘴上沒說，內(nèi)心竟然已經(jīng)決定幫我換臉了。

    我很有些尷尬：“不……不了。我雖然長的丑，但這么多年，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己的臉……”

    “這不是你的臉?！北∩降穆曄⒑茌p，似嘆息，“事到如今，告訴你也無妨，你當(dāng)年是我丟去魔界的。”

    ☆、有情皆孽

    我不明所以地望著薄山，薄山耐心解釋：“當(dāng)年，神魔兩屆之戰(zhàn)一觸即發(fā)，你本是一名小仙，被派去魔界當(dāng)臥底，并由我將你丟至魔界。這一丟，出了一些問題，你記憶全失，因不適魔界魔氣，臉上還多了兩團(tuán)黑氣。五官也有所改變?！?/br>
    我有個直覺，那就是薄山在胡說八道。

    “我不信?！蔽抑苯亓水?dāng)?shù)卣f，“我在魔界待了足足五百余年，你為何早不去尋我？我去魔界臥底，又是臥的哪門子底？”

    薄山說：“我不能離開昆侖山，自然無法尋你。”

    頓了頓，又說：“我對你有愧，不必用此事騙你。待你容顏恢復(fù)，自會再次送你回魔界，將未完之事給做完?！?/br>
    容顏恢復(fù)這四個字倒是十分吸引我，雖我早曉得自己容貌怪異，但偶爾攬鏡自照被嚇一跳后，也還是會暗暗想象那兩團(tuán)黑氣消失后的模樣。

    然而我開口問的卻是：“未完之事？”

    薄山頷首：“殺了晏安魔尊?！?/br>
    我一時悚然，又覺得薄山不是在胡說八道了。

    魔界現(xiàn)如今的魔尊晏安也算是個傳奇了，他原是天帝的小兒子，本該是個一出生就得萬千神佛恭賀，鳳凰展翅，玄女來賀的主，然他出生那日，鳳凰泣血，東?？駠[，天地變色，命格星君委婉又委婉地表示，這位乃是個不詳?shù)模欢斓厶旌笞屑?xì)思量，自己生的孩子，能不詳?shù)侥睦锶?？至多不過性格桀驁一些罷了，只要小心管教，出不了什么大問題。

    天帝給其起名為晏安，甚至還將寒崚神尊給從昆侖山中請了出來，想他當(dāng)晏安的老師，然而寒崚神尊看到晏安后，只搖了搖頭，說了句一身反骨，后患無窮便走了，生生打了天帝一個巴掌。雖后頭據(jù)說還是教過晏安一段時日，但這也只是據(jù)說了。

    而后來的發(fā)展倒是應(yīng)了寒崚神尊這句話，晏安懂事后便鬧出了個極為嚴(yán)重的事情。

    晏安生性風(fēng)流倜儻，桃花不斷，他卻愛上了個凡女，那凡女并無任何特別，偏生入了晏安法眼，晏安決意要和她廝守終生，將她拖出六道輪回之外，這怎么行？

    天帝為了以絕后患，索性讓人把那凡女給挫骨揚(yáng)灰了，凡女確然超脫了六道輪回之外，因為她再也不會轉(zhuǎn)生了……

    晏安曉得此事后，當(dāng)即便發(fā)了狂，一念入魔。

    天帝也因獨子入魔而大受打擊，閉關(guān)不出。

    恰逢彼時魔道魔尊年事已高，又因常年征戰(zhàn)身體即將支撐不住，魔界并不興子嗣繼位的說法，誰最強(qiáng)誰便是魔尊，晏安大戰(zhàn)魔界九九八十一日，斗武場上血流成河，晏安與原本的魔尊又長談兩日，這魔尊的位置便正式落在了晏安身上。

    晏安成為魔尊后，連名字都沒有改，便是要讓晏安魔尊這四個字刺入天帝的心里頭去，他為人偏執(zhí)，上位后第一件事便是攻打仙界，天帝有意放水，出了關(guān)，尋了個機(jī)會想要跟晏安好好聊聊，卻被晏安一柄長□□成了羊rou串，雖沒性命之憂，卻也是元氣大傷，只好再次閉關(guān)，仙界民心動搖，自然潰敗。

    之后晏安功力越發(fā)增進(jìn)，又得各類神器魔器，一時風(fēng)頭無兩，無人能擋，后與寒崚神尊大戰(zhàn)一回，受了重傷，倒是終于安生了不少，連門也不怎么出了，反正我在魔界這么久，是從來沒有見過他的。

