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是不是該讀個私塾?多少識幾個字比待在家里強。” 天天眼睛亮了,比聽到排骨時還亮。 姚晟感激地望著她,“一忙就給忘了,虧得你提醒,我明天就請假送他去,多謝掛心?!?/br> 寄云倒不好意思起來,羞赧地笑笑,垂下頭去。 飯后天天興致勃勃地和寶寶喂雞,聽她挨個介紹每只小雞的名字,野慣了的他難得安靜下來。 看樣子一時半刻走不了,姚晟只得拿出白日未做完的賬本,坐在院里的樹下?lián)芩惚P。 寄虹刷洗碗筷的叮當聲、寄云揮著掃帚的唰啦聲、兩個孩子的輕笑聲和算盤珠子的噼啪聲混合在一起,令小院愈顯靜謐平和。 姚晟覺得安寧自在,算盤打得飛快。核完一遍,數(shù)目卻有出入,他納悶地自言自語,“怎么對不上呢?” 寄云停下掃帚,“是不是手快打錯了?我看你好像忘記進一?!?/br> “是嗎?”姚晟重新核算一遍,這次數(shù)目無誤,他訝異地看她,“你賬目工夫不賴???” 寄虹驕傲地說:“jiejie沒出閣時,每天幫爹算賬,算盤打得快過老賬房!” 寄云嗔怪道:“哪有你說得這么好了,叫人笑話?!?/br> 姚晟笑道:“我只有佩服?!?/br> 寄云面上飛起紅云,低頭回房了。 姚晟走南闖北,并不認為女子必須困守閨閣,霍家姐妹有志向有才藝,是該走出來做番事業(yè)。 寄虹也想做番事業(yè),愁于不知從何開始。誰料沒過幾天,嚴冰主動來找她了。 “這是青坪中小窯廠中可信賴的幾家,”他遞過一張名單,“你手里的錢雖不夠買下一家窯廠,但選擇一家與之合作,共同制瓷利益分成,是目前較為可行的起步方式?!?/br> 寄虹眼睛一亮,“好辦法!”本以為他說幫她是口頭上的漂亮話,不想當真替她深思熟慮。名單上窯廠規(guī)模、經(jīng)營年份、主產(chǎn)瓷器等信息一應俱全,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這就相當于租窯。小窯廠開工不滿,總有閑下來的時候,技術水平普遍不高,你出錢出技術,窯廠出人出料,互有助益,不過需要找一家開通的窯主才談得攏?!?/br> 寄虹笑了,“現(xiàn)成就有一個,呂玲瓏?!?/br> “小呂窯廠嗎?”嚴冰看看名單,排在最后一位。 呂家族分兩支,玲瓏家窯小,她遠房堂兄呂坷的窯規(guī)模較大,業(yè)內(nèi)通常以小呂大呂區(qū)分。 “對。我和玲瓏是好友,互惠互利的事當然要找她啦?!?/br> 嚴冰思索片刻,“小呂窯廠設施差水平低人手不足,你若決定與其合作,需得我出面先整治一番?!?/br> 寄虹一臉焦黑。毫不客氣地當面說人壞話居然大義凜然,而且她還要虔誠地道一聲:“謝……謝。” 懶寶嚴冰雷厲風行起來甚是可怕,立刻把她拽上馬車,她本想說一句:“是否讓我先去打聲招呼?”然而看到他一副皇帝體查民情施恩降寵的表情,她乖乖閉上了嘴。 但她深感憂慮,無法想象一個整天與紙筆打交道的文書如何對堆滿泥炭的窯廠指點江山。 呂家窯廠里,玲瓏趴在窗前沉醉地欣賞在廠里做工的男神,感嘆男神的一舉一動都是那么無可挑剔。 話說大東為何會在呂家窯廠呢? 尋找天天那日,玲瓏得知大東右手殘廢之后,便決心拉他一把。打聽到他的住處,她前去拜訪。 院門緊閉,里面?zhèn)鞒雠衤暎[著眼偷偷從門縫望進去,他裸著上身,肌rou隨著斧頭的起伏屈伸,顯出縱橫的線條來。 