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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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朵花,已經(jīng)六十年了,常開不敗?!彼蜷_一只精致的盒子,里頭是一只明艷照人的紅絨花。 寄虹顫巍巍地拿起來,和當(dāng)年初見他時戴的那朵一模一樣。 嚴(yán)冰為她簪上,她頭發(fā)白了,皺紋多了,不復(fù)嬌美,但他越來越看不夠了。 ☆、患難見真情 寄虹沒有死,昏迷不知多久之后,她醒了。頭痛欲裂,視線模糊。她想擦擦眼睛,抬手卻牽動一片當(dāng)啷之聲。她怔了怔,摸索過去,腕上勒著鐵鏈,磨得生疼。 勉力撐起身子,適應(yīng)黑暗之后,她辨認(rèn)出污穢的地面,粗密的鐵柵,狹小的空間里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腐臭。 她知道身在何處了。牢房。 爹呢?jiejie呢?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 淚水滂沱,她拍打著鐵柵,“放我出去!放了我!” 無人回應(yīng)。 她歇斯底里地喊叫,用磚頭敲擊鐵柵,空蕩的牢房中,回聲如鬼嘯。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寄虹精神一振,抬起臉貼在冰冷的鐵柵上,尚未看清來人模樣,劈頭蓋臉挨了一鞭,她尖叫一聲,連滾帶爬縮到里側(cè),然而鞭子如影隨形,穿過鐵柵暴風(fēng)驟雨般打在她身上。 抽了不知多少鞭,那人終于停手,啐了一口,“嫌死得慢就盡管叫!” 寄虹認(rèn)出他的聲音,那個井捕頭。 腳步聲遠(yuǎn)去。她躺在地上,瑟瑟發(fā)抖。淚水無聲流淌,和血一起,滲入污泥。 這不是人間,是吃人的地獄。她會死在這里吧,化成腐臭的污泥。再也見不到親人了。 她不知道,此時此刻,寄云就在一墻之隔的牢房外。 甫從大東口中得知霍記遭難的消息時,寄云五雷轟頂。慟哭過后,還是大東提醒她當(dāng)務(wù)之急是救人,霍家的事總歸霍家的人出面才行。但她兩眼一抹黑,第二日才尋到牢房。 寄云怯懦地遞出荷包,“煩捕頭開恩,讓我見妹子和父親一面?!?/br> 井捕頭背地人稱“耗子精”,一聽就不是什么好貨色。他撓撓稀疏的嘴毛,接過荷包時順勢捏住她的手揉搓了下。 寄云嚇懵了,羞憤交加,奮力回掙,用力過猛,倒退好幾步,“咣”地撞上房門。雖然淚水在眸子里打轉(zhuǎn),但看著耗子精向自己走來,卻驚恐地挪不動步。 “井捕頭,忙著呢嗎?”門外不高不低的一聲恰巧阻住耗子精的腳步。 來人卻是玲瓏。她個子不高,卻不畏縮,有意無意地?fù)踉诩脑粕砬?,含笑送上銀子,“太爺爺常念叨您,說想請您喝茶聽書呢?!?/br> 呂太爺是青坪有頭有臉的人物,耗子精或許不識玲瓏,但抬出呂太爺,他便猜出眼前人的身份。見她人機(jī)靈又會說話的,耗子精翻著小眼打量打量,“看呂太爺?shù)拿鎯?,給你一句話,哪來的回哪去?!?/br> 玲瓏明白這是趕人了,不忘客氣道謝,轉(zhuǎn)身拉住嚇呆的寄云飛快離去。 有人從后頭慢悠悠轉(zhuǎn)出來,耗子精迎上去,歪頭朝牢里示意,“里頭的,你打算怎么辦?” “既然報應(yīng)到了,怎么能不推一把?”那人聲音里透著狠意,將銀票摁在桌上。“事成之后,加倍?!?/br> 耗子精瞥一眼,一千兩。眉開眼笑,“包在我身上,絕對讓他橫著出去!” 玲瓏今早才聽到霍家出事的消息,一打聽人已進(jìn)大牢,直接奔這來了,沒成想正碰上耗子精耍流氓。兩人互相介紹,才知都是早就耳熟的人。這會顧不上客套,商量如何過得耗子精這關(guān),畢竟牢里的人是死是活得有個底。