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自從九難死后,云善淵回京不久就聽說了胤禛為了救駕受傷,傷在左手臂。她得知胤禛性命無礙,就沒功夫多為遠在天邊的人cao心,誰讓她已經(jīng)身中兩種藥,化脈散與七步奪命丹。 云善淵去調(diào)查了袁承志,查到了他是前朝邊關大將袁崇煥的兒子,也是那個時代江湖上的絕世高手。 袁崇煥被明末皇帝崇禎下旨賜死,而阿九是崇禎的女兒,袁承志與阿九之間可以說隔著殺父之仇。那日,九難師太的狂悲之態(tài)足見兩人之間不只有恨,恐怕還有一段愛戀,那些卻都湮滅在了時光中。 上一輩的恩怨本來應該與云善淵無關,可誰讓她重了兩種藥,其中的化脈散很可能是袁承志給后輩下的。 這并不是無端猜測,袁承志作為抗清大將的后人,父親卻被明朝皇帝所殺,其中還牽扯到皇太極的計謀,他經(jīng)歷了清軍入關的那段歷史,心態(tài)定然十分復雜。 史湘云的母親如果是袁承志的女兒,袁承志能愿意她嫁入史家嗎? 云善淵調(diào)查過賈史王薛四個家族,他們是因為擁護清廷入關而開始發(fā)跡,其中賈史兩家抬入八旗,老一輩都立過戰(zhàn)功。 史湘云之母袁氏表面上是普通士紳家的孩子,可是在那個戰(zhàn)亂年代想要偽造身邊并不困難。袁氏違背袁承志的意愿嫁入了史家,袁承志與其斷絕了關系,更是早就下了化脈散這種讓人不得修煉深厚內(nèi)功的藥,算是徹底地斷了父女之情,而且藥力更是延續(xù)三代。 這個推論從邏輯上能夠成立,而事實究竟如何只有袁承志知道。也如同是九難所言,七步奪命丹恐怕只有高于她的高手才能解除。 云善淵去看過好幾位京城名醫(yī),他們除了看出云善淵有些宮寒的癥狀外,并查不出任何其他的病癥。九難曾說過,七步奪命丹在毒發(fā)時,小腹會異常冰寒,這與宮寒之癥卻是對上了。 胤禛到馬場時,就看到云善淵騎坐在馬上出神,他上馬踱了過去,“我們跑一圈?” 云善淵回過神來,先看向了胤禛的左手,“你的傷全好了?當年被大壯踹了一腳就傷得不輕,這次不會在同樣的位置反復受傷吧?舊傷新傷當心落下病根。你何必約在馬場,騎馬牽韁繩是要用力的。” 胤禛聽聞云善淵也還記得他的舊傷,這與在得知康熙記得時的感覺又不相同,其中的復雜心情只有他自己清楚,可他卻是一派輕松地說,“只是小傷而已。當年我要是再能忍一些,也就不會挨那一腳了。不說這些,聽聞你在練習騎馬,我就想著一起來馬場跑一圈?!?/br> 這樣的相約自是不合規(guī)矩。可是,胤禛少時沒能忍住,長大后還是會沒能忍住,區(qū)別在于忍耐的事情大不相同。而終有一日,他能夠百忍成金,再也找不到必須為之沖動的人與事。 云善淵并不奇怪胤禛知道她的動向。她這次是男裝前來,與多年前小女孩穿著男裝時會被認出不同,如今她依靠簡單的化妝,還有一身不同于深宅女子的灑脫氣質(zhì),讓人越發(fā)難辨出她是女兒身了。 云善淵在知道了身中兩種藥,而且京城內(nèi)無人可解后,想起她忘了練習的一項重要技能——騎馬。她能熟練地騎馬,也就是真的可以遠走高飛了。 “好,那就跑一圈?!痹粕茰Y既然來了,就不會懼與胤禛跑一圈。 這是胤禛的私人馬場,沒有胤禛的允許,除了康熙其他人自是不能進入。因此,兩人是未有保留地都盡情地跑了一圈。以云善淵騎馬沒幾個月的經(jīng)驗,能與胤禛跑成平手,著實能見她已經(jīng)出師了。 這一圈跑得頗為暢快,兩人下馬慢行時,背后都有些微微出汗了。就帶著這份暢快的心情,兩人沉默地沿著馬場外的草地,走到了山坡上的大樹邊。 胤禛微微低頭看向云善淵的側(cè)臉,這才看到了她右側(cè)耳根下的幾點疤痕,當即就微微皺眉,下意識地伸手撫了上去,“這是九難所用的拂塵留下的!你怎么沒用祛疤的藥膏?!?/br> 云善淵感到耳根一熱,她沒想到胤禛會伸出手來,隨即就退了一小步,讓胤禛的手落了空。“都是小傷,留著疤,也算是記得這個教訓。” 