她整日混在窯廠的男人堆里,見慣了坦胸露背,但大東與那些糙漢子不同,他有種溫厚的氣質,果然懂手藝的和賣力氣的大不一樣。 今日不請到他誓不罷休。 聽到敲門聲,大東遲緩地打開門,木訥地堵在門口。 “不請我進去嗎?”玲瓏笑容嬌俏。 他反應遲鈍地側身。 她走進院子,視線不高不低地落在他的胸膛上。“左大哥,我來是想求你件事。我家的小窯工人手藝不精,瓷枕做來做去都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總賣不出去,你知道,若能有個手藝高超的師傅從旁指點那便好得多了?!?/br> 他怎么會知道?大東呆愣地望著她。 “不知左大哥肯不肯幫這個忙?” 原來是這個意思。他垂下頭,“我是個廢人,幫不了你?!?/br> “左大哥,你無需灰心喪氣。手雖傷了,但你多年經(jīng)驗足可勝過他人,何況傷勢總會有好轉的一天呢。” “我不需要別人可憐?!彼驳厮ο略捑屯堇镒?。 玲瓏飛快擋在門前,眨巴眨巴眼,淚水說來就來。“左大哥,你可憐可憐我吧,我一個小女子獨自支撐窯廠,養(yǎng)家糊口不容易啊,沒個人幫忙,隨時都可能倒閉呀嗚嗚嗚……” 邊說邊偷偷瞄著他的反應,見他神色猶疑,似有所動,更加哭得梨花帶雨,“可我上有母親下有十幾口工人,咬牙死撐也不能把他們丟下嗚嗚嗚,一想到有這頓沒下頓我就難受得連飯都——” “那……好?!贝髺|的語氣軟了下來。 玲瓏立刻由雨轉晴,“說出的話,燒出的瓷,可不能再變咯?,F(xiàn)在就走吧?!?/br> “等——” “還等什么。今日就是吉日,現(xiàn)在就是吉時?!绷岘囎ブ氖直弁庾摺?/br> “等我穿上衣服?!?/br> 呃……玲瓏默默放開了手。 大東到了窯廠,只肯做些體力活,玲瓏也不勉強,人在眼前就是好的。 正對著他揮筆描畫,忽見寄虹領著嚴冰進門。聽寄虹講述了原委,她十分歡喜,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嚴冰風風火火在各處轉過一圈,目光一掃隨處都是錯。 從木桶里撈起濕土捻了捻,“次數(shù)不夠,靜置時間過長。窮得連土都舍不得下手嗎?” 看看盆里釉料的色澤,“草木灰比例高了,還有,這是釉料不是水?!?/br> 在捏塑的工人邊站了片刻,“我不想評論?!?/br> 看看玲瓏設計的圖案,“閉門造車。” …… 話不中聽,然而玲瓏是心服口服的,自己窯廠的毛病自己清楚,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到窯膛外,火工叼著煙袋,正指揮人往里加炭。嚴冰不看窯膛的瓷器,卻專注地盯著木炭,火工有意無意地挪了一步,正好擋住他的視線。嚴冰抬頭,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玲瓏忐忑地問:“燒造工藝有何不妥?” 他一言未發(fā),轉身離開。 玲瓏松了口氣,看來唯一有水準的就是火工了。寄虹卻拽拽她的衣袖,“咱們屋里說話?!?/br> 她示意嚴冰跟上,進屋關門,“說吧,你看出什么了?” 嚴冰勾起唇角,“還算有點眼力?!?/br> “有問題嗎?”玲瓏不解。 “木炭采買價有記錄嗎?” 玲瓏翻開賬本,報出一個數(shù)字。 “你買的?” “木炭我不懂,都是煙袋周采辦,哦,就是火工。我爹在時他就在呂家窯廠做工,經(jīng)驗老道?!?/br> 嚴冰鄙夷地哼了一聲,“經(jīng)驗老道,可人不厚道?!?