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我估摸他只想多要幾個錢。”人情世故上玲瓏比寄云通達(dá),耗子精這種人多少錢都敢貪,可玷污良家婦女那是砍頭的罪,為一個囚犯犯不著。 寄云立刻升起希望,“那多少錢能夠?” 玲瓏想起去年遠(yuǎn)房堂兄呂坷為爭女人把人打殘坐牢了,呂太爺就是通過耗子精用五百兩銀子把他撈出來的。便說:“拿五百兩試試?” 五百兩銀子是寄云一年都掙不出的數(shù),可她毫不遲疑,“我這就去湊?!?/br> “嗯,咱們分兩頭,我去問問太爺爺能不能幫上忙?!?/br> 商議好會面的時辰,玲瓏急急走了。 寄云萬分感激?;艏覙s光的時候,她不聲不響不露面,霍家一出事,親朋好友頓時消失不見,她卻挺身而出,這份情義令寄云熱淚盈眶。 家里只有上回寄虹送來、寄云偷偷藏起的一張一百兩的銀票,其余翻箱倒柜再湊不出十兩了。她一走出家門,還沒好意思張口,左鄰右舍紛紛關(guān)門,如避瘟疫。 愁云慘淡地在屋里呆坐半晌,想起陪嫁的一套首飾,是她苦苦哀求才沒被趙財搶去賭的。翻出首飾,寄云匆匆朝當(dāng)鋪?zhàn)呷ァ?/br> 寶來當(dāng)鋪生意不算好,原因無他,只因掌柜伍薇是個女子,且是個寡婦。這會前店冷清,她正在后院待客??腿瞬皇莿e人,卻是嚴(yán)冰。 兩人是舊識了,前幾年伍薇跟著夫君包文南來北往地走貨時,每到白嶺三人都會相聚一番,不想兩年未見,人事茫茫??蓪ψ奋?,誰都不提舊事。伍薇請他一是認(rèn)認(rèn)門,人生地不熟的難免凄涼,二是鋪里收了套古董茶具,請嚴(yán)冰鑒定一下。 嚴(yán)冰已經(jīng)坐了小半個時辰,話很少,心事重重。他看一眼桌上的茶具,伸指輕輕在白瓷杯上彈了一下,瓷杯發(fā)出“?!钡穆曧?,靜聽之后,他說:“出窯不超過一年。”連湊近細(xì)看都省了。 伍薇急了,把黑紗袖子一捋,翻過杯底給嚴(yán)冰看,“有官窯的印哪!” “官窯瓷都是皇宮定制,上等品的戳印是‘昭日殿’之類宮殿名稱,次等品無戳印,全部銷毀??v有不慎流入民間,絕不會帶有‘官窯’二字。”他面無表情看向伍薇,“連這都不知,當(dāng)鋪能維持到今日真是奇了。” 伍薇早習(xí)慣他的冷嘲熱諷,但她對嚴(yán)冰是極為信服的,天下瓷器盡在此人胸中。懊惱地將裝著茶具的木盒使勁一推,杯盞咣啷亂響?!鞍压苁陆羞^來!” 茶具是管事收的,他一看這架勢,便知茶具有假,老老實(shí)實(shí)地認(rèn)錯認(rèn)罰。伍薇知他不是存心的,論才干當(dāng)不起管事之位,只是包文離世,先前的管事姚晟犯錯跑了,只能將就著。照規(guī)矩扣掉一月工錢,問:“誰家當(dāng)?shù)??”她咽不下這口氣,非把當(dāng)銀追回來不可。 “煞老大?!边@三個字吐出來都微微帶著顫音。 “嗬,我當(dāng)是誰,欺負(fù)到寶來頭上,當(dāng)老娘是死人啊!” “煞老大是誰?”嚴(yán)冰問。 伍薇鄙夷地說:“就是一個跑船的,南北倒貨。仗著手底下有幾個廢物,橫行青河。” 嚴(yán)冰對煞老大不感興趣,“你知道這套瓷器哪里燒出來的嗎?” 她嗤了一聲,“這沒良心的事指不定哪個黑窯廠干的,傻瓜才留名哪!” 嚴(yán)冰皺了皺眉,沒做聲。 這時伙計來報有人要當(dāng)貴重首飾,伍薇和管事前去接待,院中獨(dú)留嚴(yán)冰一人。 他將歪倒的茶杯一只只扶正,摩挲著細(xì)膩的胎釉,工藝手法太熟悉了,細(xì)枝末節(jié)間盡顯白嶺官窯遺風(fēng)。 會是誰呢? 伍薇很快返回,將一套金鑲玉的首飾展示給嚴(yán)冰,“你猜當(dāng)首飾的是誰?是霍家的大小姐!對了霍記的事你知道嗎?” 嚴(yán)冰驀地抬頭,這會的眼神才像真正睡醒了。 伍薇輕笑,“還以為你當(dāng)真凡事都不聞不問了?!?/br> 嚴(yán)冰垂目飲茶,想起霍寄虹被拖走那幕慘狀便覺如鯁在喉。 “唉,霍記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被下了降頭,這霉真是倒大了?;艏脑剖遣〖眮y投醫(yī),耗子精要能通融,昨天能連砸?guī)尠讶送览锎??那是擺明了不留后路!” 嚴(yán)冰的臉色越發(fā)難看,這茶實(shí)在喝不下去了,告辭離去。 伍薇不以為意。她了解嚴(yán)冰,他得戳一戳才肯動一動。 轉(zhuǎn)身回屋,把首飾鎖進(jìn)柜中,猶豫片刻,又拿了出來,掩上房門,對鏡試戴。鏡中素發(fā)黑衣都因璀璨的步搖婉約起來,未施粉黛的女子光彩照人。 陶醉一會,她終究不舍地摘下步搖。身為寡婦,她是不能戴飾穿彩的。 嚴(yán)冰回家后,飯桌上小夏又說起霍家的事,“……外頭傳得可玄乎了,說霍家生了個怪胎,觸怒了神靈,可霍家小姐沒出閣呢,怎么生孩子?滿嘴跑馬車。我跟看牢的郝老頭打聽,他都不——” “你認(rèn)識看牢的?他人怎么樣?”嚴(yán)冰敏銳地在一堆廢話里捕捉到這條有用信息。 “他人可好了,但是在牢里不受待見。”小夏沒啥優(yōu)點(diǎn),就人緣好,三兩句話都跟人混熟了。 嚴(yán)冰沉思片刻,遞過銀票,“去找他!” “做什么?”小夏不解。 “保人?!眹?yán)冰低聲囑咐幾句。 小夏眨巴眨巴眼,有點(diǎn)驚訝,又有點(diǎn)欣喜。少爺開始管閑事了,這是好事?!坝貌恢X,跟他知會一聲就行。”一溜煙出門了。 嚴(yán)冰站在窗前,少一座窯,夜色中的窯火似乎沒有前晚明亮了。暗沉的夜空下,窗臺的紅絨花依舊安靜而堅定地綻放。 作者有話要說: 婚后小劇場:命運(yùn) 很多年過去,嚴(yán)冰依然不能釋懷。 “如果那年的評瓷會上我咬定不松口,你就不會受后來那許多苦了。” 寄虹倒很豁達(dá),“如果沒有那樁禍?zhǔn)拢阄揖筒粫泻髞磉@許多年了?!?/br> 那一年很苦,但后來和他牽手的許多年,很甜。 所以,盡管命運(yùn)殘酷,她仍舊感激。 ☆、救命的湯藥 昏迷中的寄虹是被雨水淋醒的。 從牢房頂上漏下的雨滴在身上,像粹火的鐵片遇到冰水,冷熱交煎。朦朧中,她聽見牢房外傳來腳步聲,本能地想要往里縮,一只手卻抓住了她,溫?zé)岬奶胀胭N近面頰。 寄虹口渴至極,抓住碗就往嘴里倒,入口才發(fā)覺是湯藥。她管不了許多,貪婪地大口大口灌下去。 那人塞給她個東西,拿上碗離開了。雖然沒出聲,但她從腳步聲分辨得出,他不是捕頭。 手里的東西熱乎乎的,竟然是個窩頭。寄虹已經(jīng)記不起上次進(jìn)食是什么時候,立刻狼吞虎咽地塞進(jìn)嘴里。粗糙的窩頭碾過燒得發(fā)干的喉嚨,像沙礫磨擦巖石。 但這簡陋的湯藥和窩頭卻給她帶來莫大的希望。有人在幫她! 她想找件盛水的東西,摸索出一塊手帕,沾濕雨水,潤了潤嘴唇,然后疊起來貼在額頭,清涼的感覺令她神智清明些許。 她記起這塊手帕是玲瓏送的,上面畫的是霍記,爹和她。 是了,爹和jiejie一定在想辦法救她。她不能糊里糊涂地死在這里,她要活下去,活著出去和他們團(tuán)聚。 寄虹在牢中掙扎求生的同時,寄云在外奔波求救。 當(dāng)?shù)羰罪椧廊徊粔蛭灏賰?,幸好玲瓏補(bǔ)足差額。然而兩個人幾乎全部的家當(dāng),仍舊不能敲開耗子精的門。寄云急得掉淚,“究竟多少錢才夠??!” 玲瓏隱隱感覺到似乎不是錢能解決的事了,“云姐,這案子好像不簡單,官府是個什么說法?”呂太爺聽她想管霍家的事,立刻警告她不許插手,說整個青坪,乃至州府都沒人兜得住此案。這話叫人心驚rou跳,她沒敢告訴寄云。 寄云茫然思索半晌,“官府說罪名是什么……什么‘兇兆咒國’,我聽不懂?!?/br> 云遮霧罩的四個字,兩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實(shí)在分析不出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