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在應(yīng)急燈的光暈中,司徒敏的嘴唇已經(jīng)變得發(fā)黑,她長長地出了口氣,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章桐心里一沉,順著她的右手看去,果然,那條瀕死的毒蛇狠狠地一口咬在了她的手腕上,只不過一會兒的工夫,半條胳膊就已經(jīng)發(fā)黑腫脹了起來。 章桐急了,一把撕開司徒敏的衣服,不出她所料,黑線已經(jīng)快要接近心臟的位置。 “怎么辦,怎么辦……腎上腺素用完了,你要挺住,馬上就到了!”章桐焦急地呼喊著。 司徒敏搖搖頭,艱難地伸出左手,可是,才到一半,就重重地落了下去,呼吸也隨即停止了。在她的臉上,是一抹淡淡的微笑。 章桐眼淚頓時流了下來。她伸手摸了摸司徒敏的脖子,已經(jīng)摸不到脈搏的跳動了。 “不!”耳邊傳來一聲凄厲的呼喊,一個黑影發(fā)了瘋一般向章桐沖了過來,怒吼,“你還我女兒!” 章桐的心劇烈地跳動著,她輕輕放下司徒敏的尸體,然后站起身,憤怒地看著失去理智的丁美娟,腦子里轟隆作響。 就在這個時候,早就等候在那里的一條黑影從反方向沖向丁美娟,兩人接觸的剎那,黑影揮動了一下自己的右手臂,丁美娟頹然倒地,在地上抽搐著,很快,就不動了,鮮血汩汩地流淌出了她的身體。 事情的突變讓章桐腦子里一片空白,她剛想開口,那黑影轉(zhuǎn)過身來,看著章桐,刺耳的警笛聲由遠至近,但是這個黑影卻沒有想到離開,他反手從自己的褲兜里摸出了一副手銬,給自己銬上后,來到章桐跟前,把兩把手銬鑰匙和帶血的匕首都遞給了她,淡淡地說:“我累了,帶我走吧,我向你們投案自首?!?/br> 應(yīng)急燈光下,馬云的臉顯得格外憔悴,卻又異常平靜。 似乎對他來說,這是一個最完美的結(jié)局。 章桐走上前,在丁美娟的身邊蹲下,想伸手去查看丁美娟的傷勢。馬云冷冷地說:“不用費心了,她已經(jīng)死了,因為我刺穿了她的肺動脈,現(xiàn)在誰都救不了她了!” 章桐愣住了,她無力地跌坐在地面上,淚水瞬間滑落下來。 15.如果可以 案子結(jié)束了,阿城很守諾言,他申請了休假,臨走的時候,他答應(yīng)了章桐兩件事:第一,利用休假時間,去康復(fù)中心徹底戒掉對藥物的依賴。第二,在馬云被移交到看守所之前,讓她去見他最后一面。 章桐心中有很多疑問沒有答案。 馬云對章桐的到來卻一點都不感到奇怪,相反,他只是微微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然后閉上了雙眼,神情疲憊,似乎都不愿意再說一個字。 “老馬,按輩分來說,我應(yīng)該叫你一聲前輩,因為你比我更早加入警局。記得宣誓的時候,你還曾經(jīng)對我們訓(xùn)過話?!闭峦┰谒媲白讼聛?,“我今天之所以來送你,一方面是對你的敬意,另一方面,我很想知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難道真的只是因為對歐陽景洪的一句承諾?” 馬云睜開眼,看著章桐,笑了:“我不是圣人基督徒,所以,大公無私也是不可能的?!?/br> “那到底是為什么?” “我女兒,小麗,你還記得嗎?”馬云的目光直視著章桐。 章桐遺憾地搖搖頭:“印象不是很深了?!?/br> “是啊,她已經(jīng)瘋了這么多年了,不會被人記住也是情有可原的?!瘪R云輕輕地嘆了口氣,“小麗和歐陽的孩子是好朋友,我家小麗呢,性格很像她mama,非常膽小怕事,而歐陽的孩子正好相反,所以兩人關(guān)系從小學(xué)的時候開始就很不錯。后來,小麗和青青都想考藝術(shù)類院校,在高考前,就一起參加了培訓(xùn)班。出事那天,歐陽的孩子先走的,我家小麗等了半天都沒見她回來,就去找她。至于說,她看到了什么,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回來后,小麗就徹底改變了,胡言亂語,瘋了一樣,也認不出我和她mama了。沒辦法,我把她送到醫(yī)院,結(jié)果被診斷出是ptsd。因為她的無意識行為已經(jīng)嚴重傷害到了周圍人的人身安全。我沒有辦法,只能把她送到精神病康復(fù)中心去。沒想到的是,這一送,就是整整十年的時間??!” “小麗是怎么死的?” “跳樓,趁管理人員不注意,溜到天臺,跳了下去。