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瘦的男人放低了聲音，小心翼翼道：“……歐陽南峰出山了，你知道嗎？”

    潘瑤的心有些激動地跳動起來。

    大胡子也十分興奮：“是啊，俺昨天也才知道。聽說，這個歐陽莊主是要來斬殺玄冥殿的俞宸。這家伙無惡不作，在江湖里攪風(fēng)攪雨，俺聽說啊，最近武林大會的優(yōu)勝弟子頻頻失蹤，就是被這個俞宸捉走了。”

    另一個道：“俞宸功夫高強蓋世，十招內(nèi)就要了上清宮丁元道人的老命。據(jù)說啊，他是要吸了這些年輕弟子的血，然后延長自己的壽命，好繼續(xù)為禍人間呢?！?/br>
    大胡子說：“俞宸連上清宮的一宮之主都能輕松收拾，現(xiàn)在肯定七老八十了，著急著續(xù)命，是正常的。”

    精瘦男人說：“不一定，都說俞宸是一名不世出的武學(xué)天才，他能殺了丁元道人，不一定非要比他年長。我覺得，他應(yīng)該是個四五十的中年人?！?/br>
    旁邊幾個人都不怎么相信：“你就異想天開吧，丁元道人是何等人物，只是四五十歲的年紀(jì)，是不可能敵得過的。”

    潘瑤抬眼看了下俞宸，旁邊的人都在爭論他到底是七十歲還是四十歲，真正的他卻是一張白凈臉皮，臉上一點胡茬都沒有，甚至不像一個武林中人。

    俞宸很快就吃完了飯，帶著潘瑤和方紫琳準(zhǔn)備繼續(xù)趕路。

    潘瑤站起身來，準(zhǔn)備跟上的時候，大胡子有一句話不可阻擋地飄進(jìn)她的耳朵。

    “……說不世出的武學(xué)天才，藏劍山莊的常青，也是能擔(dān)得起這個名號的?！?/br>
    潘瑤腳步一頓。

    又聽那瘦子說：“再給他五年的話，正派人士便可有一個和俞宸對壘的武學(xué)高手了……可惜了可惜，常青和俞宸遇見得太早了，幾日前他倆狹路相逢，叫俞宸劃斷了右手手筋，現(xiàn)在連肩膀都抬不起來了，休談什么武林高手，怕是從此之后，劍都握不穩(wěn)，成為一號廢物，只能靠師門養(yǎng)著了?！?/br>
    潘瑤的腳絆在桌子腿上，差點摔了一跤。

    大胡子說：“我看哪，他要么得用左手重新練起，要么得拿傳說中的丹藥‘雪精’才能治好。不過‘雪精’這種東西，皇帝老子都稀罕得很，他要想治病，怕是難得很咯……”

    潘瑤還想再聽下去，俞宸從前面折了回來，拽著鐵鏈就把她硬拖走了，旁邊的客人們都驚詫地看著潘瑤跌跌撞撞地被拽走，可潘瑤已經(jīng)感受不到他們的目光了。

    常青，常青師兄他……

    潘瑤的腦子有點短路，她傻傻地想著，怎么會？常青師兄的手筋……

    潘瑤無法想象一個不能再握劍的常青師兄，就好像她不能相信松柏會在雪中摧折。

    在潘瑤的記憶里，常青師兄永遠(yuǎn)那么堅定，那么執(zhí)著地愛著劍道，也永遠(yuǎn)挺直著脊梁，為歐陽南峰分擔(dān)莊主的責(zé)任，東奔西走地維護(hù)著整個藏劍山莊的穩(wěn)定。不管是怎樣慌亂的事情報到他那里去，只要看見他波瀾不驚的面孔，來者縱有天大的事情，也能定下心來。因為常青師兄永遠(yuǎn)那樣可靠，強大。

    剛進(jìn)入這個平行世界的前三個月，潘瑤為了在上萬名外門弟子中脫穎而出，經(jīng)常孜孜不倦的練功，等到夜明星稀的時候，她遠(yuǎn)遠(yuǎn)望向莊主那邊的方向，總能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也在訓(xùn)練。

    潘瑤有時玩性心起，會和那個人影暗暗比賽，誰睡得最晚，起得最早。

    這期間，潘瑤勝負(fù)兼有。但她知道，論堅持，她是贏不了那個人影的。她只是為了得到藏劍山莊的頂級功法才能如饑似渴的去學(xué)習(xí)，才能這樣保持長時間的高強度。

