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馳樂耐心聽完年輕人怪里怪氣的話，臉上露出對方口中那種非常和氣的笑容：“你知道就好?！?/br>
    年輕人一愣，像是沒聽懂他的話似的。

    鄭馳樂好心地解釋：“無論你跟這位女士是什么關(guān)系，都和沐英無關(guān)，法律上沐英要贍養(yǎng)這位女士，但沒有必須為她贍養(yǎng)你這種四肢健全的巨嬰的義務(wù)。如果你還是聽不懂的話，我就直接說吧——沐英不歡迎你來這里，懂了嗎？”

    年輕人對上他冷淡卻又銳利的目光，不自覺地后退了兩步。他后面就是臺階，這么一退一不小心就一趔趄，險些栽下臺階！

    葉沐英母親趕緊扶住他，關(guān)心地說：“小心點！怎么突然往后退？”

    鄭馳樂嗤笑一聲：“果然是巨嬰?！?/br>
    年輕人漲紅了臉：“你不要侮辱人！少在那里狗眼看人低！我遲早會出頭的！”

    鄭馳樂說：“你所謂的出頭，是指靠著沐英給你搞關(guān)系、開后門，然后你坐等升職加薪嗎？難怪你臉這么紅，自己也知道不好意思對吧?！?/br>
    年輕人怒瞪著鄭馳樂：“你是誰！”

    鄭馳樂沒看他，反倒看向葉沐英的母親：“我說了，我是沐英的朋友。”

    葉沐英的母親對上鄭馳樂的目光時微微一愣。

    鄭馳樂沒有說半句指責(zé)她的話，意思卻擺得很明白：他只是葉沐英的朋友，卻站在葉沐英這邊維護(hù)他；而她作為葉沐英的母親，卻站在另一邊拿著利刃捅向葉沐英胸口。

    葉沐英的母親看向始終一語不發(fā)的葉沐英，一時有些無措。

    她嘴唇動了動，可又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最終還是葉沐英開了口：“進(jìn)來吧，春寒料峭的天，早上也冷?！?/br>
    鄭馳樂動作聞言微頓，接著毫不猶豫地讓開了門口的路：“請進(jìn)?！?/br>
    他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邊往里走邊對葉沐英母親說：“沐英布置這里的時候花了很多心思，當(dāng)時他來了好幾封信給我看設(shè)計圖呢?！彼恼Z氣非常親近，完完全全是對待長輩應(yīng)有的謙恭。

    葉沐英母親第一次認(rèn)真地打量起葉沐英的家，這原本應(yīng)該是她跟葉沐英一起生活的地方，所以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其中偏向自己喜好的部分。

    鄭馳樂仿佛沒看到她的臉色一樣，微笑著補刀：“我記得那時候沐英還問過我很多食譜，特別是腸胃不好應(yīng)該怎么用藥膳去療養(yǎng)。我過來后嘗過幾次，沐英的手藝是越來越好了，肯定練習(xí)過很多遍……”

    葉沐英聽不下去了：“樂樂，不要說了?！?/br>
    葉沐英母親第一次看見這個兒子痛苦的表情。

    葉沐英這個兒子從來都堅強又沉穩(wěn)，別的孩子都在為玩具爭吵的時候他總是獨自拿著書坐在安靜地地方翻看，仿佛那里面已經(jīng)有令他沉迷的東西。

    每次她想叫這個兒子為自己母子倆爭取一下，多表現(xiàn)一下的時候，葉沐英總是用那烏黑又通透的眼睛望著她，就好像看透了她所有的奢望和所有俗套的念想一樣。生在那樣的家庭，誰不希望母憑子貴、帶攜母家？可惜葉老爺子脾氣有名的冷硬，真想從葉家這里分杯羹比登天還難。

    兒子的平凡、丈夫的荒唐，讓她開始對生活感到失望。

    直到她的丈夫、葉沐英的父親葉伯華第一次打了她，她這個兒子才慢慢有了改變。只是對上葉沐英那雙早熟的眼睛時，她還是覺得自己有些窒息。

    這個兒子一點都不像她、也一點都不像他父親，他生來就跟他們不一樣，言行舉止都彬彬有禮，目光更像是能看透一切似的，只要跟他視線相觸，一切不堪的想法就會無所遁形。

    從那時候起，這個兒子就穩(wěn)穩(wěn)地站在她身前。他做什么都有自己的主意、他總是能交上出色又可靠的朋友、他總是能獲得眾多師長的贊許和提攜，比之她和他父親，他實在太優(yōu)秀了。

