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聿明收回手，繼續(xù)推著林錚逛。

    自從封聿明將遍體鱗傷的林錚救出來，他就一直很憂慮。林錚一直以來順風順水，雖然父母早逝，但有老爺子在，沒人敢給他半分臉色看，更別說像這樣被拳打腳踢。但凡心理脆弱一點，這件事都會給林錚留下終生的陰影。

    封聿明這幾天一直在咨詢心理醫(yī)生，醫(yī)生的說法是要看個人的承受能力，按照經(jīng)驗來說，一個孩子突然間遭受從未有過的傷害，留下心理創(chuàng)傷的概率是九成。而像林錚這樣，被人毆打到重傷的情況，心理創(chuàng)傷的典型表現(xiàn)就是會對外人的觸碰有抵觸反應，有的人通過肢體表現(xiàn)，有的人通過心理。

    而封聿明剛才仔細觀察，林錚的身體沒有應激反應，臉上表情也很正常。封聿明考慮良久，嘗試著開口：“林錚，周奇會被判無期。另一個綁匪，警方也已經(jīng)找到?！?/br>
    林錚回憶那天的情形，“另外那個，應該是周奇找的幫手，和我們沒有過節(jié)?！?/br>
    封聿明將林錚推到水池邊，自己坐到他面前的石階上，看著他道：“你還愿意回憶那天的遭遇？”

    林錚：“才過去幾天，我不用回憶都記得很清楚啊?！?/br>
    封聿明沉默良久，狠下心問道：“你恨周奇嗎？”

    林錚垂眸想了一會兒，他那天全程都是蒙著眼睛，連周奇的樣子都沒看見。黑暗中被人虐待，與其說恨哪個具體的人，倒不如說是對未知暴力的一種恐懼。

    這世上沒人不怕暴力，如果是來自親人的暴力，或許會累積出恨。但是周奇對于林錚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他的發(fā)泄更像是發(fā)瘋。說白了，誰會花力氣去恨一個瘋子？

    “我都沒見過他，談不上恨。只是覺得厭惡，就像遇到一個莫名其妙沖我發(fā)瘋的神經(jīng)病，我寧愿躲開，也不想多接觸。”林錚打了一個不太恰當?shù)谋确?，緊接著又道，“我很小的時候，爺爺就對我說過，一個富貴家庭如果只有一個孩子，那這個孩子受到多大的寵愛，就會同樣面臨多大的危險。懷璧其罪，只要不是我的錯，那我就不需要因為外人為難自己。他犯了法，自然有法律去制裁，我何必去關注他?！?/br>
    林錚說完這一番話，封聿明看著他幾秒鐘后才淡笑著起身，推著輪椅繼續(xù)往前走。

    封聿明要使出十二分的力氣，才克制住方才想要抱抱林錚的沖動。

    周六上午，林錚的同學們來醫(yī)院看他。

    封聿明知道自己在現(xiàn)場他們不自在，便拿著電腦出去。

    趙涵圍著病床轉(zhuǎn)了個圈，一臉痛心地看著林錚，“嘖嘖嘖這綁匪不是人吶！看看我弟弟這小臉，毀容了都！”

    白曦湊近看林錚臉上的傷，“還好吧，都是小傷口。”

    林錚躺在床上翻白眼：“外傷算什么，我內(nèi)傷才嚴重呢。五臟六腑差點被踹出來。”

    白曦坐到床邊，氣道：“怎么這么沒人性？還是說你以前有仇人？”

    林錚舉手：“天地良心，我從來不跟人結仇?！?/br>
    封聿明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林錚和同學笑鬧的聲音。這幾日他一直在仔細觀察林錚，但林錚除了偶爾對傷口喊疼以外，心理上似乎沒有太大變化。而此時，他和同學之間依然像之前那樣和樂親近，封聿明懸著幾天的心終于放下。

    封聿明這些天和林錚聊過當天的情況，林錚開始以為周奇是想要錢，就打算老實配合免得吃苦。后來他意識到周奇是想利用他引來封聿明，然后再一舉殺掉他們倆，才想法子自救。周奇如果想要讓封聿明聽話，就必須保證林錚一直活到封聿明如約來到綁架地，在此之前，林錚能說出去一句有用的話，就有一分希望被救，至于最后能不能起到效果，只能聽天由命。

    封聿明沒想到林錚在被人虐待的時候還能分出心思去感知周邊的環(huán)境，還敢抓一把油菜花為自己留記號。更沒想到他經(jīng)歷一次生死折磨之后，還能和從前一樣明媚開朗。

    不知不覺中，林錚已經(jīng)長大了。

    封聿明轉(zhuǎn)身往休息室走，迎面看到抱著花籃的安靜嘉。

    安靜嘉快跑到他面前：“封叔叔，林錚怎么樣了？我來看看他?！?/br>
    封聿明：“還好，他的同學們都在，你進去吧?！?/br>
    安靜嘉推開病房門，趙涵見到她，立刻拉著白曦和張春陽退后：“趕緊讓座呀！”

