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與上一世何其相似，她性命不保，他不管不顧寧愿拋棄一切，一心要帶她走。他慘死在自己面前的樣子再次出現(xiàn)在眼前，姜艾心里揪疼得厲害。“嘉宥，我不值得你這樣。”

    這一次，是她負(fù)了他，哪里擔(dān)得起他深重情誼。

    “你值得！”蕭嘉宥霎時像被戳中了軟肋，赤紅著眼睛大吼了一聲，緊接著仿佛害怕自己嚇到她，連忙又放輕了聲音不停道歉，小心翼翼地，將額頭貼在她手背上，哽咽道：“我為你做什么都值得，你那么好，艾艾……”

    他陷入了自己的執(zhí)念，旁人的話一字都聽不進(jìn)去，即便是他執(zhí)著于的那個人，也不例外。

    姜艾幾次試圖勸說，都被他打斷。

    蕭嘉宥寸步不離地守在姜艾身邊，抓著她的手一刻不曾松過。大多時候他并不開口說話，只是沉默地坐著，固執(zhí)著守著一個自己拼盡全力也要守護(hù)的人。

    直到天黑后，他終于動了一動，轉(zhuǎn)頭看著姜艾，幾分沙啞的聲音道：“我出去看看情況，很快回來，你不要害怕，哪里都不要去?！?/br>
    他松開手，似乎不大放心，遲疑地看了她幾眼，拿了一早準(zhǔn)備好的干糧過來?！澳沭I了吧，我買了你愛吃的酥餅，只是已經(jīng)涼了?！?/br>
    姜艾沒有接，他便放在了她手邊，輕聲道：“你餓了就吃吧。”

    言罷，轉(zhuǎn)身便要離開，腳步剛邁出一半，忽然一僵，詫異地回過身來——姜艾拉住了他的手腕，垂著眼睛，看著他從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雙手，虎口處不知何時磨出了一層薄繭。

    “我有事告訴你?！?/br>
    片刻后，她穩(wěn)下心神，抬眼，認(rèn)真地看著蕭嘉宥：“嘉宥，我從來沒有騙過你，從前沒有，往后也不會。這件事，我從來不敢告訴別人，但我知道，如果是你，你一定會相信我?！?/br>
    “你可還記得，上元節(jié)那日，我約你在黃柏河畔見面。那時的我，已經(jīng)不是十五歲的姜艾了?！?/br>
    蕭嘉宥驚詫地望著她：“艾艾，你……”

    “匪夷所思是嗎？我自己也覺得。”姜艾自嘲地笑了一下，頓了頓，她緩緩道：

    “我死在二十一歲，也許是我的一生有太多的遺憾，老天給了我重新來過的機(jī)會，讓我?guī)е洃浕貋?。嘉宥，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彌補(bǔ)上一次的缺憾，嫁給你，與你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輩子?？墒?，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們總是錯過彼此?！?/br>
    她聲音有些哽咽，低著頭，沒有看到蕭嘉宥臉上震驚、茫然、失措混雜的神色，他的手不可抑制地顫抖了起來。這個巨大的晴天霹靂一般的信息，幾乎讓他崩潰。

    “艾艾，你在說什么……”他也不知道，剎那間從心底深處升起的那股濃厚的悲哀源自何處，他仿佛聽到了不屬于自己的悲鳴，在腦海中回響著，悲涼、痛苦，令他喘不過氣來。

    他只是難以置信地?fù)u著頭，不斷搖頭，臉上已布滿了淚水。

    第79章 79

    已是夕陽西沉, 霞光映進(jìn)簡陋的小屋, 暖融光暉，照不進(jìn)陰霾的心底。

    蕭嘉宥不記得自己以這個姿勢僵立了多久, 恍恍惚惚，似乎回到了大婚那一日——

    他激動地一夜未眠，一早便自己動手穿戴好了吉服，胸前掛著象征鴻運在胸的大紅繡球，辭別父母，意氣風(fēng)發(fā)去迎接自己的新娘子。一道道繁瑣枯燥的儀式, 因著心中魂牽夢縈的那個人，絲毫也不覺得難捱。一步一步地，終于等到蒙著蓋頭的新娘子，他虔誠而鄭重地牽起她的手，如同對待這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他心生歡喜, 忍不住偷眼瞧她, 隔著一襲紅蓋頭, 仿佛也能看到她紅撲撲的小臉。