    所以她總是覺得這樣的兒子不像自己生出來的孩子。

    他跟她們根本就不是一類人。

    早前無論她怎么哄、怎么騙、怎么懇求，他都不愿意稍微露個頭、讓老爺子看高他一眼，直到她都絕望了、認(rèn)命了、放棄了，他才施施然地在同輩中出頭。

    那種從容的姿態(tài)讓她感到心驚、感到陌生，也感到心寒。

    而眼前滿臉傷懷的葉沐英，是她從來沒見過的。

    葉沐英母親怔怔地看著自己兒子，千言萬語哽在喉間，什么都說不出來。

    鄭馳樂掃了眼葉沐英母親的神情，伸手搭在那個年輕人的肩膀上：“你們這么早過來，都沒吃早飯吧？進(jìn)來幫把手，隨便弄點吃的填填肚子?！?/br>
    鄭馳樂說得隨意又自然，聽起來好像他們之間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熟稔的老朋友。年輕人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愣愣地跟著他到了廚房。

    鄭馳樂問：“會洗菜吧？”

    聽到鄭馳樂真把自己當(dāng)“巨嬰”了，年輕人說：“當(dāng)然會！”

    鄭馳樂塞給他一把青菜：“洗干凈，我給你們熬個青菜瘦rou粥。等下我們就要去會場那邊開會了，你記著該熬多久，時間到了就揭開讓它再煮十分鐘?！?/br>
    年輕人邊聽邊點頭，等緩過神來又怒罵：“我為什么要聽你的！”

    鄭馳樂朝他一笑：“你不餓嗎？”

    年輕人的肚子適時地咕嚕咕嚕直響。

    鄭馳樂隔著衣服拍拍他的肚皮：“跟誰過不去都不該跟自己過不去，對吧？”

    年輕人瞪著他。

    鄭馳樂微微地笑了笑，站在一邊淘米。

    鄭馳樂這個已經(jīng)吃過的人都動起手來了，年輕人只好悶不吭聲地站在他身邊洗菜。

    鄭馳樂狀似不經(jīng)意地問：“你們來做什么？”

    氣氛比之一開始的劍拔弩張早就不太一樣了，年輕人聽到鄭馳樂的問話后就先認(rèn)了錯：“我剛才語氣不太好，是我不對?！?/br>
    鄭馳樂微訝，轉(zhuǎn)頭看著年輕人。

    年輕人說：“可葉沐英就對嗎？嬸嬸嫁給我叔叔的時候，他根本都不露面，連電話里都只給了一句假得不能再假的祝福。那幾天我嬸嬸都郁郁寡歡，我叔特意找我過去陪她，嬸嬸真是很好的人，我把她當(dāng)自己mama來著！”

    鄭馳樂倒沒想到這么個吊兒郎當(dāng)?shù)募一锞尤荒苷f出這種話來。他挑了挑眉，問道：“你要是真把你嬸嬸當(dāng)mama看，怎么會故意挑起他們的矛盾？”

    年輕人沒了最開始的毛躁，咧開了一抹笑：“流膿的傷口就該一次將它挖掉，免得它爛在那里毀了一切。你剛才不也故意站出來維護(hù)葉沐英嗎？一樣的道理。”

    鄭馳樂對這個年輕人刮目相看了。

    他暗暗朝對方豎起一個大拇指。

    年輕人說：“你真是個有趣的人?！?/br>
    鄭馳樂說：“你也是?！?/br>
    兩個人相視一笑，頗有點惺惺相惜的感覺。

    鄭馳樂首先開口，朝年輕人伸出一只手：“還沒正式自我介紹，我叫鄭馳樂?！?/br>
    年輕人說：“你好，我叫田行健，口十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那個行健?！?/br>
    鄭馳樂說：“好名字?！?/br>
    田行健說：“我聽說過你，也見過你的報道。沒想到你跟葉沐英居然是朋友，你們不是一類人。”

    鄭馳樂笑容不改：“你還想故技重施，我在跟沐英之間也挑撥一下嗎？”

    田行健邊洗菜邊說：“我說真的，你們真不是一類人?！彼D(zhuǎn)頭看著鄭馳樂，“他想要得到一樣?xùn)|西會不擇手段，而你卻不會?！?/br>
    鄭馳樂說：“說得好像你很了解我跟沐英一樣?！?/br>
    田行健說：“不算特別了解，不過是旁敲側(cè)退得出來的結(jié)論而已。要不是嬸嬸舍不下葉沐英這個兒子，我大概會勸她離這個可怕的人越遠(yuǎn)越好。”