我事后才知道的。院方怕承擔責(zé)任,隱瞞了所有在她房間里發(fā)現(xiàn)的東西。我后來看到了相片,她在房間的墻上畫滿了眼睛?!?/br> “天吶!”章桐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心里一陣悲涼。 馬云繼續(xù)說:“我知道你會來,其實我一直在等你。” “為什么這么說?” “十三年前,歐陽青的案子你是經(jīng)手者之一,也是唯一一個還在崗的法醫(yī)。歐陽把盒子寄給你,就是想引起你的警覺,讓你出面要求重開那個案子的調(diào)查。不過,他犯了兩個致命的錯誤。第一,不該濫殺無辜。第二,不該在死者的眼中填埋上沙子。”馬云苦笑,“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了代價?!?/br> “你難道不也是嗎?”章桐忍不住反問,“你能告訴我,你到底是怎么發(fā)現(xiàn)丁美娟才是真正的兇手的?” “其實應(yīng)該說是歐陽發(fā)現(xiàn)的,我只不過是請了個人一直跟著他而已。他注意到了海報,我跟著他的線索去了竹南,我查了所有司徒敏名下的房產(chǎn),后來在她家后院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屋,我在小屋外蹲守了很長時間,拿到了足夠的證據(jù)。那瘋子就是在那里殺人的!尸體也埋在了小屋外的空地上?!?/br> “那你為什么不報案?你不應(yīng)該殺了丁美娟!你應(yīng)該讓法律來對她做出嚴懲!” 馬云的臉上露出了不屑的神情:“我干嗎向你們報案?那女人聰明得很,所以,我要自己來處理這件事,你明白嗎?章醫(yī)生,話又說回來,你不也殺過人嗎?我可記得很清楚,陳海軍,他就是被你用凳子給活活敲死的,所以你又有什么資格來說我?雖然你那個時候很有可能是正當防衛(wèi),可是,你能否認你不想殺了他?為你父親和jiejie報仇?每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都有一個魔鬼,難道不是嗎?” 章桐氣得渾身發(fā)抖,啞口無言。 臨走的時候,馬云突然問:“那些在小屋外面的坑里發(fā)現(xiàn)的尸體,都找到她們的親人了嗎?” “謝謝你,都找到了。”章桐淡淡地說。 “那我就放心了,這下我終于可以放心了?!瘪R云喃喃自語。 章桐無奈地嘆了口氣,拍了拍門,看守的警員便把門打開,讓她走出去。 鐵門在她身后被重重地關(guān)上了。 劉東偉要走了,他是特地到警局來和章桐告別的。和來的時候一樣,他沒有行李,只有一個隨身的挎包。住了兩天醫(yī)院,使得本就瘦弱憔悴的他更加顯得弱不禁風(fēng),臉色非常差,只不過和海邊比起來,要好多了。畢竟撿回來了一條命。 章桐和劉東偉一起站在警局外的花壇邊上,今天的陽光溫暖宜人。雖然說現(xiàn)在還是冬天,花壇里空蕩蕩的,但是春天很快就要來了。街上的車輛忙忙碌碌地穿梭著,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謝謝你及時趕到救了我?!眲|偉說,“如果沒有那支腎上腺素,說不定我就這么稀里糊涂被蛇咬死了?!?/br> “你中的只是麻醉劑,腎上腺素可以救你,但是那蛇有毒。如果你被蛇咬了的話,我想大羅神仙都救不了你?!?/br> 劉東偉皺眉:“這大冬天的,蛇應(yīng)該是冬眠才對。常理上解釋不通啊?!?/br> “寵物蛇除外,”章桐說,“因為寵物蛇和我們?nèi)祟惿钤谝黄?,所以生活?guī)律被打亂了,只要主人有心,可以讓蛇一年四季都不冬眠。而有的寵物蛇的毒性是非常強的。咬死司徒敏的那一條就是毒蛇。重案組在搜查丁美娟的住所時,發(fā)現(xiàn)了好幾個裝有毒蛇的瓶罐,在她的電腦中,也查到了有關(guān)毒蛇毒液提取物對手部神經(jīng)恢復(fù)的介紹。我想,丁美娟看到你在她女兒工作室里抽取眼房水了。她就像殺了你老師一樣想再次制造一個‘意外’?!彼D(zhuǎn)頭看著劉東偉,“我希望你不要再恨司徒敏,她雖然是一個性格倔強的女人,但是她的心卻不壞,更主要的是,這次應(yīng)該說是她救了你?!?