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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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按理說,從這處往南邊一直走,就是那幾間茅屋的后院了,按照佩珩說的,往日那位夏大夫都是留在那處后院的?!?/br> “好,你現(xiàn)在這里瞧瞧,看看這邊有沒有人,我過去南邊找。” “娘,那你小心些,若是碰到了夏大夫,好生和人家說?” “那是自然?!?/br> 其實蕭杏花此時心跳如鼓,不知道為什么,她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總覺得那個自己百思不解的答案,就要呈現(xiàn)在自己眼前了。 她和兒子分頭行動,兀自撥開那成片的蘆叢,小心往前走去,約莫走了一盞茶功夫,終于隱約看到了一處院落。 當下心中一喜,緊跑幾步來到那處后院,果然見這里擺滿了許多藥罐并其他器皿。 待仔細看時,卻見這里有整齊排放著許多做工精致的白玉罐子,白玉罐子上有著細巧的花紋,而在罐子一旁還擺放著成排的銀針,博山爐,銅杵臼,戥子,鐵藥碾等。 這個情景在醫(yī)家本應(yīng)該是尋常可見的,只是蕭杏花盯著那藥罐子,一時卻是怔住了。 她知道,這世上的藥罐子有千百種,可是這一種,卻是十分罕見的。 偏生這種罕見的藥罐子,她是見過的。 她在哪里見過? 蕭杏花呆了半響,整個人仿佛被雷劈了一般,腦中一片空白,茫茫然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竟鬼使神差一般走近了那藥罐子,抬手掀開來一個,摸出了里面的藥材,下意識地放到嘴里。 這味藥,她并不知道是什么,更不知道是作何用途。 可是當那苦澀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開來,她眼淚一下子落下。 這些年,她根本吃不得藥,完全吃不得。 以前并不知道為何,如今卻忽然明白了。 在那些已經(jīng)隨著歲月逐漸湮沒的記憶里,她曾經(jīng)日復(fù)一日地從這樣的藥罐子里取出藥來,逐個品嘗,曾經(jīng)舌尖除了苦澀,再品不出其他滋味。 這就是她未曾被拐時的幼年的味道。 后來她忘記了這些,卻記住了那種幾乎讓舌尖發(fā)麻的味道,無論經(jīng)歷了多少苦難,都不曾忘記。 “是何人擅闖我的——” 猛然間一聲呵斥。 蕭杏花木然地回過頭,透過一雙淚眼,望向那站在不遠處的人。 那人著一身淺青緞衣,面龐清雅,神情冷厲,身材頎長。 蕭杏花此時的視線是模糊卻又清晰的,籠罩在眼底的淚光仿佛破碎了的湖面,將眼前的一切分割為數(shù)個清晰而搖晃的畫面。 這人看樣子是有五十多了,下巴已經(jīng)有了半黑不白的胡子,眉心處也有了些許痕跡。 可是不知道為何,也許是那淚光形成的鏡面使她產(chǎn)生了幻覺,她竟仿佛能看到三十年前,那個尚且年輕的他。 他身形頎長,于她而言,是仿佛松柏一般的存在。 年幼的她,曾經(jīng)仰起臉,去望著這么一個人。 “爹爹,我不想吃了,好苦好苦,我要吃飯飯!” “好寶寶,飯飯是要吃的,藥也是要吃的,不吃藥,你怎么當神醫(yī)?。俊?/br> “爹爹,我們?nèi)ヂ犇飶椙俸貌缓茫俊?/br> “洙蘅啊,你娘這不是睡著了嗎?來,乖,跟著爹去看看后院的草藥發(fā)芽了沒,爹今日教你認一個新藥?!?/br> “爹爹,為什么我們要熬這么多藥?。克麄兌疾×藛??” “是啊,他們這么多人都要死了,所以爹才要帶著你來,我們一起熬藥藥,救活了他們,給寶貝洙蘅行善積德,這樣洙蘅才能長命百歲?!?/br> “爹爹,你慢一點,洙蘅走了這么多路,好累累,好累累!” “爹爹,你在哪里?爹爹快來救我!放開我放開我,我要爹爹!” 