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如果他死了,誰會在意皇子這個身份,而他不過只是光頭阿哥。雖然說起來有些可笑,但此時此刻他連正面對抗徐州知府都不行,因為天高皇帝遠,因為他手中沒有一絲實權,阿哥不過是個荒誕的名號。 深宮潛規(guī)則,沒有誰是必須保護誰,哪怕是母親對自己的孩子。就像他的生母也不可能護他周全,就像他的養(yǎng)母也不可能對他全心全意。 太監(jiān)與宮女會聽從主子的命令,但在私下誰沒有陽奉陰違過,誰都有一片私心。兄弟之間,即便是同母手足也是隔著一層,做不到舍己為人。 胤禛看著云善淵嬌小的背影,他心中情緒翻騰,這個小女孩算不得天真無知之人,可偏偏她在該逃的時候留下了,還保住了他們兩個人的性命。 因此,他不懂。 “它死了?!痹粕茰Y的右手有些發(fā)抖,過了半響她只說了這句話,打破此刻的壓抑沉默。 云善淵回頭看向胤禛,胤禛掩住了復雜的眼神,看向了瘋狗的尸體。 “一擊斃命,看來你的俠女夢也不算太離譜。”胤禛說著晃著站了起來,狗腦袋中的刀是不能用了。 云善淵也站了起來,看了瘋狗的尸體一眼,它的雙眼圓睜,像是根本沒想到會如此死去。 胤禛伸手擋在了云善淵的眼前,“別看了,走吧,進城?!?/br> 云善淵扶住了胤禛,兩人背脊都滲透了汗,是踉踉蹌蹌地朝著徐州城走去。 胤禛越走越迷糊,他腦中想著,如果這次能活著回京,那就讓云善淵實現了劍客的夢想也未嘗不可。在死亡面前,離經叛道算不得什么。 終于,兩人在天亮城門開啟之時到了徐州城。 兩人一進城就直奔醫(yī)館,胤禛這時是再也支撐不住,昏倒在了醫(yī)館之中。 第六章 韓氏醫(yī)館的大夫見胤禛暈了那是直皺眉頭,看著云善淵問,“小女娃,你有錢看病嗎?你哥哥燒成這樣,一般的藥根本治不好他的病。住在醫(yī)館里還要付住宿費的,要是沒七八兩銀子,也就不必看病了,直接給他買一副薄棺?!?/br> 云善淵捏著裝有七十四枚銅錢的錢袋,想到脖子上的金麒麟,都走到這一步了,只得把這掛件給當了?!拔矣绣X,就請你開藥吧。” 大夫搖頭,這兩個孩子穿的是洗了又洗的舊衣服,還是不合身的舊衣服,哪像是有錢的樣子。可別說氣質不同,這年頭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從前再怎么富裕,落魄了就是落魄了。 “我不是不給你哥哥治病,但我這也不是善堂,一般的藥材也就罷了,你哥哥這病也要用狠藥才行。而且恐怕要反復一段時間,你得確保能付得起那么久的藥費?!?/br> 云善淵一把扯下了脖子上的金麒麟,“這個應該夠所有的藥費吧!少說也有四五兩黃金,一兩黃金可兌十兩白銀。我現在就去當鋪給當了,你說著城里哪一家當鋪最靠譜?” 大夫見到那做工精致的金麒麟,看向云善淵的眼神就變了,這等做工的金飾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 他笑著說,“城里有三家大的當鋪,吉峰、呈祥、匯鴻當鋪。從醫(yī)館出去右轉,最近的就是吉峰當鋪。我讓伙計和你一起去,你一個小女孩不安全。” 云善淵沒把大夫前后不一的態(tài)度放在心上,惡人、惡狗、小人,這世上什么稀奇古怪的角色都有。 “那就麻煩你給我找一位伙計了,我也能快去快回?!?/br> 大夫立馬就指了一位看上去高大的伙計,陪著云善淵去當鋪。