/br> “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劉東偉輕輕嘆了口氣,“還要搭上自己的性命!這太不值得了。” “你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真讓我難以置信!你難道真不知道嗎?”章桐感到有些驚訝,“一個女人只有為自己所愛的人,她才會這么做啊。劉東偉,司徒敏依然深深地愛著你,你真的看不出來?你們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如果說你結(jié)婚,是為了你的老師對你的囑托,那么,現(xiàn)在不是舊社會了,不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司徒敏不愛你的話,她會愿意用自己的幸福來做賭注嗎?” “如果說司徒敏是知情者的話,我的師母為什么要這么做?人命關(guān)天,她為什么要濫殺無辜?難道說只是為了對方的眼珠?”劉東偉問,他搖搖頭,“我始終都無法相信兇手竟然是她!” “丁美娟是一個藝術(shù)家,我聽重案組的人說,如果不是因為手意外受傷,她不會那么默默無聞地過日子。藝術(shù)家的手不亞于外科手術(shù)醫(yī)生的手,她再也做不出成功的雕塑了,所以就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女兒司徒敏的身上,而對于一個人像雕塑家來說,最難刻畫的就是人類的眼睛了。走投無路的她就選擇了殘害無辜。這些都是重案組的人在搜查司徒敏家中時查到的丁美娟的一份自白書,而和她的自白書放在一起的是一本日記的影印本,我想,那是你給司徒敏的,對嗎?” 劉東偉點點頭:“是她父親的日記,我后來才明白,其實司徒老師一直在誤解司徒敏,以為司徒敏就是兇手,而他的根據(jù),就是一次展覽,他看到了司徒敏的處女作——愛人。因為他是物理老師,所以很容易就可以看出真假眼球之間的區(qū)別,他無意中在報紙上看到了天長這邊的案子,而死者的相片,和他女兒的雕塑竟然如此相似。司徒老師為此做了多方面的調(diào)查,他的日記中提到了司徒敏因為丁美娟經(jīng)常要來天長講課,所以,也會到天長來,而死者生前曾經(jīng)參加過的培訓(xùn)班,任課老師之一就是當時頗有名氣的丁美娟了。司徒老師知道那幅作品出自自己女兒之手,所以,自然而然就懷疑到了司徒敏就是兇手。我把那本記錄了老師心理斗爭的日記留給司徒敏,就是想讓她明白,自己父親的苦衷?!?/br> “你到底是怎么看出來司徒敏不是真正的兇手的?” 劉東偉不由得苦笑道:“她不可能對李丹下手,李丹救過她的命,如果不是李丹,她早就在中學(xué)的那次宿舍火災(zāi)中喪命了。你說,司徒敏又怎么可能對自己的救命恩人下手?而且還那么狠! “你說過,兇手很有可能是女性,而李丹母親跟我提起過,李丹去東大交流學(xué)習(xí)后,司徒敏的母親曾經(jīng)去她家里詢問過李丹的聯(lián)系方式。至于說李丹為何會被丁美娟殺死,我想,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李丹和司徒老師一樣,都看出了雕像眼睛的秘密?!?/br> 章桐點點頭:“我記得重案組的薛警官曾經(jīng)跟我說過,東大老清潔工一再提到李丹在失蹤前一直念叨著終于下定決心要去做某件事了,我想,很有可能就是要把真相告訴警察。李丹是醫(yī)學(xué)院的高材生,兇手的把戲瞞不過她的?!?/br> “是啊,不過現(xiàn)在人都死了,死無對證,我想,這一回真的算是把真相帶入地獄了。”劉東偉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從隨身帶著的挎包里拿出一封信遞給了章桐。 “這是什么?”章桐不明白劉東偉的用意。 “你看看吧。其實,我早就該把這封信給你看了,只不過我猶豫了很長時間。我今天就要離開天長了,以后可能再也不會回來。我不想留下遺憾。對了,章醫(yī)生,有一句話,我想送給你?!眲|偉微笑著說。 “什么?” “記住,如果你以后愛上一個人的話,請一定要及時讓他知道你的愛,因為不知道哪一天,你們就會錯過并且永不相見,那么,這句話就會變成你終身都無法說出去的遺憾。” 章桐愣住了,她的嘴唇微微顫抖了起來。 