記得江湖是強者為尊的世界,即便她中了化脈散無法練成深厚的內(nèi)功,可是她絕不會因此而放棄變強的信念。 胤禛的手指顫了顫,他若無其事地收回了手,似是沒有把云善淵退后的動作看在眼里,可又怎么能不記在心里。 “好,隨你吧,就當是留個教訓。這次我找你,就是想問一個問題。” 云善淵示意胤禛直說,“什么問題?” 胤禛沒看云善淵而是看向天,已經(jīng)夕陽西下時,晚霞燒了起來。 “我想問你,你確定要走嗎?” 云善淵看著胤禛的側(cè)臉,這個問題似乎是多此一問??滴醮舜卧獾叫写蹋┏堑亩窢帍陌档矫?,又由明到暗,這是起了開頭就不會再停下來。這時不走,更待何時。 “你多少應該打聽過史家大房的過去,我此時不走,恐怕日后平地生波。而且我想離開?!?/br> 胤禛看著晚霞幻化著瑰麗的色澤,他想起了當年的生死關頭。 第一次面對惡狗,他讓云善淵離開,她不走。第二次,他認為自己藥石罔效再讓云善淵離開,她還是不走。 史家大房的那些過往又怎么樣,他如果下了決心要處理,也能瞞過汗阿瑪。 偏偏如今,她說想走了??梢垣@得榮華富貴的時候,她要走了。 即便武功高強如九難,還不是被火銃與軍隊重傷。 這是一個武學沒落的時代,云善淵想要追求劍道,像是癡人說夢??墒亲屧粕茰Y活在深宅之中,卻會更加可悲。 “好,我懂了?!必范G緩緩地說著,他眼見晚霞越來越美,如同在通吃島上見過的晚霞。 那時,他不懂,不懂小玄子與小桂子的感情。如今,他懂了,懂了才會痛也要放手。 ** 幾天后,康熙傳召胤禛,“在塞外朕讓你想的賞賜一事,你遲遲不提,可是忘了?” 胤禛跪了下來,“回汗阿瑪?shù)脑?,兒臣想請一道旨意,下個月初,史鼏之女史湘云,因病過世?!?/br> 康熙真是愣了一下,然后他皺起了眉頭,厲聲叱到,“荒唐!” 康熙看著胤禛,他所求的賞賜不是賜死云善淵,而是說請允讓史家大房孤女從此世上消失,就如當年韋小寶離開京城一樣遠走高飛。 “胤禛,你可知你在說些什么!這樣的胡言亂語,豈可從皇子口中說出!” 胤禛抬頭看向康熙,“汗阿瑪,兒臣可能是胡言亂語了,但胤禛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有的人不該困在紅墻之內(nèi),他們屬于江湖之遠?!?/br> “荒謬,你都是從哪里聽來這些謬論!”康熙是站了起來,他怒視著胤禛,似是沒想到總是沉默沉穩(wěn)的兒子會變得像是另一個人。 胤禛沒有回避地看著康熙,他深吸了一口氣說,“汗阿瑪,兒臣并非受人蠱惑。子肖其父,兒臣只是從汗阿瑪身上學到了,該怎么對待朋友才是真的好。您讓韋大人離開了京城這個是非之地,兒臣也是不舍朋友困在深宅之中。” ‘砰!’康熙拿起手邊的茶杯就扔在了胤禛的身側(cè),茶漬濺到了胤禛的身上,打濕了他的衣衫,“大膽!史湘云不過是一介女子,你豈敢將她與朝廷重臣相提并論!” “朝廷重臣?”胤禛笑了起來,“汗阿瑪,韋小寶是朝廷重臣,但也是一個假太監(jiān),是天地會的堂主,幫助反賊、假傳圣旨、掉包死囚,樁樁件件,又有什么規(guī)矩可言?!?/br> 胤禛見康熙氣得是漲紅了臉,他緊接著說,“兒臣當年不懂,為什么汗阿瑪放走了韋小寶,如今兒臣懂了。汗阿瑪教會了兒臣,生死之交,師徒之誼,兄妹之情。這一切讓兒臣在不違背江山社稷的前提下,不甘不想,卻又決心放手?!?/br> 康熙伸手指著胤禛,他聽著這些話氣得想說什么,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時間最是無情,一轉(zhuǎn)眼小桂子離開小玄子已有五六年了。仿佛所有人都把韋小寶忘了,就連他自己也以為這個人從未出現(xiàn)過?;蕦m變得越來越有規(guī)矩,是他想要別人遵守的規(guī)矩,再也不會有人如韋小寶膽大包天、假傳圣旨、欺君罔上。 可是當宮門深鎖,月上中天,又有誰知道,他會望著那輪明月想起韋小寶。江湖之遠的小桂子還好嗎?小桂子是否會掛念廟堂之高的小玄子? 