    聽到田行健還在可著勁挑撥，鄭馳樂沉著臉說：“看來我們當(dāng)不成朋友了?！?/br>
    田行健見他轉(zhuǎn)過身將鍋放到煤氣爐上，靜默片刻，說道：“人是很容易感情用事的生物，你一旦對某個人形成了固定印象，往后再看到他也會偏向那個印象，而忽略那些與印象不符的東西?！彼麚u頭直笑，“你相信葉沐英，我相信嬸嬸，所以你不能說服我葉沐英有那么好，我也不能說服你葉沐英沒有那么好?！?/br>
    鄭馳樂轉(zhuǎn)過身認(rèn)真地對田行健說：“我并沒有把沐英想得太好，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沐英又怎么可能完美?！?/br>
    田行健說道：“你能一直保持客觀就好。”

    見田行健明顯還是對葉沐英有偏見，鄭馳樂只能說：“謝謝你的提醒?！?/br>
    另一邊，葉沐英母親終于忍不住開口詢問葉沐英的近況。

    葉沐英簡單又冷淡地回應(yīng)著母親的問話，語氣疏離得像陌生人。

    早在眼前這人拋下他另嫁、為了別人的孩子往他胸口插刀子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當(dāng)她是個陌生人。

    因此來自母親的噓寒問暖并沒有讓他欣喜過望。

    唯一讓他感到高興的或許是這兩個人的到來讓鄭馳樂站在他面前維護(hù)他。

    葉沐英在感情上其實很吝嗇，對方既然不要，他也不會再給。

    所有的難過、所有的悲傷，早在當(dāng)初她跟別人結(jié)婚的時候就消耗殆盡；所有的期盼、所有的希望，也隨之消失。

    此刻坐在他眼前的不過是個跟自己有血緣關(guān)系的女人而已。

    他甚至可以冷靜地偽裝著自己的表情，著意在鄭馳樂面前流露自己的痛苦。

    因為他知道鄭馳樂必然會因為這個原因而對他生出同病相憐的感覺。

    事實證明確實如此——鄭馳樂很少有尖銳的一面，在他母親跟那位“表弟”面前卻說出了那樣的冷言冷語。

    葉沐英淡淡地應(yīng)付著自己的母親。

    葉沐英母親怔怔地看著完全斂起了剛才那種傷感神情的葉沐英。

    對話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鄭馳樂很快就從廚房里走了出來，對葉沐英說：“時間差不多了，該過去了?！?/br>
    葉沐英將一把備用鑰匙放在桌上，說：“媽，我們要去開會了，有什么事回頭再說。要出去的話，鑰匙就在這里?！?/br>
    葉沐英母親臉色發(fā)僵：“我們等一下就……”

    葉沐英打斷：“至少吃個午飯吧，中午我回來給您下廚。”

    鄭馳樂說：“沐英說得對，伯母你至少留下吃個午飯?！?/br>
    葉沐英母親神色復(fù)雜地看著葉沐英，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鄭馳樂跟葉沐英步行前往會場，葉沐英一直默不作聲。

    鄭馳樂勸慰道：“伯母其實也很想跟沐英你好好聚聚?！?/br>
    葉沐英說：“你不用安慰我，我都明白的。她心里有我這個兒子，但也僅此而已。她上次打電話來給我，是為了讓這個侄子住進(jìn)我家?！彼θ莅l(fā)苦，“我沒有答應(yīng)，你說我是不是很小氣？”

    鄭馳樂說：“不會，換了我我也不答應(yīng)?！?/br>
    葉沐英停下腳步。

    鄭馳樂也跟著葉沐英停下來，轉(zhuǎn)過身看著葉沐英。

    葉沐英說：“說實話，我今天不想讓他們進(jìn)屋的，我怕被你看到我這一面——真的，我不想讓你看到我也有這一面，我充滿了妒忌心的一面。”

    鄭馳樂說道：“沐英，你不要這樣想，嫉妒這種心情根本就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說到這里他的聲音頓了頓，笑意微澀，“我的妒忌心比你更可怕?！?/br>
    他曾經(jīng)那樣追逐著關(guān)靖澤的腳步，為的不就是爭取多在鄭彤面前露一次臉嗎？

    他痛恨關(guān)靖澤能夠光明正大地喊鄭彤“mama”，他痛恨自己無法擁有跟其他人一樣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