不過云善淵沒在吉峰當鋪當了金麒麟,他家把價格壓得太低了,而是走到了最遠的匯鴻當鋪,以二十兩銀子做了活當。 徐州城的治安還沒淪落到白天搶錢的地步,云善淵也不敢放松警惕,暗中提防著四周,當鋪周圍有小攤販也有街角乞討的人,他們都沒怎么把眼神放在云善淵身上。 云善淵與藥鋪伙計回了醫(yī)館,有了治病的錢,大夫也就放手用藥了。 云善淵與胤禛暫且在醫(yī)館住了下來。胤禛高燒反復了好幾次,大夫說他這是受了驚嚇、又是過度勞累、外加一段時間的脾胃不和,要命的是再來了濕邪入體,這燒就很難徹底退下去。 這樣一折騰就是五天時間。期間,云善淵道聽途說了關于徐仁的事情,好像知府家的這個庶子最近心情不怎么好,又在青樓里打傷了幾位姑娘。 這是醫(yī)館伙計說的八卦,青樓的姑娘受傷了,也要請大夫看病,卻不是在這家醫(yī)館,此處坐診大夫不愿接這種不干凈的活,所以青樓多半都去城東的某家醫(yī)館請大夫治病。醫(yī)館之間對彼此的患者來源多少都了解一些,伙計也時常會說起這些八卦。 云善淵聽到徐仁的作為,她并沒閑心為青樓姑娘感嘆一番,因為胤禛的病癥著實得不到根治,時好時壞,整個人以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 他們繼續(xù)留在徐州,不知何時會撞到徐仁的手里,也極有可能被天地會的人發(fā)現,而看病是件掏空錢財的事情,并沒有第二個金麒麟再去典當了。 第七天夜里,胤禛又發(fā)起了高燒來。 云善淵早就考慮要換一家醫(yī)館,但她打聽過,在徐州城里這家醫(yī)館韓大夫的醫(yī)術是最好的,除非她能找到一位游方郎中,否則整個徐州城找不到更好的大夫。 “這是最后一帖藥。” 韓大夫給胤禛把脈后說,“狠藥傷身,他的身體承受不住更猛的藥了。這一貼藥吃完,如果還燒得那么高,我也是無能為力了?!?/br> 云善淵看著昏迷的胤禛,她已經把所知的物理降溫法,例如濕毛巾冷敷、酒精擦拭身體都用過了,也不是沒效果,但胤禛的熱度反反復復,終是無法對病情有根治的效果。 “還沒到最后那一刻,他不會撐不過去的?!痹粕茰Y這話不知是對韓大夫還是對自己說的,愛新覺羅·胤禛是以后的雍正帝,他怎么會就這樣死去。 韓大夫嘆了一口氣,出去讓伙計煎藥了,這一碗藥被硬灌到了胤禛嘴里,讓他喝了下去。 云善淵坐在病床邊,希望胤禛能熬過這個晚上。她對正史上的雍正皇帝了解得并不深,所謂史書記載的都是冰山一角,功過是非都離她太遠。 可是病床上的艾四卻是她來到這個世界接觸的第一個人,他們一起從綁匪手里逃了出來,一起躲過了惡狗的攻擊。雖然相處了短短幾天,但發(fā)生的事仿佛長的過了好幾年。 “汗阿瑪,額娘……”胤禛昏沉中呢喃著這兩個詞,他無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然后抓到了云善淵的手。 云善淵握住了胤禛的手,低聲說到,“胤禛,你應該要好好活著,我們都應該好好活著?!?/br> 兩只手握在一起,可這一夜胤禛的熱度并未退去。 第二天早上,韓大夫再給胤禛把脈,他除了搖頭,已經無計可施。“女娃,你還有什么要對你哥哥說的?我可以施針讓他清醒片刻?!?/br> 云善淵些許茫然地看了看韓大夫,說什么? 他們是萍水相逢,對真實的身份只字不提,他們還沒來得及成為朋友。她知道艾四有些不茍言笑,卻并非不懂變通的人,臨死關頭會有一份仁心讓她先逃。 就只有這么多,也只來得及知道這么多。 她不知道艾四具體幾歲,生辰何日,在宮里過什么樣的日子,為什么會出宮,為什么會遇到天地會的綁架。 “可以讓他醒過來嗎?”云善淵看向大夫,“能讓他醒,就不能施針讓他退燒?就沒有可以起死回生的針灸術嗎?什么妙術神針之類的?” 韓大夫搖頭,“你說的那種大夫是傳說中的江湖中人,我從沒見過。我只能讓他清醒片刻,然后盡力多拖些時日?!?/br> 韓大夫給胤禛針灸后,胤禛就慢慢睜開了眼睛。 胤禛朝著云善淵抬了抬手,示意她靠近床邊,等韓大夫出了門才低聲說,“不要再浪費時間了,你找一家靠譜的船家回京?;厝ブ?,不用對任何人說你見過我。記住,別說你見過我,就說是京城當日鬧事后,你被人群沖散了,迷了路才沒能回家。” 云善淵看到胤禛認真的神色,他的言下之意太過明顯。 兩人被綁,四阿哥死了,她回了京,康熙如何能放過她,必然會受連坐之罪。之前就是因為明白此中的關聯(lián),云善淵才沒有想過放棄胤禛單獨逃走,而此時胤禛卻主動提出了這一點。 云善淵問,“你寧可做孤魂野鬼嗎?” 胤禛笑了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有些事情帶到墳墓里未嘗不好。你走吧,兩個總要活一個?!?/br> 云善淵深深看了胤禛一眼,居然覺得看著這個月亮頭不再是很可笑了。 “我不走,我們還沒到放棄的時候。那個大夫顯然見識不夠,我知道一定有可以救命的大夫。獨擅灸法胡青牛、診脈圣手平一指、亦毒亦藥程靈素,從前有那些厲害的大夫,現在不可能一位傳人都沒有?!?/br> “你說的人,我都沒聽說過。”胤禛又笑了起來,他靠在枕頭上,伸手摸了摸云善淵的頭發(fā),“那些都是話本里的人吧?你還小,別看那些離奇的市井話本了,那里面的故事多半都是假的?!?/br> “他們都是存在過的!”云善淵反駁到,找到江湖中的奇人異士,即便有什么殺一人救一人的規(guī)矩,好歹也是希望。 胤禛不再就此問題糾纏下去,“聽話,你走吧。我并不算孤魂野鬼,即便活了十年不到,臨死之前知道有人真心不希望艾四死去。這就夠了?!?/br> 云善淵不能體會胤禛在宮中究竟是怎么活著,他才十歲不到,可完全不像是一個孩子。但對她來說,這樣不夠。她難道要再次輸給命運? 此時,在匯鴻當鋪里,一位氣度卓然的中年人站在庫房前,看著云善淵典當的金麒麟神色復雜地問,“這金麒麟是什么時候收來的?” “總舵主,這東西有什么不妥之處嗎?七天前,一位女扮男裝的小女孩典當的金麒麟。那日,韓氏醫(yī)館的伙計一同來的?!?/br> 當鋪管事拿出了活當的契約,“人應該還沒走,就在城西的韓氏醫(yī)館里呆著。” 陳近南拿起金麒麟細細看著,上面并無刻字,卻是能在背后的麒麟雕紋中看出些不一般來。 “韓氏醫(yī)館?!彼麑Ξ斾伖苁抡f,“把活契給我,把這東西從賬上消了,缺的銀量我給補上。” 當鋪管事不解其意,但毫無質疑地就按照陳近南的話做了。 韓氏醫(yī)館中,云善淵還在想著要如何去找一位醫(yī)術出神入化的大夫,韓大夫就敲響了門。 云善淵一開門,先注意到了韓大夫身后站的中年人。 她一時也不知怎么去描述這個中年人,他與她來此見過的人都不一樣,外表像是中年書生文質彬彬,但又有股截然不同的氣質。 “史家大小姐,這是你的東西?!敝心耆苏f著就拿出了金麒麟,“令堂可是姓袁?” 云善淵不解其意,卻在很快對中年人的身份有了猜測,她緩緩說到,“地震高崗,一派西山千古秀。” 第七章 “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标惤线M了屋,看到了病床昏睡的胤禛,他先把金麒麟交給了云善淵?!