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無花, 又是無花。 云善淵不知道是第幾次聽人提起無花了。在楚留香的口中,無花是個極具佛性的人, 而在這村里大娘的口中, 無花更被譽為是菩薩下凡。前后相差了兩天,云善淵并沒能見到無花。 “我沒想到水母陰姬竟然會邀無花去講經(jīng),她竟是一位會研讀佛法的居士, 但這讓我覺得我們來的正是時候。” 云善淵仰躺在屋檐上,一邊看著天上繁星,一邊對張丹楓說,“看著這村里的大娘對無花如此贊美,想來剛聽完佛經(jīng)的人也會比較好說話?!?/br> 張丹楓坐在屋檐上, 他也看著滿天的繁星。 這大半個月來從金陵到武陵山,他與云善淵有好幾個夜晚都在船上賞月觀星。雖然云善淵換回了女裝。可是他總有一種感覺, 在原隨云一事后, 云善淵身上某些地方變了。 盡管他說不出究竟是什么變化,而這種變化對云善淵來說并無不妥之處,但是他們卻仿佛無法再回到初見時的月下之笑中。 “我也希望一切能順利,可以在神水宮里得到二師伯的線索?!?/br> 張丹楓這樣說著, 卻并不認為真能得到什么線索。潮音失蹤于十余年前,神水宮之中的人甚少在江湖行走, 更是沒聽聞她們?nèi)ミ^山西忻州境內(nèi), 原隨云的這條線索也許是在死前布下的另一個陷阱。 可是,他還是來了。也許并非僅僅是為潮音而來,而是為了身邊的人。 然而, 風月無情人暗換,他能感覺到云善淵的變化,卻不知她為什么而變。 “小云,其實你并不認為我們能問出什么吧?你相信原隨云的提示?” “信與不信并不重要?!痹粕茰Y不可能相信原隨云,但如果是原曉呢?她要相信嗎?偏偏,原隨云說了從來沒有原曉。 只是,她明白當年他們都沒有說謊話,卻要看如何去解讀那些話。而原隨云必然知道潮音的行蹤,他也給出了提示,提示是真,就看她怎么去解讀了。 “其實,走一遭神水宮也不錯。江湖中人人畏懼水母陰姬,你就沒有一點好奇?”云善淵側(cè)頭看向張丹楓,“師兄,我沒問過你,你為什么入關?為了游歷大明美景?還是為了行走江湖?” 云善淵的話語沒有說盡,張丹楓是瓦剌右丞相之子,即便他的師父謝天華是江湖中人,即便他是為了尋找潮音和尚而來了江南,但那些都不會是主要原因。 張丹楓沉默了片刻,而后只念了一首詩,“誰把蘇杭曲子謳,荷花十里桂三秋。哪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古愁。” 他說著竟是笑了起來,笑聲在夜空中徘徊,越來越濃,其中卻未有半分笑意,然后戛然而止,讓他的眼角似有淚光。 張丹楓也仰躺到了屋檐上,側(cè)臉看向半米之外的云善淵,“我本是知為何而來,現(xiàn)在卻有些不懂了?!?/br> 云善淵沒有追問,她抬頭看向了星空?!岸嗌倭d廢事,盡入漁樵閑話。師兄你早晚都會懂的?!?/br> 張丹楓不再多言,他離懂得的那一天也許不遠了。人究竟是活得明白好一些,還是活得糊涂好一些?也許對于有情人來說,最怕還是多情卻被無情惱。 第二天,云善淵與張丹楓給水母陰姬遞了拜帖。 在水母陰姬這樣的絕世高手面前,他們又并非來踢場子,那就不必偷偷摸摸地探查,先遞上一張?zhí)?,如果對方能見一面最好,如果不能再想其他的方法?/br> 畢竟,關于潮音和尚一事,兩人都不認為與神水宮有太大的關聯(lián),卻是走一遭,探探原隨云死前到底是留下了什么一步棋。 出乎意料的是,水母陰姬竟然應下了見面,而且同意也見一見張丹楓,卻不是在神水宮之中。誰讓神水宮有不讓男子進入的規(guī)矩。