姍姍來遲的計程車在倆人身邊停下,劉東偉打開車門,鉆了進去,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拉開車窗,對章桐說:“章醫(yī)生,我還忘了給你一樣?xùn)|西。”說著,他把一張相片丟給了章桐,然后揮揮手,計程車在溫暖的陽光中揚長而去。 章桐低頭看著手中的相片,她很快就認出了劉東偉,相片中的他一身警服,笑容中帶著些許靦腆和滄桑。 “原來他也是警察啊!”章桐微微一笑。 手中的信封薄薄的,里面似乎只有一張信紙。章桐本想拿著信去辦公室看,可是轉(zhuǎn)念一想,她就打開了信封,抽出信紙,站在花壇邊看了起來。 信是劉春曉寫給他哥哥劉東偉的。 哥: 見信安好! 新的工作還順利嗎?很久都沒有你的消息了。希望你看到信后給我回封信,報個平安。我知道你不方便接電話的,所以我能夠理解。 哥,我今天給你寫信,是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愛上了一個女孩,或許應(yīng)該說,我早就愛上了她,但是,我一直不好意思說出口,我也怕傷害了她。對了,她的名字叫章桐,是我中學(xué)時的同班同學(xué),是個非常堅強的女孩,長得也很漂亮,是個睿智的女孩。 哥,你一直跟我說,如果愛上一個人的話,一定要告訴她,讓她知道我對她的愛。這樣,以后兩人分開,才不會后悔。所以我想好了,這周,等她從外面出差回來,我一定要向她求婚,告訴她,我愛她,我會給她一個家! 謝謝你的鼓勵,哥,等我好消息吧。 弟春曉 2012年5月7日 章桐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她抱著信紙蹲在花壇邊放聲大哭,心痛得幾乎無法自已。信紙上最后的日子,她太熟悉了,因為就在這封信發(fā)出后的第三天,劉春曉就帶著一絲遺憾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記住,如果你以后愛上一個人的話,請一定要及時讓他知道你的愛,因為不知道哪一天,你們就會錯過并且永不相見,那么,這句話就會變成你終身都無法說出去的遺憾?!?/br> 遠處,天空中,陽光燦爛,飛機在白云中穿梭,留下了一條長長的白線。 冬天很快就會過去。淚眼朦朧中,章桐抬起頭,她又一次看到了劉春曉的影子,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是啊,如果錯過了,那就好好地記住他吧,畢竟那是自己曾經(jīng)愛過的人。 章桐站起身,迎著陽光,向身后不遠處的警局大樓走去。 一切都還要重新開始,不是嗎? 疼痛無聲 我已經(jīng)兩足深陷于血泊之中,要是不再涉血前進,那么回頭的路也是同樣使人厭倦的。 ——莎士比亞《麥克白》 三十年前。 他就知道自己過不了這個圣誕節(jié)了,只是怎么也不會想到這一天竟然會來得這么快。 今天,太陽下山的時候,就是他的死期。 早晨六點,戒備森嚴的監(jiān)獄門外圍著一堆的人。盡管天氣前所未有的寒冷,卻依舊無法阻擋住人們追逐死亡的好奇心。 死囚房內(nèi),他躺在狹窄的小床上舒展了一下早就麻木的四肢,然后深吸一口氣,在充滿著嘔吐物味道的渾濁不堪的空氣中,靜靜地等待著走廊盡頭那即將響起的腳步聲。 從最初走進這所冰冷的監(jiān)獄開始,他就沒打算過自己還會活著走出去。于是,在一次次的徹夜難眠之后,他漸漸地習(xí)慣了這不到十平方米且臭味彌漫的空間。 他身材瘦小,曾經(jīng)弱不禁風(fēng),現(xiàn)在卻體格健壯,這全得益于監(jiān)獄的伙食和每天堅持的鍛煉。 “我不會給自己留下墳?zāi)沟模驗楹尬业娜四敲炊??!碑數(shù)洫z長問起他為什么天天如此著迷于鍛煉身體時,他并沒有正面回答,眼神中反而閃爍著狡黠的目光。 除了頭發(fā)有些不正常的稀疏發(fā)黃以外,他外表給人的印象是優(yōu)雅而冷峻的,尤其是他的那雙纖細而又修長的雙手,雖然有些詭異的慘白,卻無論如何都難以讓人把它們和十二條人命聯(lián)系在一起。 說真的,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哪里來的勇氣,但是既然決定了去做的事,他就從來都沒有后悔過。 于是,冰冷的事實就像一記狠狠的巴掌用力地落在了所有人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