那個軟糯稚嫩的聲音,從她那模糊微弱到幾乎連夢里都不會復(fù)現(xiàn)的記憶中,掙扎著破土而出,穿過了三十年的歲月縫隙,就這么在她耳邊響起。 “你,你是——”夏九寒之前呵斥的言語只說了半截,便被眼前的這個人影驚呆了。 這些年,他走過了千山萬水,見過了不知道多少和他的妻子極為相似的女子,這其中當然也包括剛剛收下的那個假女兒佩珩。 可是她們再怎么和自己妻子相似,他都知道,那并不是他的女兒。 他的女兒,從出生時就被他抱在懷里,悉心呵護,耐心教導(dǎo),從未離開過他半步。他怎么可能看不出,那些無論多么相似的,都不可能是他的女兒! 他明白,只要他的女兒站在他面前,不需要多說一句話,也無論她變成什么模樣,他都會一眼認出,那是他親生的骨血,是他曾經(jīng)捧在手心的女兒。 此時此刻的他,望著這個呆立在他的藥罐前兩眼含淚的婦人,眼睛也竟然漸漸地被淚水模糊,嘴唇甚至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根本問不出自己要問的。 “你,你可是……洙蘅?” 第128章 夏九寒是夏家第三十八代排名第九的孩子,自小性子孤冷怪奇,不喜文,不喜武,更不喜與人交道,滿心只喜擺弄他那些花花草草,最愛聞藥香。夏家最年長的老太爺子甚至說,九寒是可以藥做飯的。 待到十七歲,定親洛南隨家嫡長女,夫妻恩愛,婚后一年生下一女,取名洙蘅。 生產(chǎn)之時隨氏失血過多,落下病根,從此不能孕育。 夏九寒對于自己這唯一的女兒,捧在手心,愛若珍寶,并寄予厚望。 據(jù)傳夏洙蘅周歲便開始隨父嘗遍百草,每每以藥為食。夏九寒越發(fā)喜愛女兒,矢志要把女兒栽培為天下第一神醫(yī)。 怎奈夏洙蘅三歲時,夏家宗長夏懷庵為族中男女定命,待定到洙蘅時,卻是,此女與我夏家緣薄,與父母緣薄,必不能久留,且注定半生坎坷。 夏九寒乍聽之下,真是猶如晴天霹靂,抱著自家女兒,不知道如何是好。 傳聞夏懷庵批命,從未有差,深信不疑的夏九寒,不知如何是好。 后來還是族中堂兄,找出解命之道,便是讓夏九寒行善積德,為夏洙蘅改命。 夏九寒深以為然,恰當時振安府遭遇水災(zāi),瘟疫綿延,夏九寒遂帶著年幼的女兒,離開南疆北上,前往振安,矢志要救萬民于水火,為女兒積德改命。 彼時夏九寒探查了當?shù)匾咔?,并調(diào)配了靈藥,為百姓治病消災(zāi)。他還用自籌銀兩,運送大批藥草到振安府,并架起大鍋來熬制,分發(fā)給災(zāi)民。 不知多少百姓因他而僥幸存下性命。 夏九寒自以為救死扶傷,必能為女兒積下功德,免除女兒半生厄運。 怎奈何,一切終究逃不過命數(shù)。 就在振安府疫情即將消退時,夏九寒發(fā)現(xiàn)他曾經(jīng)救治的一位百姓,在幫他熬制藥草分發(fā)給大家時,竟然偷偷地藏匿了藥草,并在熬制之中弄虛作假,缺斤短兩。 夏九寒生于富貴大家,不問俗事,并不知世間竟有此等蠅營狗茍之輩,當即憤而告官,要將那人繩之于法。 誰曾想,他到底是太過輕看了這世間人心險惡,那人知曉他要告官,驚惶倉促之下,竟抱了他的女兒逃離。 當他發(fā)現(xiàn)時,帶著人馬去追,可是卻根本無從尋起。到了這個時候官府一查,這才知道,此人原本慣偷,也做些拐賣拍花的買賣。 女兒被人偷走,消息傳出,隨氏大慟,病情隨之復(fù)發(fā),夏家派了人手,不知道尋遍了多少地方,卻再也找不到夏洙蘅的半點蹤跡。 夏家的這個女兒,仿佛已經(jīng)不在人世一般。 夏九寒跪在夏家宗長面前,痛哭流涕,悔恨交加,他并不明白,為了免除女兒半生厄運,這次出夏家,前往振安府,為百姓免除災(zāi)疫,救下不知道多少人命,怎么反倒是害了女兒? 宗長嘆曰,一切皆天命。 可是夏九寒不想信天命,他這一輩子,別無所求,只求陪著妻女共度一生,閑暇時擺弄他的藥草就是了,怎么只是這渺小的心愿,卻是終究要落空? 倔強的夏九寒在宗長面前跪了兩天一夜,終于宗長再次為夏洙蘅占卜,要求夏九寒要走遍天下,救治八千八百八十個病人,之后或許有緣再見女兒。 