    君揚(yáng)倒是很喜歡他，偶爾提起他，語氣中難得會有點敬佩，但君揚(yáng)成親，那位魔尊卻是沒來，大約是怕觸景生情徒增傷感罷。

    我久久沉默不語，薄山道：“你仍不信？”

    我十分為難。

    自我有記憶以來，前兩百多年我每日忙于生計與修煉，后兩百多年情牽君揚(yáng)，橫豎都是圍繞自己的兒女情長、柴米油鹽，現(xiàn)在忽然曉得，我身上竟背負(fù)著仙界的重要任務(wù)，憑空便讓我多了幾分愧疚與惆悵。

    “我沒有不信。只是，若這是真的，為什么會是我？”我望著薄山，“難道當(dāng)初我修為極高？”

    “你本是若萍草，白日飛仙已是機(jī)緣，功力爾爾?！?/br>
    “那……難道我原本貌美如花，傾國傾城？”

    “你不難看，可……”

    “好，我明白了，你別說了。那我到底為什么會被派去刺殺晏安魔尊？”

    薄山?jīng)]有說話，只忽地伸手覆在了我臉上，他的手掌很大，指節(jié)長且分明，是一雙很好看且有力的手，然而此時這手覆在我面頰之上，卻是冰的讓我打了個哆嗦。

    在昆侖山上待了千年的薄山，似是被這昆侖山的雪給同化了，從里冷到外，我只覺得兩頰逐漸生出疼痛之感，伸手去推他，他卻紋絲不動，而臉上的痛感越發(fā)強(qiáng)烈，到最后我再也忍不住，發(fā)出一聲低吟，他才松了手：“好了?！?/br>
    薄山手指輕動，攬過一旁的鏡子遞至我眼前，我一望，便嚇了一跳。

    鏡內(nèi)女子發(fā)絲凌亂，皮膚白皙，臉頰微紅，雖不是頂好看的容貌，但也算得上明眸皓齒了，我伸手捏了捏自己臉，見鏡中人做了個一樣的動作，才勉強(qiáng)相信這便是我自己。

    “這是我？”我有些驚喜，又覺得有些苦澀。

    若我一直長這樣，或許君揚(yáng)便不至于這么多年對我一點兒意思也沒有了……

    薄山應(yīng)了一聲：“你可還愿意繼續(xù)回到魔界？如今仙魔人三界皆極混亂，生靈涂炭，天地大亂，便是因晏安為了一己私情攪動風(fēng)云，若他身死，便可還三界安寧?！?/br>
    我有些動容：“算起來，這晏安魔尊的戀人死去已有近兩千年，他竟絲毫沒有忘記，也不放棄，真是個好男人。”

    薄山道：“正是因為這樣，你才能殺了晏安魔尊。你與他死去的戀人，生的幾乎一模一樣?！?/br>
    我一驚，對著鏡子又看了幾眼，更加猶豫：“你們仙界做事未免也太無恥了。拆散了他們，殺了那凡女不說，竟還找了個長的跟凡女一樣的去殺晏安。這晏安，到底是造了什么孽?！?/br>
    薄山竟然道：“有情皆孽?！?/br>
    我張嘴想反駁，但又一想，晏安和凡女確實很造孽，而我喜歡君揚(yáng)，也十分的造孽……

    可這刺殺晏安的事情，我卻是萬萬做不到的，我內(nèi)心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妖怪，對著魔尊哪里下的去手，何況即便我和那凡女長的一模一樣，以我如今的修為，只怕剛想動手，就會被晏安給一掌劈成灰了。

    我道：“薄山尊人，您行行好吧，我當(dāng)妖怪當(dāng)?shù)耐Ω吲d的，我們打個商量，你放我回魔界，咱們就當(dāng)從來沒見過？說來慚愧，我對仙界魔界人界的概念并不清晰，要我當(dāng)神仙或是妖魔也罷，當(dāng)人也好，我只求過的舒心自在，這神仙我怕是當(dāng)不起了，這任務(wù)我也決計完不成?！?/br>
    薄山冷冰冰地道：“越是如此，你越要殺了晏安。晏安一死，天下太平，你欲成仙，成魔，成人，皆由你自己決定。若你始終不肯，我只能直接將你送回仙界，由寒崚神尊親自將你的記憶復(fù)蘇，重登仙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