兩個多月前,九難半途行刺,康熙又想起了韋小寶,小寶貪財好色,又是惜命如金,偏偏在為他擋刀救駕時,奮不顧身,從不遲疑。 康熙與韋小寶的相遇就是命運的意外,讓他無法用君臣有別把那些年的情分磨去。生死之交,亦師亦友,如同兄弟情誼,怎么能輕易抹去。君王無情,但他還是一個凡人。正如胤禛所言,在不違背江山社稷下,小寶想走,他不愿意不甘心,但還是放手了。 這是小玄子能為小桂子做的最后一件事。 康熙閉起了眼睛,他對胤禛說,“你出去跪著,跪到你腦子清醒了再說。” 第十九章 胤禛沒有遲疑地跪倒了乾清宮外,讓后來的大臣們都心中生疑,不知四阿哥如何冒犯了康熙。那些有心人們更是腦補了很多大戲。比如說四阿哥與太子的關系較好,最近太子的地位隱隱不穩(wěn),皇上罰了四阿哥,難道是要對太子下手了? 然而乾清宮內(nèi),康熙卻是讓梁九功取來了一個木盒,他打開了盒子,里面全是那些年與小寶的通信,說是信實則是都是畫,誰讓小寶寫不來文章。 殿內(nèi)只有翻動紙張的聲響,康熙看了很久,然后他才嘆了一口氣,“梁九功,都說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你說朕的那些兒子誰最像朕?” 梁九功垂手而立不敢回答,要說今日之前他還不知道,今日過后,皇上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四阿哥是被皇上真的記到心上了,是多了一份父子二人之間的感同身受。 “胤禛小時候性子急,朕讓他戒急用忍,這些年來是見他處事越發(fā)的沉穩(wěn)了。朕擔心他行事太過冷硬,卻也是朕想得少了。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只是這孩子不表露出來而已?!?/br> 康熙關上了木盒笑了起來,他想到了韋小寶,又想到了為他擋了一刀的胤禛,終是嘆了一口氣。他的前半生有過一個不畏他是皇上的朋友,自小桂子走后,屬于玄燁的那一部分像是死了。 如今胤禛讓那部分又活了過來,胤禛會如此說,是把他當做了父親,而他也慶幸有人還記得韋小寶。其實他心底深處非常希望,他的兒子中有人能懂得這種不一樣的君臣之誼。懂得才能對韋小寶與其后人照拂一二,無疑太子是不懂的??墒?,這些事他不能言之于口,因為那有違規(guī)矩,還好胤禛沒有讓他失望。 “讓四阿哥進來吧?!?/br> 梁九功聽得皇上對四阿哥的評價,他是更加沒有抬起頭,心跳卻是快了一拍,即便對太子,皇上也未有如此評價。 梁九功作為康熙的心腹,自是明白很多事,康熙遇刺,太子的表現(xiàn)讓康熙心寒了?;噬蠈μ有暮?,也就會把他作為父親的情感抽離了出來。 皇位之爭,爭的是圣心??滴踝鳛橐粋€深諳帝王之術的皇帝,難見一份真心。 韋小寶得到過小玄子的真摯情誼,此后幾乎無人再會讓康熙做出那么離經(jīng)叛道的事情來。即便是對于自己的兒子,必要時也不會下手留情。 梁九功請跪著的胤禛進了殿內(nèi),他心里對這四阿哥的手段萬分佩服,誰能知道四阿哥對那史家姑娘究竟是真情還是假意。而四阿哥卻是用這番言行讓皇上將他放在了心上,‘深肖朕躬’,只怕往后的日子就是貴不可言了。 “胤禛,朕問你,你是真的想明白了?不怕后悔?”康熙問著胤禛,仿佛透過胤禛在詢問自己的心。 胤禛頷首,“兒臣想清楚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兒臣不悔,也不怕后悔?!?/br> 康熙半響未說話,他目光深沉看向胤禛,又像是看到了他自己?!昂茫热荒忝靼琢?,朕準了。下月初,史鼏之女史湘云,因病過世?!?/br> “謝汗阿瑪恩典?!必范G心里的一塊大石落地,他知道這番一石三鳥是成功了。 “你退下吧?!笨滴跻娯范G要走出宮殿門時又說到,“既然史湘云離世了,朕記得賈家二房還有個留牌子的姑娘,擇日做格格抬入你府里吧。” 胤禛點頭稱是謝過康熙,他轉(zhuǎn)身離開了乾清宮,心中是毫不意外賈元春被指給他做格格。