    然而對面那個人影不一樣，潘瑤沒學(xué)習(xí)《梵玄劍法》之前，他日日不輟地在習(xí)劍，等潘瑤學(xué)會了準(zhǔn)備收拾行囊去下山游歷，他也準(zhǔn)點地練習(xí)。

    十年如一日。

    后來，潘瑤知道那個人就是常青師兄。

    她不由得產(chǎn)生了望洋興嘆的心理。

    他具備旁人不可想象的習(xí)武天賦，又偏生有著可怕的毅力，這樣的優(yōu)秀的常青師兄，再給他五年時間，他會成為整個大陸都必須仰望的強者，史上最為精彩傳奇的劍客。

    ……

    所以，潘瑤想象不出他拿不起劍的樣子。

    她想象不出！

    那樣驕傲的常青，將劍道融入自己血脈的常青，從此之后，可能再也拿不起劍來……

    潘瑤閉上眼睛，心里感覺到nongnong的悲哀。

    再之后的路上，潘瑤又陸陸續(xù)續(xù)聽到各種消息：譬如，歐陽南峰找不到俞宸報復(fù)，便率弟子端掉了北祁國魔教的分部；譬如，歐陽南峰重金懸賞丹藥“雪精”，甚至拉下臉皮去各個門派那里打聽……

    潘瑤的心情愈發(fā)低落。

    俞宸見她日益削痩下來，知道她是擔(dān)心她那個師兄，不知為何，他心里頭就又憋著一口氣。

    “我玄冥殿上有三顆?！彼鋈桓┥淼偷驮谂爽幎呎f。

    他的暖洋洋的氣息呼在潘瑤耳廓，叫她打了個激靈，耳朵居然不爭氣紅了。

    “你什么意思？”

    俞宸不再說話。

    他很得意地發(fā)現(xiàn)，本來萎靡不振的潘瑤又精神了起來，眼珠子在一旁骨碌碌轉(zhuǎn)，顯然正惦記著自己殿里的那三枚“雪精”。

    俞宸不喜歡潘瑤不同自己講話，但是當(dāng)潘瑤開始搭理自己的時候，全是圍繞著那個“雪精”在試探，瞎子都能看出她打的什么主意，叫俞宸愈加不高興了。

    俞宸最近不能控制自己向來淡薄如死水一樣的情緒。

    而這情緒牽系在一個名門正派的小弟子身上。

    俞宸非常不高興，他的怒氣和不解隱隱壘在一起，像沉悶的火山一樣，翻滾著尋找噴發(fā)的機會。

    不過，現(xiàn)在還沒有回宮，沒到時候……俞宸盡量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玄冥殿所在的太虞山離這里很遠(yuǎn)，越向北走，氣溫降下的越是厲害。在那片極寒之地，玄冥殿才是統(tǒng)治輿論的存在。在這里所有路人百姓見到俞宸策馬路過，都會自發(fā)地站到道路兩邊，恭敬地鞠躬行禮。而對狼狽地被拷在馬上的潘瑤，則是淡漠地掃視一眼之后，再不多看。

    潘瑤在馬背上顛簸了將近一個月，她總感覺自己要死了，可沒想到能堅持到太虞山腳下。

    這里的氣溫是七大國中最低的，在其最寒冷的地方，太虞山上的玄冥殿中的“冥”字因此而來。

    當(dāng)遙遙看到雪白的山頂上扎眼的宮殿的時候，潘瑤知道了玄冥殿中“玄”字的由來。

    玄通常指黑中泛紅、黑里揚赤的顏色，古代更是以“玄”，“纁”兩色為最崇高的顏色。玄色，是一種很微妙的顏色，當(dāng)與正紅色搭配得當(dāng)?shù)臅r候，會顯得整體恢弘肅穆，但當(dāng)配色沖撞，不協(xié)調(diào)的時候，就會越發(fā)顯得邪惡起來。

    玄冥宮屬于后者。

    玄冥宮高高地立在太虞山上，山體海拔很高，上班部分被潔白純潔的白雪覆蓋，而整體黑色的玄冥宮就顯得分外的突出，像是盤桓在無辜山頂上的一條頑冥的惡龍。

    在日頭最盛的時候人們更能辨認(rèn)出黑紅色中“紅”的色調(diào)，迎著奪目的日頭，更能看到山頂上邪魅又宏大的宮殿，越是望著，越讓人產(chǎn)生喘不過氣的感覺。

    俞宸、方紫琳和潘瑤三個人騎著馬到達(dá)了太虞山腳下。這里白天的氣溫已經(jīng)是零下了，哈出去團(tuán)團(tuán)白氣，將口鼻潤濕，然后白色的冰須就掛在嘴唇上。

