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這該是得多疼啊,不說被箭射中肩膀,就是那馳騁的馬蹄踏上手臂,骨頭也要開裂。 “你離開時,見過他嗎?” 莊揚噙著淚,聲音哽咽,周景的信中對傷情描述簡潔,并且多用安撫的詞語,莊揚反倒由此擔心。 “二郎,我離開前,見過公子,公子氣色不錯,傷是挺重的,會好起來,二郎莫要慌張?!?/br> 穆征知道公子弘和莊家二郎是摯友,而且送過這么幾次信,穆征覺得可能還不只是摯友這么簡單。 “我此時無法回信,明日,我再將信托寄你?!?/br> 莊揚心亂如麻,已經無從下筆。 “那我明日再過來,這趟回來,也不急著回去了?!?/br> 穆征站起身要告辭,突然又嘆息:“漢和蜀這關系越發(fā)緊張,做點買賣真不容易。” 穆征的一批貨物被江畔的巡卒扣押,本來貨物從漢國要運進蜀國,不想巡卒說他運的貨物要做檢查,約莫是被沒收了。蜀王也不是傻子,眼看漢王劉豫就要啃下隴西了,再來說不準就要起兵南下。蜀國對漢國的親好關系,已瀕臨崩裂。對于兩國往來的商人,也不再友善對待。 穆征離去,莊揚獨自前往院中,他走過竹徑,孤零零坐在亭上。 初月爬升,亭中風起,稍稍有些寒意。 莊揚想如果當初留在漢國,那么他此時也就能陪伴在劉弘身邊,他是想保護劉弘,所以必須離開,卻不想到阿弘受這么重的傷時,他卻無能為力。 子慕先生書寫之時,正是初春,至此時,也有一月余。 阿弘的傷,可好了嗎? 他是漢王之子,本不該跟隨將領沖鋒陷陣,他必是著急想打下隴西,作戰(zhàn)才如此不要命。 莊揚想,當時自己為何要和他約定,待他兵入錦官城再給予他答復。那時有太多顧慮了,可好些顧慮,根本比不上阿弘的命。 懊悔著或許不該給予他希望,也懊悔著或許當時便該答應了他。 阿弘以往,每每受傷,都會來找自己,那時阿弘還是個孩子,莊揚會為他包扎傷口,而后摸摸他的頭。 再稍大些,阿弘便會耍賴似的將自己抱住,埋頭在自己肩上,尋求莊揚的安撫。 莊揚多想此時能抱住他,然而他張開手臂摟抱住的,不過是這空蕩冰冷的夜風。 莊揚在亭上坐了許久,直至莊蘭找來,不安喚他:“兄長?!鼻f揚才站起身說:“阿蘭,大兄回來了嗎?” 莊家總是等莊秉從商肆回來,一家子才聚在一起吃晚飯。 “兄長,你怎么了?!?/br> 莊蘭關心問著,她覺得兄長有些不對勁。之前那位叫穆征的商人過來,帶給兄長阿弘兄的信,兄長讀了信后,獨自一人在亭子這邊坐了許久。 亭子在院子角落里,這里黑漆漆,根本什么景致也看不到,兄長從不曾有這樣的舉止。 “阿蘭,兄長沒事?!?/br> 莊揚不愿告訴莊蘭原由,許多事,他都不能說,哪怕是對至親之人。 “兄長有心事,總是不跟我們說?!?/br> 莊蘭顯得傷心,兄長仍很溫和很好,可是她又覺得兄長比以往疏遠多了。 莊揚停下腳步,他的臉色蒼白,只是昏晦的月色下看不出來。 “兄長?” 莊蘭牽住莊揚的手,她擔憂的守在莊揚身邊。 “無妨,只是覺得胸口有些悶。” “兄長,我牽著你,我們慢慢走回去。” 莊蘭提著燈走在前,莊揚走在后,兄妹倆牽著走,緊緊相隨。 這夜,莊揚用過飯后,不似往常那般陪伴家人在堂上說話,而是獨自上了樓,將自己關在房中。 莊揚躺在榻上,從懷中取出劉弘的帛書,他撫摸帛書,手指碰觸每一個字,細細地讀,反復地讀。