    可若那紅蓋頭下，藏著另外一張臉……

    剎那間洪濤巨變，蕭嘉宥猛地清醒過來——他坐在榻邊凳子上, 眼前是姜艾擔(dān)憂的臉。蕭嘉宥忽然不敢看她，轉(zhuǎn)頭望著幾步之外灰撲撲的門窗，依舊無法相信自己方才聽到了一切。

    “我真的和你退婚，娶了表妹？……你嫁給了皇叔？”他的聲音在顫抖，自言自語一般重復(fù)著：“不會的, 不會的……不可能！”

    蕭嘉宥抬手抱著腦袋，哽咽地?fù)u頭：“怎么會這樣？”

    “嘉宥……”

    姜艾有些擔(dān)心，伸出手想要安慰他，下一刻，他募地起身，倉皇推開門跑了出去，崩潰大喊著：“為什么？！”

    這是一處無人居住的破敗院落，因為鬧過鬼而鮮有人來，院子里雜草叢生，堆滿了破爛的桌椅雜物，以及從前做法事殘存的香爐、黃符等物。蕭嘉宥將姜艾從大牢帶出來，便躲藏在此處。

    他跌跌撞撞地跑向院門，幽靜無人的院子中赫然出現(xiàn)數(shù)名著長身式罩甲的錦衣衛(wèi)，其中一人攔在蕭嘉宥身前：“世子，外面到處是官兵，您不能離開?！?/br>
    瀕臨崩潰的蕭嘉宥反應(yīng)過來，立刻拔出劍，攻了上去。對方連忙拔劍擋住攻勢，一邊解釋：“末將奉太子之命前來保護(hù)世子與姜姑娘，世子切莫沖動！”

    太子？

    蕭嘉宥收回劍，警惕地盯著幾人。太子為何會派人保護(hù)他們？

    蕭嘉宥并不相信這人的說辭，正盤算著對方人多勢眾，僅憑自己一人很難取勝，如何帶艾艾離開？

    那人又道：“這里暫時很安全，云南王很快就會趕到，還請世子稍作等待……”

    話未說完，蕭嘉宥已經(jīng)再次提劍攻去。眉眼凜冽，帶著真切而濃厚的殺意，仿佛面對不共戴天的仇人。

    “世子！”對方大喝一聲，不得已與他交手，其余幾人見形勢不對，齊齊拔劍來協(xié)助隊長。

    姜艾在屋內(nèi)聽到了打斗的動靜，慌忙下床跑出來，見蕭嘉宥以一敵六，只以為這是來抓她的官兵，立刻便大喊道：“住手！我隨你們回去便是，放了他！”

    方才那人連忙抽身而出，恭敬向她拱手：“姜姑娘，末將奉太子之命保護(hù)您，已經(jīng)派人通知王爺，王爺即刻便會趕到，還請姜姑娘勸一勸世子?！?/br>
    姜艾不知太子為何不與皇上一氣，反而偏幫著黑熊，但看此人面相正直、舉止大氣，不似jian惡之人；何況此時境況，對方六人想要她和嘉宥的命簡直易如反掌。

    于是喊道：“嘉宥，住手?！?/br>
    蕭嘉宥有片刻的遲疑，隨即收手，大步走來，將她擋在自己身后?！鞍?，你跟我走?！?/br>
    “京城已經(jīng)貼滿通緝令，官兵到處搜捕，世子切莫輕舉妄動。”

    蕭嘉宥不理會，固執(zhí)地看著姜艾。姜艾嘆了一聲，溫聲道：“嘉宥，你聽我說，坐牢也好，砍頭也罷，我不怕，但我真的不想再連累你?！?/br>
    “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蕭嘉宥抿緊了唇，“我做不到?！?/br>
    話音剛落，只聽砰地一聲巨響，破舊的院門被一腳踹翻，霎時間，大門處、圍墻上，數(shù)十名官兵呼呼喝喝殺了進(jìn)來。