    俞宸和方紫琳兩人準(zhǔn)備好厚厚的裘衣，長長地甩起，能覆蓋住馬的半截身子，特別帥氣暖和。俞宸穿著和他那座宮殿一樣玄色的衣服。方紫琳則穿著紫色的華麗夾絨大襖，照舊以淺色的線繡著隱隱的花瓣。

    潘瑤？她作為一個被拷住雙手的奴仆，可沒資格穿衣服。她照舊穿著南地的薄薄長衫，在這里凍得直打哆嗦，整個身子都像是被無數(shù)根針在不斷地扎著，那就是寒冷在侵襲她的身體。

    饒是她有火系異能傍身，但受著重傷的身體還是抵擋不住這蕭瑟的寒風(fēng)。

    這次她堅持了兩天才發(fā)起了高燒，但是俞宸沒有給她治病，前兩天藏劍山莊派來攔截他們的長老讓俞宸生氣了，他疑心這是潘瑤的那個常青師兄在積極地救她。否則，就她一個連武林大賽都沒參加的小弟子，怎么會被師門重視呢？

    潘瑤燒的迷迷糊糊的，都沒力氣憎恨俞宸了。

    憎恨是一種費力氣的事情，而潘瑤已經(jīng)沒有心力去把俞宸在心里憤恨了，她光是看著俞宸就覺得頭疼，更不會把他放在心里咒罵。

    燒的特別難受的時候，潘瑤有時會非常委屈，會思念已經(jīng)逝去的父母，思念他們溫暖的懷抱。再堅強的人也有脆弱的時候，她不是鐵打的，她也會受傷，也會難過。

    這時候，潘瑤臉上就會出現(xiàn)委屈的表情，讓俞宸心里一陣掙扎，感覺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么?？僧?dāng)他稍微靠近一些的時候，潘瑤就會被他的氣息驚醒，然后對俞宸投以冷冷的目光。

    俞宸心里的那些掙扎就被打碎了，他昂著腦袋，高傲地策馬騎到前方，不再看潘瑤一眼。

    上山路的時候，因為盤山小路堪堪只容得一匹瘦馬的寬度，為了害怕馬匹受驚而亂跑或是止步不前，他們得提前蒙上馬的眼睛，然后用韁繩指引馬匹前行，錯踏一步都會造連人帶馬摔下懸崖、成萬劫不復(fù)的后果。

    來往于太虞山的都是手辣心黑的魔教教徒，他們不害怕在亂墳崗里睡覺，不害怕在血屠一莊子人后在人家家里燒茶喝水，他們唯獨害怕上山下山要走的路，每一步都得慢慢磨。

    方紫琳也嚇得發(fā)抖。她從進(jìn)入這個世界后只有這一次下山，就是這個原因。

    潘瑤在這個時候已經(jīng)燒得暈過去了，故而沒有機會看到這樣一番奇景，更錯過了俞宸對她唯一的一次溫柔。他坐在潘瑤后面，生怕昏睡的她跌下去，便環(huán)抱著她細(xì)細(xì)的腰身，從她的肩上小心翼翼的盯著前方狹窄而蜿蜒的小路。

    走在最前面的方紫琳并沒有看到這幅情景。

    到達(dá)玄冥宮之后，潘瑤又昏睡了半個多月，內(nèi)力早沒有用了，硬是靠自己的體能硬生生撐著沒死。她模模糊糊中想著，自己肯定被燒到多器官衰竭了，如果能挺過剩下的兩年，得去和引導(dǎo)使兌換不少恢復(fù)身體的藥品。

    而俞宸一回到玄冥殿就把自己關(guān)在了屋子里，并沒有直接去審問被抓來的正派弟子，似乎是受到了潘瑤的影響，那些不同于武學(xué)功法的特殊力量已經(jīng)在他心里慢慢淡化了……

    方紫林倒是多次向俞宸主動請纓，要求去拷問那些正派弟子，想假借審訊的名義趁機殺掉他們，這樣她既得了獎勵又得了他們儲存空間里的物品，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

    不過俞宸拒絕了她的請求，她怕那些家伙俞宸要親自審問，只好一直忍著不敢輕舉妄動。提升實力的誘惑固然大，但還是保住小命要緊，哪怕她殺了再多的候選使徒，若是俞宸一個不樂意把她給滅了，那就得不償失了。