賈史王薛,康熙用他們,卻不會不知道他們已經(jīng)過了分寸,特別是去年康熙病重,那四家人與太子、索額圖眉來眼去。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賈府的衰敗不遠了。 胤禛清楚汗阿瑪此舉不只是給他指了一個格格,更有背后深意。太子二哥的位置是真的不穩(wěn)了,汗阿瑪對太子不滿了,疑心了,也下了決定。 胤禛看著護城河橋下的水,看似澄澈,其實暗流難測,他怎么能舍得讓云善淵留在京城被作為一枚棋子。如果云善淵無聲無息地離開,不管做的多么天.衣.無縫都會引得康熙的注意,這對云善淵并不好,誰知道康熙在江湖上有多少探子,會對云善淵有何種威脅,不如明著說出來。 這步險棋看似驚險,卻是戳到了康熙心中最柔軟的地方,這也是唯一的破局之法。胤禛可以感同身受,只因為他們同病相憐。 但是同在帝王家,胤禛更知道他們父子之間不會有純粹的父子之情,也不會為心底埋葬的感情多加傷懷。甚至在大多數(shù)清醒時分,明白權利才是更重要的所求時,會覺得多余的感情是種阻礙。然而他們又做不到親手除去,那就只有放手,一別兩寬,各自安好。 如此,他走進了康熙為父的心里,離圣眷更近一步,卻也就離爭權奪利的危險更近了。 胤禛卻并無悔意,這是他所求的,皇權、實力、帝王之道。 從一開始,他與云善淵就所求不同,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他無權讓云善淵為他停留,云善淵也絕不會認為有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存在。 剛剛好的是,他們都懂。 十月初,云善淵看著靜夏與靜冬出嫁了,安排好了史家大房的一眾事宜,也準備齊了離開要帶的東西。她在一個陽光正暖的秋日,男裝打扮,輕車簡從地路離開了京城。說是簡從,是帶著一位叫木歸的太監(jiān)。 云善淵是才知在史府中做了幾年仆人的木歸是個太監(jiān),胤禛希望云善淵能帶上木歸,萬一有什么事也能夠個照應。她答應了胤禛,反正帶與不帶并無太大差別,等出了海,誰能聯(lián)系上誰。 出海是為了去尋找袁承志。云善淵幾經(jīng)打聽,才得到消息說袁承志去海外小島隱居了。 云善淵上輩子并未熟讀武俠小說,也就是聽過一些名字,對幾部拍成影視的武俠劇知道大概,可這放到了她真實生活的世界幫助甚微。反復聯(lián)想揣測,只把袁承志與金蛇郎君夏雪宜聯(lián)系到了一起,其他就都不知了,出海能否找到其人也是未知數(shù)。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京郊,胤禛送了云善淵最后一程。 兩人走到了一棵柳樹下,胤禛折了一條柳枝遞給了云善淵,然后他從懷中拿出了一個布包,“你的事在汗阿瑪面前過了明路,我也就幫你辦了戶籍、通關文牒等證明,用的就是云善淵的名字。你收好了。” 云善淵接過了布包,從多年前她與胤禛通信就沒有用過史湘云這個名字,說是取云字為姓,以善淵為名,行云游天下之事,使得心如水靜默而深遠。 胤禛說善淵極好,取自《老子》‘心善淵’,心淵靜而莫測,是上善若水的一種至高境界。 “謝謝你?!痹粕茰Y收好了布包,她拿著柳枝,胤禛折柳相送,惜別懷遠,可他們都知道今日一別,怕是再無重見之日。 云善淵更知胤禛讓康熙允了她要離開之事有多冒險。一著不慎,她可以遠走高飛,可是胤禛卻不能?!八母?,其實你不用做那么多?!?/br> 胤禛深深注視著云善淵,像是要把她永遠記在心里,言辭中卻是云淡風輕,“我這輩子不可能離開皇宮去成為其他的角色,還是你行走江湖的夢想來得更容易實現(xiàn)一些。我們兩個人之中,總有一個要去完成荒唐的夢想。你能帶著夢想離開,我也就沒有遺憾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