    “糟了！”

    六名錦衣衛(wèi)立刻將姜艾與蕭嘉宥護(hù)衛(wèi)在中央，擋住了四面八方砍來的刀劍。對方人多勢眾，即便是錦衣高手，也漸漸招架不住。

    蕭嘉宥揮劍擋住來自后方的偷襲，手起刀落，結(jié)果了一條性命。他將姜艾擋在身后，抬劍抗住數(shù)把砍下的刀，背對著她大喊：“艾艾，快走！”

    可哪里來得及跑，與此同時便有一只手抓住了姜艾的肩膀，只聽刺耳的喊聲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抓活的！”

    姜艾轉(zhuǎn)頭便看到了一張近在咫尺的猙獰的臉，情急之下抬腳狠狠一踢，那人便捂著褲襠嚎叫起來。姜艾轉(zhuǎn)身便跑，沒跑幾步便聽身后傳來一聲怒罵：“臭娘們！”

    那人已經(jīng)追了上來！

    姜艾急忙抽出鞭子，回身揚手，正正抽在那人身上。對方嘶叫一聲，短暫地停滯了一下，立刻便又沖來。姜艾一咬牙，再次揮鞭，招招朝著要害攻去，不多時便將那人抽得慘叫連連蜷在地上。下一刻，一個體格剽悍的士兵向她沖了過來。

    狹小的院落中打斗愈發(fā)激烈，六名錦衣衛(wèi)皆被團(tuán)團(tuán)圍住，分身乏術(shù)。蕭嘉宥幾次分心尋找姜艾的身影，身上已添數(shù)道傷。

    再一次回頭時，只見姜艾狼狽摔在地上，一個壯漢正抬腳向她踹去。

    蕭嘉宥暴喝出聲：“艾艾！”拔腿便欲沖過去。

    ——一只□□從下方橫掃而過，蕭嘉宥雙腿被擊中，驟然失力，跪撲下去。

    姜艾那一下摔得七葷八素，眼冒金星，回過神來便見一只巨大的腳已經(jīng)逼近眼前，她連忙就地一滾，躲開那一腳，將手中鞭子揮向那力大如牛的士兵。士兵大怒，鞭子打在身上眉頭都不皺一下，直接將其抓在了手中，然后猛地一拽，姜艾的鞭子便脫了手。

    倉皇間已經(jīng)退至墻根，退無可退，姜艾眼睜睜看著對方揚鞭，狠狠向她甩了過來。她本能用手臂護(hù)住臉。

    下一瞬，只聽刀劍激烈碰撞的錚鏘之聲中，砰地一聲巨響，緊接著男人沉悶的痛呼聲從相當(dāng)遠(yuǎn)的地方傳來，預(yù)想中的鞭子遲遲未落到身上。

    “姑娘，您沒事吧？”耳邊有人恭敬問道。

    姜艾抬起頭，對上石頭關(guān)切的臉。一旁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兩名侍衛(wèi)守護(hù)在側(cè)，擋下了所有的攻擊。

    方才就在跟前的剽悍士兵眨眼已經(jīng)在數(shù)丈之外，跌落在地上口吐鮮血。他身前，是一道熟悉的英武身影。男人眉眼森寒，手中玄鐵劍身上冷光乍現(xiàn)，剎那卷起氣壯山河、勢不可擋的力量，一劍將他的頭顱斬下。

    鮮血噴濺，玄色衣袍獵獵鼓動。

    他面色冷如霜雪，目光肅殺狠厲，持劍巋然而立，如同來自地獄的閻羅，令人望而生畏。然而姜艾望著他，卻仿若從天而降的天神，那一刻所有的危機(jī)、恐懼都遠(yuǎn)去了，她驚喜若狂，起身便向他跑去。

    “黑熊！”