    安靜嘉走到床邊，將花籃擺到床頭柜上，彎著腰看林錚的臉，“之前我問吳哲清，他跟我說你全身上下沒一塊好的，快把我嚇死了。剛才進門之前，我都做好準備見到一個木乃伊了，不過現(xiàn)在看來，還好還好?！?/br>
    林錚笑道：“他說話一向不著調(diào)，你聽他的沒用?！?/br>
    安靜嘉：“我咨詢過醫(yī)生，你這種傷得慢慢養(yǎng)。我家里的阿姨是廣東人，特別會煲湯，要不我以后讓阿姨做，我給你送過來?！?/br>
    林錚連忙道：“不用不用?！?/br>
    趙涵在一旁道：“林錚，你跟安靜嘉慢慢聊，我們就先走了啊?！?/br>
    林錚：“你們剛來就走啊！”

    趙涵推著身邊的兩個人出去，笑嘻嘻道：“明天我們再來看你——”

    第12章 十二

    三個同學從醫(yī)院電梯出來，白曦向他們道：“我下午要去做家教，現(xiàn)在就不回學校了，你們回去吧?！?/br>
    白曦在醫(yī)院大門左拐，一打眼看見吳哲清的車。他立刻轉(zhuǎn)身往小路走，沒走幾步，就被吳哲清從后面拽住胳膊。

    白曦扭過頭怒視他：“松手?！?/br>
    吳哲清：“我說你到底要氣到什么時候？”

    白曦：“我沒氣，就是不想理你，不行嗎？”

    吳哲清嘆氣：“我道歉的話說了幾千遍。只不過一句玩笑話，大家都是男人，就不能大度點？”

    白曦偏過頭，一幅油鹽不進的樣子。

    吳哲清也快要生氣了，“白曦，我希望你能分清什么是玩笑，什么是真正的侮辱。還有，如果端著一顆敏感盲目的自尊心活在這個世上，那遍地都是你的仇人?！?/br>
    白曦抬頭看他：“沒人告訴過你不要對別人的生活指指點點嗎？”

    吳哲清吐著氣抓頭發(fā)，手指點著白曦，“行，你真行。就當我是瞎眼了吧，老子以后再理你就是狗！”

    白曦聽著吳哲清的腳步聲遠去，回過神來繼續(xù)往前走。

    白曦老家在農(nóng)村，家境貧寒。他的jiejie白藍年長他十二歲，漂亮聰慧。白藍自幼學習刻苦，成績名列前茅，但是老家的學校師資水平太差，即便是年級第一的白藍，高考分數(shù)也只夠上一個一線城市的三本。白藍大學畢業(yè)后留在本市，考進一家中學做老師，后來又認識該校高中部的一位男教師，兩人戀愛結婚，徹底在本市安家。四年前白曦初中升高中，白藍不想弟弟重蹈自己的覆轍，憑著自己和丈夫在學校的關系，想辦法把白曦弄到市里借讀高中。那年白藍的新房剛剛交房，兩室一廳七十多平的房子，每月還房貸，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白曦高三那年，白藍為了給他補充營養(yǎng)，讓他回家住，五歲的外甥晨晨便和舅舅睡同一個房間。白曦大學考進工大，與jiejie在同市，于是一到假期就住在jiejie家。

    上完家教課，白曦買了些水果坐上回家的公交。

    白曦自從寒假開學，就沒有回去過。晨晨馬上要讀小學，不像小時候單獨睡一個房間會害怕，學校的老師也總是建議家長培養(yǎng)孩子的獨立性。白曦受jiejie照顧多年，現(xiàn)在還在上學，要說報答，暫時能力有限，不過也要盡量不給jiejie家里添麻煩。

    白曦一進門，發(fā)現(xiàn)姐夫何中全也在，意外道：“姐夫今天沒加班？”

    何中全笑道：“你姐夫我升職了，今天啊特意讓一家人慶祝慶祝?！?/br>
    白曦高興道：“什么職位？”

    白藍打趣：“你聽他嘚瑟，只不過一個學科組組長，每個月多五百塊錢津貼。”

    何中全朝白曦搖頭：“瞅瞅你姐，這就是心里不平衡，嫉妒我。”

    白藍把菜都端上桌，搭著白曦的肩膀看著何中全道：“白曦可是工大的高材生，比你我都有出息，將來畢業(yè)進外企，一個月賺的比我們倆加起來還多，到時候把爸媽都接來，再找個一樣有本事的媳婦兒，那將來咱倆還得指望他們呢?！?/br>
    白曦澀然一笑。

    晨晨今天異常安靜，只在白曦進門后叫了聲舅舅，然后就回到臥室，到現(xiàn)在都沒出來。

    白曦：“我去叫晨晨出來吃飯?！?/br>
    白藍拉住他：“別叫?！?/br>
    白曦看著姐夫：“怎么了這是？”

    何中全無奈嘆氣：“你姐的脾氣你還不知道？晨晨今天早上偷懶，不愿去練琴，鬧得太兇，你姐罰他一天不準吃飯。”