打破這個規(guī)矩的可能只有無花,而他在水母陰姬眼中是高僧,已經(jīng)跳出了萬丈紅塵。 見面的地點就在神水宮外的小溪邊。 水母陰姬身著一襲白衣而來,若是形容她的容貌,那便是不似女人。 她的長相陽剛,身材高大,最是那股攝人的威嚴,讓人站在她的身邊就有被壓迫的感覺,那是一種不容他人反抗的唯我獨尊。 這位自創(chuàng)了天水神功,從而以內(nèi)力深不可測而聞名江湖的人,是當世最可怕的女人,盡管她看上去已經(jīng)離女人二字很遠了。 “我與你們的師祖玄機逸士有過一段淵源?!?/br> 水母陰姬道出了她愿意見面的原因。昔日陳玄機救過水母陰姬一命。當然,那時她還不是水母陰姬,而是昔日她是誰,如今的江湖又有何人敢問。 “玄機逸士消失了多年,我曾聽聞他去了塞外,也從未見過他的后輩。今日便來見一見你們。當年,他與上官天野那一戰(zhàn)不分勝負,我也好奇他會創(chuàng)出什么樣的劍法來。所以,你們必須與我一戰(zhàn)。至于你們的來意,那就留到戰(zhàn)后在說。” 這一番言行很水母陰姬。作為江湖前輩,她是毫不在乎虛禮地出宮見了他們,但是出言便戰(zhàn),果真是行事難測。 誰敢與水母陰姬一戰(zhàn)?誰沒事找事與水母陰姬一戰(zhàn)? 云善淵確實不會想不開地去送死,但架不住對方不安常理出牌,意外總是時有發(fā)生。 水母陰姬說要一戰(zhàn),就不會給人選擇的余地,甚至是絲毫不給他們思考的時間。就在見面的小溪邊動手,不必多加準備,早點開戰(zhàn)早點結束。 云善淵與張丹楓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有些錯愕,卻并沒有害怕的情緒。雖然知道水母陰姬出手,他們這一戰(zhàn)受傷是必然的,但是能讓水母陰姬這等高手邀戰(zhàn),那么害怕就是一種侮辱了她也侮辱了自己的情緒。 兩人拔.出了劍,青冥劍與白云劍是玄機逸士所煉制的寶劍。 這一套雌雄寶劍正是為了百變陰陽玄機劍法與萬流朝海元元劍法所準備。雙劍合璧,行一陰一陽之道,是以二人同心,其利斷金。 下一刻,水母陰姬就出了招,并不見她身動,卻是已然讓四周之氣全然改變了,如同大海洶涌,讓人置身在深海浪濤中,一股難以言語的壓力已然直撲面門。 這場比斗,水母陰姬顯然沒有殺意,可在她毫無殺意之下,云善淵與張丹楓已是被逼到了極限。他們摒棄了一切的思緒,第一次忘卻了手中的劍是劍,已然把它融入到了心里。 這是他們第三次雙劍合璧,卻已然在劍勢上達到了兩者相容,讓兩種劍法成了一種圓融的劍法,信手一劍便可到了天.衣無縫的地步。陳玄機不愧為當時的天下第一劍客,他的劍意能與水母陰姬近乎是無堅不摧、無物可擋的澎湃水勢一較高下。 卻是還不夠。 不只是云善淵與張丹楓的內(nèi)力不足以對抗水母陰姬,更或是他們對雙劍合璧的感悟還不夠,又或是玄機逸士的劍還有著某種可以更進一步的余地。 不過多時,這場比斗就以水母陰姬的收手而終止了。 她眼中露出了一絲贊許之意,卻不是對著兩個人本身,而是對著這套劍法??墒撬炙葡肫鹆耸裁矗澰S在瞬間就轉(zhuǎn)為了冷漠。 “玄機逸士的劍是情,他妄圖以情之一字來對抗天下萬物。這雖談不上荒謬,但他成功的可能太低了。情比水還要飄忽不定。” 水母陰姬言至此卻是話鋒一轉(zhuǎn),“我可以解答你們的疑惑,但我有一個要求。云善淵,你需入神水宮半個月,你愿是不愿?” “小云,不可。”張丹楓未看向水母陰姬,他本能地向前一步擋在了云善淵之身前。水母陰姬雖然沒有對他們下殺手,但是她的喜怒無常已經(jīng)可見一斑,又怎么能讓云善淵隨其進入神水宮,到了那里才真是半點都不由人。 