/br> 寄虹訝然,“你說他動了手腳?” “價錢是上等,炭卻是下等。如此一來,耗的炭多了,窯溫卻上不去,造成廢品多,瓷質差?!彼诓少I人名處重重敲了一下,“這就是你依仗的人?” 玲瓏氣極,立刻把煙袋周叫來,擺出事實,既怒且傷,“周叔,我一向信任你,你怎能干出以次充好、中飽私囊這種事呢?” “可冤枉我了,這批木炭怪我眼力拙,被那黑心的炭商給騙了,可我在呂家待了這么多年,絕不會故意去做對不起呂家的事。小姐你可別聽這兩個外人挑撥,他們是想霸占窯廠啊。”煙袋周氣得呼嚕呼嚕抽了好幾口煙。 嚴冰冷笑,“他一個月工錢多少?” 玲瓏說:“五兩。” 嚴冰目光如電望向煙袋周,“你的煙袋是出自京城名家梅老爺子之手,煙絲是千里迢迢從云州運來的上等品,整套下來五百兩銀子打不住,不吃不喝十年都用不起!去查他家私藏多少現(xiàn)銀,錢莊有幾個戶頭,炭商以什么價錢賣的炭,兩相對質,人證俱在,送到官府不怕不招!” 煙袋周手一哆嗦,五百兩銀子的煙袋掉在地上?!凹依镱^婆娘生著長病,我那點工錢不夠藥錢的,才一時迷了心竅??丛谖叶嗄隇閰渭易龉]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求求小姐……” 玲瓏權衡得失,送到官府于己頂多是幾兩銀子的賠償,于煙袋周頂多是挨幾板子,小懲未必大誡,反而結下梁子,又念著他是父親那時的老人了,便說:“這事算了吧,他肯主動賠錢,就是知錯能改?!?/br> 煙袋周恨不得把腰彎到地上,“是、是,我知道錯了,以后再不敢了?!?/br> 嚴冰看向寄虹,她聽到煙袋周偷錢是為給妻子治病,不免想到丘爺爺,動了惻隱之心,“饒他一回吧,一病全家難,他是逼于無奈?!?/br> 嚴冰哂笑,“你們的窯自然你們做主,只怕婦人之仁最后成為東郭先生?!?/br> 煙袋周千恩萬謝,離去時,余光掃一眼三人,眼角硬擠出的半滴淚一閃似刀光。 兩個女孩子涉世未深,尚不知養(yǎng)虎為患的道理,嚴冰不屑置辯,跟頭得親自摔過方才走得遠?!盎鸸な菦Q定一窯瓷器成敗的關鍵,煙袋周jian猾且手藝不精,人你可以留下,但絕不能再當此要職?!?/br> 玲瓏對煙袋周也有疑慮,“可一時之間,我哪里找得到一個便宜又好用的熟手呢?” “此事著落在我身上吧?!彼闹幸延泻线m人選,但此時不便透露。 寄虹送嚴冰出門,好奇地問:“你才到青坪不久,怎么就積攢起人脈啦?” 嚴冰不咸不淡地說:“你在青坪這么些年,怎么就沒積攢起人脈?” 寄虹撇撇嘴,這個人要臉有臉要腦有腦,如果嘴巴甜點,不知多少大姑娘往上蹭。 她背著手歪著腦袋,故作新奇地上下打量他,“看不出來,你倒是深藏不露的高人?!痹u點一針見血,見解經(jīng)驗遠勝管理督陶署多年的胡主簿,為何屈居之下?lián)涡⌒〉奈臅?/br> 嚴冰卻不接這茬,只一臉澤被眾生的表情,“得我親自指點,你該倍感榮幸。” 臉皮厚過砌窯的八寸磚。寄虹無語地別過臉,瞧見大東抱著一筐瓷土走過。 “大東!”她已從玲瓏口中聽說大東來此之事,這讓她覺罪責稍稍減輕。“你在這里還做得慣嗎?” 大東點了下頭,沉默如山。 “你就是左半刀?”嚴冰看向他賴以成名的右手,一眼便看出異樣。 寄虹生怕嚴冰口無遮攔刺激到大東,忙向嚴冰擠擠眼,“嚴文書知道你刀工不錯的。” 大東硬邦邦地說:“左半刀已經(jīng)廢了。” 寄虹的笑容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