    白曦皺眉道：“這怎么行？餓壞身體怎么辦？”

    何中全偷偷附到白曦耳邊：“放心，我偷偷給東西呢?！?/br>
    白藍示意白曦坐下，嚴肅道：“還有你，上學期剛進大學松懈幾天我就不說了，這學期你可得努力拿一等獎學金?！?/br>
    何中全：“逼那么狠做什么？我多上兩節(jié)課就能賺回來了。”

    白藍瞪他一眼：“我是為了錢嗎？我是想讓白曦刻苦學習，就算沒有獎學金，也得考第一?！?/br>
    這個家向來是白藍說了算，何中全個性溫厚老實，大事小事沒有決定權。而對于孩子的教育，或許是白藍自己有所遺憾，所以將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還有白曦這個弟弟。

    他們老家重男輕女，白曦代表了他們家族的臉面，考上工大光耀門楣，整個村子的人見著白家二老都要吹捧一番。因此父母將教育兒子的責任都灌輸給jiejie，在白藍看來，白曦的未來肯定要比她強百倍。

    白曦吃過飯，去臥室看晨晨。他拿著一瓶牛奶，放到晨晨桌邊，然后坐到他對面，溫和道：“喝瓶牛奶。”

    晨晨仍舊氣鼓鼓地撅著嘴，一動不動。

    白曦伸手摸他頭，被小孩一個巴掌推開。白曦無奈而笑，他了解這個小外甥，平時乖巧，一旦生氣，比大人難纏得多。

    白曦耐心道：“mama罵你是為了你好……”

    “她才不是為了我好！”晨晨氣道，“她就是愛面子，昨天比賽我名次太低，她覺得丟人?！?/br>
    白曦連忙抓住張牙舞爪的小孩：“那你自己呢？你覺得自己表現(xiàn)的怎么樣？”

    晨晨原本斗雞似的氣焰頓時消失，小臉委屈巴巴，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

    白藍和何中全也走進臥室。

    晨晨眼淚吧嗒往下掉：“嗚……”

    白藍最見不得男孩子哭，把小孩從白曦懷里扯出來，厲聲道：“有什么委屈你就跟我們說，一個男孩哭什么哭？！”

    晨晨一邊哭一邊吼：“我彈得不好是因為我練的少，別人每天都練，我只有周末才能去上興趣班。你又要讓我彈得好，又不給我買琴，我怎么練啊……嗚……”

    白藍臉色頓時尷尬起來。

    雖說他們夫妻倆工資不高，但是攢一攢買個鋼琴倒也不難。只不過家里空間實在小，白曦放假要回來住，所以晨晨的臥室擺著兩張床，房間里一點空余的地方都沒有。

    白曦一眼看穿jiejie的困境，“姐，把我的床收起來吧，我住學校，一個學期也回來不了幾次?！?/br>
    白藍蹲下身去給晨晨擦眼淚，看著白曦道：“瞎說什么，回頭我把客廳東西收一收，騰個地方出來?！?/br>
    他們家里的客廳其實已經(jīng)足夠簡約了，沙發(fā)茶幾和電視柜，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品，要放下一架鋼琴，除非把沙發(fā)挪走。

    白曦知道在白藍心里，她是把自己當成和晨晨一樣的地位，如果把他的床撤走，不管是誰，都會覺得他們這是在趕白曦走。白藍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

    晨晨卻是一發(fā)不可收拾，被白藍瞪了之后哭得更兇：“我要什么你都不給我買，你就記得小舅，你一點兒都不愛我……”

    白曦看不下去，起身去拆卸自己的床。白藍抓住他：“你干什么？！”

    白曦：“姐，你為什么這么固執(zhí)呢？我不在家里住，騰出地方給晨晨練琴，怎么就不行了？”

    眼看著兩人要吵起來，何中全立刻環(huán)住白曦肩膀，推著他出門，“走走走，我送你回學校?！?/br>
    白曦坐上車后還在郁悶。何中全勸道：“你姐就是這個脾氣，別跟她生氣?！?/br>
    白曦：“我沒生氣，就是覺得對不起晨晨?！?/br>
    何中全笑：“看你這話說的，要說對不起晨晨，那也是我這個當?shù)臎]本事，跟你有什么關系?！?/br>
    白曦：“姐夫，你回去勸勸姐，讓她把我的床拆了擱陽臺。以后我偶爾回去一趟睡沙發(fā)沒關系?！?/br>
    何中全：“白曦啊，你jiejie是壓力太大，你爸媽把擔子都壓她頭上，你要是有一點不好，你爸媽都饒不了她。所以你千萬爭氣，我們辛苦點兒熬過這幾年，只要你大學畢業(yè)找個好工作，家里什么問題都解決了?！?/br>
    白曦扭頭看向車窗外，臉上看不清情緒。

    林錚臉上小傷口結的疤開始脫落，嫩rou長出來發(fā)癢，他總克制不住去撓，封聿明頭都不抬地提醒：“別撓傷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