云善淵望著張丹楓的背影,她的心里閃過一聲嘆息。 就在剛才,她第一次那樣真實地感受到了玄機逸士的劍意。雙劍合璧并不只是一陰一陽地配合,更是希望達到臻于化境的陰陽相容,到達了那個境界,情于萬物生,又有何可擋?可是從一開始,葉盈盈教于她百變陰陽玄機劍法時,她的劍意已經(jīng)有了偏離。 原隨云有一句話是對的,陳玄機的劍需要兩位誠于情的人,兩情相悅,心意相融,方能讓這套劍法到達大成,否則就始終不能邁入超一流劍法的境界。 她不是不能用這套雙劍合璧,但是在她手中,這套需要兩人使用的劍法,終是無法美玉無缺。 在水母陰姬的對戰(zhàn)中,云善淵感受到了張丹楓的情,他的情可以純粹到癡的境界,然而無可奈何的是她做不到,做不到毫無保留的情,做不到情深不悔的癡。 這樣一來,雙劍合璧即便可以在短暫的時間達成大成,但隨著她劍意的改變,卻是維持不了太久。 說的是劍意,也是感情。 即便她并未如薛衣人的劍意充斥著血,但她一開始就沒能走上陳玄機的劍意之路。這不是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只是如同水母陰姬說言,情太縹緲。 即便有了開頭的恰逢其時,卻也可能是最終天各一方。 沒有誰對誰錯,只是比起一寸相思一寸灰的感情,她更習慣于愛而不執(zhí)。 “水夫人,我答應了。”云善淵從張丹楓的身后走了出來,她對水母陰姬示意一笑,“多謝前輩給予晚輩這個機會。” “小云!”張丹楓還想說什么,卻被云善淵按住了手。 云善淵側(cè)身看向張丹楓,“就是半個月而已,師兄不必擔憂。武陵山風景迷人,師兄不妨走走看看,一晃眼我就從神水宮里出來了。” 張丹楓緊蹙著眉頭,他怎么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欣賞武陵山的風景。或者,他有感覺若是今日云善淵去了神水宮,有些事便是永無可能。 “你真的要去?” 云善淵神色平靜地點頭,“是的,我要去?!?/br> 云善淵沒有與張丹楓多做告別,好似真是簡單地在神水宮住半個月,并非生離死別,哪有那么多的別情需要贅述。 張丹楓看著云善淵與水母陰姬消失的背影,他握住了手中的劍,躍而上馬,掉頭離去。 在這正午陽光之下,他想到的是曾經(jīng)兩人的月下共騎、運河上的同食魚湯、古墓中的并肩而戰(zhàn),還有他們一起吃過的糖葫蘆。 可是,一切都有戛然而止的時候。他該明白的,當云善淵堅持與黑白摩訶單劍而戰(zhàn),當云善淵對華真真露出了不真切的笑容,當云善淵在蝙蝠島的高崖上錯開了他的手。 有些事并非金風玉露一相逢,就能真的勝人間無數(shù)。因為比起情,世間還有其他太多的存在。 云善淵跟著水母陰姬進了神水宮,她未被安排在客房里,而是就住在了水母陰姬的隔壁。 這像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需知水母陰姬完全不是平易近人的性格,即便如同她的徒弟宮南燕,也沒有得到過水母陰姬如此的賞識。 是的,賞識。 云善淵覺得水母陰姬讓她進入神水宮,是帶著長輩對后輩的賞識之意,對她并無惡意,盡管也不一定是善意。 盡管這說出去會讓江湖人都驚掉了下巴,水母陰姬這樣唯我獨尊的人,竟也會有這種感情嗎?不過,即便有些不可思議,云善淵相信自己的感覺判斷。 只是,她敏銳地覺得,為她安排房間的宮南燕,對她有某種敵意。 那種感覺不僅僅是被搶走了師父注意力的小情緒??墒窃粕茰Y又想不出來宮南燕為什么看她不順眼。她們從未見過,唯一的交集就是這一次,她應了水母陰姬的邀請進入了神水宮。 