    前兩天立冬的時候，惡劣的天氣讓暴雪連連下了一周的時間，潘瑤本來就已經(jīng)處于奄奄一息的狀態(tài)了，而俞宸給她安排的屋子只有分配一點點煤炭。

    俞宸最反感下屬拿瑣事煩自己，而管這個屋子的仆人當(dāng)然不敢那這件事煩勞他，就依舊領(lǐng)著原來的煤炭，室內(nèi)的溫度依舊寒秋一樣，只是風(fēng)被墻擋住了。

    俞宸在自己的房間里關(guān)著，說是閉關(guān)，其實他也沒心思練功，滿腦子都忍不住回想潘瑤受傷時候，自己內(nèi)心的波動。

    是自己長到二十六歲的年頭，從未有過的心悸。

    而每次他自己傷害潘瑤的時候，不僅是心疼的感情，甚至自責(zé)、認(rèn)為自己是白癡的念頭都涌入了腦海。

    俞宸什么時候自我否定過？忽然一股腦兒的負(fù)面情緒讓俞宸嚇到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二十幾年來引以為傲的冷血和自我為中心的人格，在潘瑤這個瘦弱的女子面前，都被擊碎了。自己竟然無法抵抗地變成了一種患得患失、在意她想法、擔(dān)心她安危的人。

    俞宸向來覺得，這種太在意別人的性格特別愚蠢。沒想到今天，僅僅是“潘瑤”這兩個字，就能把他從冷酷驕傲的神壇擊碎，在情感上變成一個普通人。

    所以俞宸閉關(guān)一周，吩咐所有人都不要打擾他，自然也沒人敢就是了。

    他想用這一周仔細(xì)地審查自己的想法，分析為什么自己會被潘瑤這樣的女子攪亂了心神，最重要的是，他希望自己能徹底把這個女人從他的腦海里排除出去！

    結(jié)果一周之后，他頂著怒氣出了閉關(guān)的房間。他根本沒辦法把潘瑤排除到腦海之外！他越是排斥，結(jié)果她越是在自己腦海中出現(xiàn)！

    甚至夢境中，潘瑤那張臉都會莫名其妙的跑出來，在他面前晃來晃去。

    等俞宸醒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不是瘋了！他甚至想把自己的心刨出來，問問它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第74章 第三次輪回（十四）

    俞宸一出門，接過管家老白捧上來的熱茶，望著漫山遍野皚皚的白雪,頗有些舒放了心情，可內(nèi)心中有個被遺忘的角落依舊讓他感到不安。

    俞宸在寒風(fēng)中望了會兒遠(yuǎn)處山間云朵和陰影的倏忽變化,寒風(fēng)吹過,連身體強壯的他都打了個哆嗦。他忽然察覺到了自己心中一直的不安是從何而來,急切問道：“老白，我?guī)淼娜嗽趺礃恿?？?/br>
    “殿主,您披上衣服啊……”老白獻(xiàn)上臂窩里搭著的大麾。

    俞宸一把撥開他,大步踏下階梯：“我?guī)淼娜四?？”他的語氣里帶著焦急。

    “回殿主,您剛才問過了，現(xiàn)在他們還都什么也沒有招供……”

    “不是那幾個！”俞宸煩躁地說：“是我最后親自帶上山的那個！沒關(guān)進(jìn)牢房里的那個！”

    老白猶豫了一下,看到俞宸臉上的關(guān)切和暴躁，他感覺到不妙，馬上摘清了自己：“那位姑娘在辛梨院，那里煤炭的份例一直都只能夠維持水不結(jié)冰——”

    水不結(jié)冰,那不就是零度嘛！“那你們就不知道增加點煤炭！”俞宸罵道。他心中一哆嗦,直接踏著飛雪越過了幾個院墻,朝辛梨院輕功而去。

    辛梨院的院中載著燦燦淡淡的一株矮小的梨樹,梨樹在玄冥宮這個海拔上，幾乎無法生長，在夏天最熱的時候也只是能冒出幾芽綠芽，證明它在最深的內(nèi)里還勉強活著。

    而在現(xiàn)在寒冬暴雪之中，梨樹細(xì)細(xì)的枝條上已經(jīng)堆滿了綿綿的白雪，紙條之下掛著長長的冰錐，晶瑩剔透。美是很美，但越過外表的美去，可以看到，冰雪包裹之下，里面的梨樹，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

    俞宸飛一樣地略過梨樹，砰的闖進(jìn)了緊閉著的大門，房間里只有一個年幼的女仆在照顧潘瑤，被挾裹著暴風(fēng)和飛雪而來的俞宸嚇到了，手里擰著的帕子落入了熱水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