    黑熊聞聲轉(zhuǎn)身，看到穿越人群向他跑來的女人，陰沉的臉色即刻恢復(fù)晴明。抬起手臂，穩(wěn)穩(wěn)將她接入懷中。

    “艾艾……”他捧著她的臉，激烈地吻她的唇、她的眉眼和臉頰，像闊別已久的情人，思念滿溢，恨不得將她深深揉進(jìn)自己的身體中。姜艾靠在他寬厚溫暖的胸膛中，一直不安的心終于落回原處。她仰頭，迎接他熱烈的吻，全然忘記自己身處何地，忘記周圍這許多雙眼睛。

    她只是從未這般地想念他。明明凌晨才分別。

    而不遠(yuǎn)處，蕭嘉宥跪在地上，靜靜地看著相擁的兩人，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

    面目兇殘的士兵自他背后高高舉起刀，用力砍下，眨眼間逼近他的頸項。蕭嘉宥動也不動，一雙眼空洞地望著那個方向，對身后的危險毫無所覺。

    鐺——一聲。

    鋒利的刀被一把勁力的劍挑開，蒙颯抬腳將那名士兵踹了出去，接著一把抓在蕭嘉宥的肩膀上，冷喝道：“廢物，這種時候發(fā)什么呆！”

    蕭嘉宥踉蹌著被拉起，這才回過神來，重新握緊了手中的劍，狠狠刺入那名士兵的胸膛。

    ……

    將那批兵士與被驚動的巡邏軍解決掉，黑熊等人便迅速離開了小院。

    蕭嘉宥的右腿受了傷，被人攙扶上馬。姜艾幾次想要過去查看他的傷勢，均被小心眼的黑熊攔下，披風(fēng)一裹，直接抱上了馬。一行人快馬趕回云南王府。

    皇帝那邊勢必已經(jīng)得到消息，黑熊親自將人帶走，與直接與皇帝叫板無異。這下算是給了皇帝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錦衣衛(wèi)應(yīng)當(dāng)很快便會趕來。

    閻剛早已預(yù)料到結(jié)果，調(diào)派將所有人手，將王府層層護(hù)衛(wèi)起來。

    抵達(dá)王府，姜艾被黑熊抱著下馬，回頭想要尋找蕭嘉宥的身影，正好對上他沉寂的雙眼。姜艾心中一揪，便要向他走去。

    剛一動，手腕便被黑熊抓住，他沉著臉，不大高興地看著她。

    姜艾道：“我想跟嘉宥說句話?！?/br>
    “不行?！焙谛軘蒯斀罔F地拒絕。

    “……”姜艾無奈，柔聲與他講道理，“若不是他冒險救我，你就見不到我了。你不能這樣小氣，我只與他說幾句話，很快回來，好嗎？”

    黑熊往那個小白臉的方向瞥了一眼：“你先親我一下，我便讓你去。”

    姜艾臉一白。方才情難自已，那親密的一幕不知是否落入了嘉宥眼中。此刻若再主動吻他，無異于往嘉宥的心頭戳刀子。

    “你別太過分了！”姜艾有些生氣。

    黑熊哼了一聲，老大不樂意地松開手。

    蕭嘉宥下馬，看著姜艾向他走來，牽起嘴角，沖她笑了一下。那笑容卻滿是勉強(qiáng)和苦澀，姜艾看著他頹然的模樣，心酸又難過。

    “嘉宥，也許我們真的有緣無分，做不成夫妻。但你在我心里，依然是很重要的人，倘若需要用我的生命，來換你的生命，我也愿意的，你明白嗎？”

    即便不是愛人，他也是她至親的人。

    蕭嘉宥紅了眼睛，搖頭：“艾艾，我愿意為你死一千次一萬次，但我不要你為我死?！?/br>
    姜艾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她拉著蕭嘉宥的手，立刻便被他反握住。兩雙濕潤的眼睛對望著，姜艾哽咽道：“嘉宥，無論如何，我希望你好好的。答應(yīng)我，不要再為了我難過，重新開始你的人生，做回以前的蕭嘉宥，好嗎？”

    “我答應(yīng)你，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蕭嘉宥不由分說將她抱進(jìn)懷里，閉上眼睛。

    他終于能夠擁抱自己心愛的姑娘，她卻已經(jīng)不屬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