云善淵摸了摸臉,總不至于是因為紅顏禍水,這種無稽之談吧? 宮南燕的敵意在水母陰姬的賞識面前卻是不值一提。 在云善淵進入神水宮的第一天下午,水母陰姬就推遲她平日的固定練功時間,與云善淵相談起來。“你可知我為什么要你來神水宮半個月?” “因為我的劍意?!痹粕茰Y雖然不太明白為什么水母陰姬賞識她,但她能引起水母陰姬關注的地方恐怕只有她的劍意。 水母陰姬露出了一個淺笑,這個笑容有七分傲氣、三分贊許,“不錯,就是因為你的劍意。見你之后,讓我更明白神水宮后繼無人,我的這些弟子,竟是無一人如你?!?/br> “晚輩不敢?!痹粕茰Y并不敢當水母陰姬的這句夸獎,而在她聽來并非完全是夸獎。說一個人比她門下的弟子都強,若是水母陰姬心胸狹窄一些,指不定就做出什么事情來了。 不過水母陰姬并非心胸狹窄之人,她只是喜怒無常,讓人捉摸不透而已。 “你敢入神水宮,那這世上還真沒幾件你不敢之事。” 水母陰姬這話中含著笑意,然后她話鋒一轉(zhuǎn),“我適才之言并非虛言。我從水中悟出了天水神功并且創(chuàng)立了神水宮,這二十年來收了門下弟子百許,卻無一人得我真意。” 水母陰姬并不因此而感到悲哀,仿佛她本就是獨一無二之人,那么沒有人能青出于藍又有什么可悲。 “這并沒有什么,我見過太多的江湖高手,可是能有高人之心的人少之又少。你的師祖陳玄機是難得的其中之一?!?/br> 水母陰姬說到這里仔細地打量了云善淵,見她在自己如同實質(zhì)的眼神下仍能面不改色,想到了當年救她一命的陳玄機。 為什么陳玄機能有這樣的后輩,而她卻沒有?水母陰姬心中清楚,云善淵不會拜入她的門下,這個理由就是她今日邀云善淵入神水宮的原因。 “玄機逸士是不世之材,他創(chuàng)出了這套雙劍合璧的劍法,更能力證這一點??墒牵幢阈C逸士創(chuàng)出了此套劍法,他本人卻是沒有用過。我猜測他將這套劍法一分為二教于了他的兩個徒弟,然后你又習得了其中之一。 你并不了解你的師祖,他是一個癡情之人,可是陰差陽錯,與他兩情相悅之人是同父異母的親meimei。真相大白后,云素素墜崖身亡。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這說的便是陳玄機。 往事不必多提,我說這些是告訴你,玄機逸士的雙劍合璧根植于情之一字,如果誠于情,情極而癡,兩相交融,才能使得這套劍法達到超一流的境界,它的圓滿境界。 這樣的劍意使得我也敬佩,可是他忽視了一點,并非誰都能為情而癡?;蛘?,他并沒有忽視,但是他心中最能與他使出雙劍合璧之人已經(jīng)死了,對于這套劍法如何更進一步,只能留給后輩去研究?!?/br> 云善淵聽著水母陰姬所言,這也正是她對雙劍合璧劍法的感悟。果然被稱作當世第一的女人,水母陰姬在武學上的造詣是極為可怕的,只是對招了一次,她就能夠命中根本。 此時,水母陰姬卻是玩味地一笑,“陳玄機的徒弟如何我并不知曉,你與張丹楓著實不錯。你們兩人能將陳玄機的武學推上一個更高峰,因為張丹楓做到了誠于情。 可惜啊,成也雙劍合璧,敗也雙劍合璧。他有了你這樣一個徒孫,你能讓他的武學推上一個更高峰之時,但卻也走出了他的劍意根本,終是無法讓那雙劍合璧走向化臻的圓滿。” “你的劍并非無情,但是你也無法走上陳玄機賦予雙劍合璧的至情至深?!彼戈幖乱豢痰莱隽嗽粕茰Y為什么如此的原因,“說到底,你不甘受制于人!” 云善淵聞言端著茶杯的手指微微一動,水母陰姬一語道破了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