眼前逐漸模糊,抬手碰觸臉龐,才發(fā)覺手指上沾染了透明的液體,莊揚詫異想,這是淚水。 從幼年遭遇變故后,莊揚幾乎再沒流過淚,他很溫柔,卻也很柔韌。 莊蘭和細絹進來時,莊揚已睡去。莊蘭想必然是阿弘兄那邊出了什么事,兄長從不給她看阿弘兄的信,大概有什么機密,所以她也不敢問。 今晚兄長突然說胸口悶,可是在吃飯時,又說他沒事。莊蘭很擔心,特意過來探看。 莊蘭坐在床沿,幫兄長拉被子,她眼尖,察覺兄長手中似乎有樣物品,莊蘭低頭端詳,發(fā)現(xiàn)是一枚錯金的帶鉤。 兩月后,長安城。 穆征將莊揚的信函,呈上劉弘。劉弘身上的傷還未痊愈,躺在榻上,右手臂用布條吊在脖子上。劉將軍如此英武的男子,此時的模樣,多少有些滑稽。劉弘穩(wěn)坐在榻上,詢問穆征錦官城和莊揚的情況。穆征說錦官城一切依舊,二郎也還在當學官,很受學子們的愛戴。 大概也是穆征心虛,順便也把劉弘受傷的事,莊揚已知曉告知。 劉弘聽穆征說是子慕先生的書信中講述,他陷入沉思。 心想二郎必然是要急壞了,子慕先生不是愛生事的人,卻是為何要把這事告訴二郎呢。 劉弘賜穆征錢物,送走穆征。 摒去左右,劉弘推動木函,取出一份帛書,帛書滿滿都是關切的話語,能看出書寫人的擔慮和驚慌失措。 劉弘執(zhí)著帛書,心中為一份不安籠罩,慌亂之下,他想喚回穆征,但漸漸他捏緊帛書的手松開了,像似泄氣了那般,他把帛書貼在唇邊,低喃:“二郎?!?/br> 也就在劉弘收到莊揚的回信后不久,還未完全康復的劉弘,再次跟隨大軍出征隴西。隴西的勢力,已被漢國吞并大半,唯剩武威的李軍未攻下。 夏時,漢國攻打武威,蜀王趁機發(fā)兵占據武威的險關,漢與蜀休兵的盟約,自此撕毀。 第61章 兵壓錦官城 盛夏, 尸體腐爛得很快, 蒼蠅盤旋,不過一日便會發(fā)出惡臭。和蜀軍的一番交戰(zhàn)后, 尸橫遍野, 劉弘命令士兵, 將尸首挖坑掩埋,遠離水域, 以免發(fā)生瘟疫。 天邊殘陽似血, 大戰(zhàn)后的劉弘,模樣駭人, 雖然身上絕大部分血都不屬于他。劉弘屈下一只膝蓋, 將掉落在地上的弓箭拾取, 他的右肩連并手臂、手指疼痛麻木,手指幾乎抓不住弓身。舊傷未好,又添新傷。劉弘發(fā)射弓箭的速度,快得讓人看不清楚, 又十分精準, 別人射出十箭, 他已射出二十箭,也因此遇到連日的戰(zhàn)斗,劉弘的手指會流血。 隨從不敢上前幫劉弘拾弓,他們在旁看著。終于劉弘抓住弓,搭了其中一位隨從的手,緩緩站起, 而后翻身上馬。無論是人是馬,都疲憊極了,馬兒慢吞吞將劉弘托回營地。 軍醫(yī)為劉弘查看傷勢,他脫下劉弘身上笨重的鐵甲,解下長袍,見到腹側一處槍扎的痕跡,血殷朱袍。軍醫(yī)清洗傷口,劉弘皺皺眉,臉色略顯蒼白,營帳里散發(fā)著血腥味。 疼痛對劉弘來說,似已習慣。這兩年的仗,最難打的是劉冒的軍隊,那都是些玄甲的騎兵,連馬兒都披著甲胄,且又是擅長馬戰(zhàn)的胡騎。 如此艱難的戰(zhàn)斗,都獲得勝利,公孫式的蜀兵實則也不過如此。 軍醫(yī)將創(chuàng)口內的沙土剔除,劉弘額頭流出冷汗,他將目光移向帳外,這一望,看到站在帳篷入口的一位男孩。 “無疾過來?!?/br> 劉弘招手,無疾走上前,蹲在一旁看劉弘的傷口,小聲問:“兄長,要是疼,抓我的手?!?