澳阒肋@暗號,看來也從你母親那里聽過其他的事情了?” 云善淵拿著金麒麟,這東西是史湘云父母留下來,讓她從小帶著的,怎么和陳近南扯上關系了?“我一出生,母親就過世了,她沒說過什么。剛才的話是從綁架我的人那里聽來的?!?/br> 陳近南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他微微點頭,“那令堂是不是姓袁?” 云善淵仔細想著史湘云的記憶,墓碑上是史門袁氏之墓,她點了點頭。“這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标惤洗蛄苛嗽粕茰Y一番,“我只是在一位故人處見過金麒麟而已,你可別再給當了。現在收拾你和他的東西,跟我走吧?!?/br> 云善淵這時靈光一閃,踏破鐵鞋無覓處,陳近南的武功不錯,他應該會認識什么神醫(yī)吧? “陳總舵主,我跟你走沒問題,但我的朋友高燒不退。你要帶走我們,帶走活人總比半死不活的好。他這模樣也走不了,能不能先幫他把燒給退了?” “呵呵呵?!标惤闲χ鴵u頭,“你知道我是誰,那你也知道他是誰了!我為什么要救清廷的韃子,還是康熙的兒子!他只要不在我手里咽氣,我管他燒成什么樣子。想當年清軍入關,白骨壘壘,陰魂遍野。而你,你最不該為他求情?!?/br> 云善淵也大概聽說這段歷史,但歷史離她太遠,艾四才是活在眼前的人。 如果重回那段時光,她必然會拿起刀劍與清軍相殺,可活在當下,她不能見死不救,人有時就是這樣可笑與矛盾。哪怕是此刻救人,而某一天又要殺人。 “陳總舵主,一個健康的四阿哥比一個病危的四阿哥有用多了。三藩已平,現在施瑯對臺灣出兵,你要的是人質去談條件,而不是康熙一怒之下的炮火?!?/br> 陳近南聽后微微愣了愣問,“你多大了?” 云善淵回答,“七歲。” “七歲啊——”陳近南起身抓住了云善淵的手腕,朝她脈上搭了兩指,然后嘆了一口氣,“根骨絕佳,可惜,可惜了?!?/br> 云善淵更不懂陳近南的意思了,這些都先放到一邊。她再問了一次,“都說平生不識陳近南,便稱英雄也枉然。陳總舵主如此英雄人物,不會與小孩子斤斤計較吧?那些恩怨是非,與康熙結算就罷了,難道真要世世代代仇恨永固嗎?” 陳近南閉了閉眼,眼神深沉地凝視了云善淵片刻,終是走到了病床邊扶起胤禛,先在他的身上用手指點了幾處xue道,然后雙手貼住他的后背運功。 大概是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胤禛的頭上滲出了汗珠,陳近南收回了手掌,從床塌上站了起來。“這一出汗,他的燒就能退了。至于能不能養(yǎng)好身體,就要看他的命了。今夜,我們必須上路?!?/br> 胤禛沒多久就清醒過來,開口就問,“是誰來了?我隱約感覺到一股暖流從背上傳來,現在身體舒暢多了?!?/br> “陳近南?!痹粕茰Y當然不會傻到和盤托出有關金麒麟的事情,“他找到我們了,今夜就要帶我們走。” 胤禛低眸不語,陳近南會救他多半是被云善淵說服了,他片刻后才說,“看來是該來的逃不掉,死罪活罪總要挑一樣。至于陳近南……” 云善淵不問胤禛未盡之語的意思,如果陳近南沒有出手救治,即便胤禛暫時死不了,但持續(xù)高燒恐怕也會變成傻子。反賊的頭目出手救了他,其中滋味只有他自己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