三十年過去了,夏九寒帶著妻子,不知道踏遍了多少地方,吃了多少苦頭,又救治了多少病人。他一片尋女的心愿,鑄就了他夏氏神醫(yī)的美譽,可是隨著年月流逝,隨著雙鬢被染上白霜,也隨著妻子的失心瘋一日重似一日,他幾乎開始懷疑,開始絕望了。 其實宗長心知肚明,他再也見不到女兒了吧,只是不忍心讓他徹底絕望,便給了他一個希望。 根本就是騙他的,騙他的,他是再也見不到那個會趴在他肩頭,軟糯地叫著爹爹的小女兒了。 他的心肝,他這輩子唯一的希望,他和妻子最寶貝的女兒,也許在他救死扶傷之時,便遭受著人世間最煎熬的罪。 而這種想法瘋狂地啃噬著他,讓他本就孤僻怪奇的性情變得越發(fā)偏激,他開始痛恨,開始憤世嫉俗,開始無法容忍一切關(guān)于女兒,關(guān)于瘟疫的字眼。 而當他救治的病人越來越接近八千八百八十個,他就越焦慮,坐立不安,瘋狂地苦悶著懷疑著。為什么,為什么他找不到女兒,為什么宗長要騙他? 他夏九寒為什么要遭受這樣的罪? 他甚至開始懷疑,這三十年來,大昭先是瘟疫災(zāi)荒,又是戰(zhàn)亂,百姓流離失所,北狄入侵,這么多苦難,他那可憐的女兒,真得還活在人世嗎? 而這種懷疑幾乎讓他徹夜不能眠,讓他陷入了極端的瘋狂中。 甚至于到了八千八百七十九個的時候,他膽怯了,放棄了,退卻了。 他遭受了三十年折磨,成了一個徹頭徹腦的膽小鬼,他甚至不敢去打開最后一道門,看看后面到底是什么情境。 年邁的宗長已經(jīng)不在人世,沒有人可以告訴他,當年的八千八百八十到底是不是一個謊言?如果是,那他又有什么理由繼續(xù)堅持下去,又為什么要活在這個人世間? 只是他怎么也沒想到,就在這個深秋之日的午后,就在他甩袖將那什么朝廷大員仍在藥缸里后,他不經(jīng)意間走到這處院落,竟然看到了他的女兒,從天而降的他的女兒。 他……是在做夢嗎? “洙蘅……”當蕭杏花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一道仿若閃電般的光便在她腦中滑過,一下子照亮了那些因為太過幼小而幾乎消逝的記憶。 是了,這么些年,也許是跟隨拐子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的時候,也許是留在蕭家跟隨蕭戰(zhàn)庭上山下山到處亂跑的時候,她把那些關(guān)于爹爹的記憶,漸漸地丟掉了。 她忘記了自己的出身來歷,忘記了關(guān)于爹爹,娘親,關(guān)于吃藥熬藥,關(guān)于那一大鍋一大鍋的藥汁,關(guān)于那一雙雙充滿渴望和絕望的眼睛。 慢慢地,她甘心于如同身邊許許多多的村里小姑娘般,每日勞作,不去想那些關(guān)于讀書識字,關(guān)于錦衣玉食的日子,她甚至差點以為,自己原本就是個鄉(xiāng)下無知無識的丫頭,等在她面前的便是早已經(jīng)被注定的命。 嫁人,生子,一胎又一胎。 夫君遠去,一個人背著孩子去上山采些野菜,站在最高的那座山頭,望著遙遠的鄉(xiāng)間小路,盼著他有一天風(fēng)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那條路上。 可是沒有,他沒有回來,別人回來了他依然沒回來,別人說他已經(jīng)陣亡了。 她再次認命,一個人扛起了沉重的擔(dān)子,拖家?guī)Э?,為了能夠讓自己活下去的那口飯低下頭掙扎著。 后來的蕭戰(zhàn)庭問她,可會做幼年時的夢,她說早忘記了,哪有夢。 這些年,她本來確實什么都忘記了,可是現(xiàn)在,只是這一聲洙蘅,她才知道,有些東西刻在骨血里,永遠不會忘。 “爹……爹爹……”她含著淚,哽咽著,在時隔三十年后,重新喚出了這兩個比山重,比海深的字。 “洙蘅,洙蘅,竟真的是你!我竟不是在做夢?” 夏九寒踉蹌地撲過去,伸手抱住了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