/br> 軍醫(yī)正在縫合,手法嫻熟。劉弘說:“此時不疼了?!?/br> 軍醫(yī)很快縫好,問劉弘還有哪受傷嗎?劉弘說留瓶瘡藥,手上的傷他自行處理,讓軍醫(yī)去看看其他士兵。軍師背箱離去,不久,漢王劉豫進來,正看到兩個兒子在一起,無疾幫劉弘的手指上藥。 “無疾,你怕上戰(zhàn)場嗎?” 劉父挨著孩子們坐下,劉父自己身上也有血跡,不過沒有傷,他坐鎮(zhèn)后方。 “回阿父,兒本不該怕,然而心里仍是害怕?!?/br> 無疾坦然回話。往時他很怕劉父,這兩年來,倒是沒那么害怕了。 劉父聽到這樣話語,難得他沒訓責無疾膽怯,而是說:“你問問你兄長他怕嗎?”無疾看向劉弘,劉弘說:“打這些仗,是為了以后不必再打仗。無疾,兄長也想過著卸甲清閑的日子?!甭牭絼⒑脒@么說,無疾靦腆一笑,他沒想到原來兄長也是怕打仗的。 劉父點了點頭,是這個道理沒錯。阿弘這孩子,無論儀容或者想法,都和他很像,不愧是他劉豫的兒子。 無疾繼續(xù)為劉弘上藥,并用布條纏綁傷口,他做事認真,連布條都纏得整整齊齊,當然這在劉父看來,太規(guī)整了,男兒應當豪邁、大氣。 劉父打量劉弘身上的傷勢,腹部有傷,手指出血,最嚴重的傷則是右肩和右臂,劉父察覺劉弘一直僵直著右手臂,那顯然是疼得不敢動彈。他舊傷尚未愈合,便就出戰(zhàn),殲滅李軍后,又打了蜀軍,戰(zhàn)事連日。 “傷養(yǎng)好之前,都不許再出戰(zhàn)?!?/br> 劉父可不想兒子日后留下殘疾,再說,讓劉母知道了,還不得把他罵一頓。 “阿父,我不參與戰(zhàn)斗,但可以指揮騎兵?!?/br> 劉弘覺得那不行,他心里著急著呢,這夏天都快過完了。 “阿弘,你在蜀地可是有仇家,這般著急是要報仇嗎?” 劉父覺得這兒子,恨不得一夜就打進錦官城,比他這大帥著急多了。 “并無。” 劉弘搖頭,雖然舅家待他們母子實在不厚道,可劉弘也懶得理會他們。 “那是有牽掛之人?” 畢竟兒子回到中原時,也已十六歲,說不準在蜀地埋下了情種,這種事,劉父理解。 劉弘遲疑了會,用力點了點頭。 劉父大力拍著劉弘肩膀,笑語:“那比為父出息多了,這才三年不到就能回去?!?/br> 劉母時常嫌棄劉父,居然讓他們母子在貧困中等了十六年,才來接走。 漢與蜀在武威開戰(zhàn)這事,很快傳回長安。傳到周景耳邊時,周景正在石室里和蕭丞相交談信朝戶籍的事情。兩位使者,風塵仆仆帶來捷報。 這個消息,對周景和蕭丞相而言,都不意外,早晚是要和蜀王打上,畢竟已兵近蜀地。 “丞相,我想到軍中去。” 周景聽得這個消息,哪還有什么心思悠然閑談。他伏地行禮,懇求丞相允許。 “子慕是蜀人,想是對伐蜀有奇計?” 蕭丞相處之泰然,對于周景這突然的請求,并不驚詫。 “慚愧,并無?!?/br> “那是在蜀地有牽掛之人?” “有之?!?/br> 周景不否決,他確實有。雖然世人都知道他無妻無子,無父母兄弟??墒撬_實有牽掛之人。 蕭丞相顯得玩味,不過他知曉周景的心向著漢國,他又是蜀人,到漢王那邊去,肯定能起到作用。 蕭丞相頷首:“那便去吧,子慕,多保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