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節(jié)
聽到兒女兩個字,老人坐回位置上,用手掩住臉默默地哭。剛剛鄭馳樂給人治病的時候他也注意過了,鄭馳樂確實是很厲害的醫(yī)生,被鄭馳樂那么一診斷,他整個人都心灰意冷。他哭了一會兒,難過地說:“他們忙,他們忙正事忙不過來,跑醫(yī)院,去別的地方求醫(yī),都是我自己一個人去的,要是真的要住院挨刀子,甚至一病不起,要靠輸營養(yǎng)液續(xù)命,天天對著四面白墻,我真的是不想活了?!?/br> 其他人聽著也有些唏噓。 尤其是歲數(shù)大的,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身子骨健康還好,能幫忙做點活兒,兒女不嫌棄,等老了,一身病痛,簡直就是拖兒累女。 久病床前無孝子,這不能怪自己兒女,畢竟兒女有自己的人生,不可能一直伺候在病床前。只是一想到晚景凄涼,心里哪能不難受! 鄭馳樂卻笑了:“老大爺,您還覺得身上癢嗎?” 老人一怔。 剛剛他一下子被“腦瘤”給嚇蒙了,身上的癢意突然間統(tǒng)統(tǒng)消失。 鄭馳樂說:“您這種情況,跟我們說的‘疑病癥’很像,所謂的疑病癥就是明明沒有病,卻覺得自己生病了,而且確確實實地感覺到了那種癥狀,對證吃藥又治不好,病情反反復(fù)復(fù)地出現(xiàn),心里就更急。一急,又覺得自己的病變得更嚴重,于是更想找到治療的辦法??杀緛砭蜎]病,什么藥能治好?只會白白地耗散自己的體能。” 老人說:“你的意思是其實我什么病都沒有?” 鄭馳樂說:“不,您確實有病,不過是精神方面的疾病,也就是我們平時說的心病。剛剛您受了驚嚇,反倒把疑病癥壓了下去,你感覺到的‘病征’也隨之消失。我說過,春天肝氣盛,容易心情不好,您本來就為這些事情郁結(jié)在心,再碰上這樣的時節(jié),所以就犯病了。現(xiàn)在您雖然好了,但這種情況也許會再次發(fā)生,除了用藥之外,您還應(yīng)該把這些情況都告訴你的兒女,并且把你心里擔憂的、害怕的、不愿遭遇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告知您的兒女,溝通是最好的良藥,你‘閉關(guān)鎖國’,自己在那里悶頭瞎想,只會把自己悶出病來。” 老人沉默良久,點點頭說:“謝謝你,小醫(yī)生,我回去后會好好跟我兒子他們談?wù)?。他們忙,我不能再這樣給他們添亂?!?/br> 鄭馳樂說:“兒女愛父母應(yīng)該像父母愛兒女一樣,天經(jīng)地義,甚至接近于本能。您既然渴望得到他們的關(guān)心,就應(yīng)該坦白地告訴他們,就算再忙他們也會抽出空來陪你吃吃飯、散個步?!?/br> 想到自己的兒女,老人臉上頓時有了光彩:“他們都是有出息的人,平時都有要緊事要做?!闭f到這兒他又忍不住嘆息起來,“我想著他們忙,就不念叨他們回家來了,沒想到這還能把自己弄出病來——還是沒病裝病!” 鄭馳樂糾正:“您不是沒病裝病,而是確實受過風、有過輕微的癥狀,然后疑病癥開始出來搗鬼,您才會被迫到處求醫(yī)。這不是您自己能控制的,不能說是‘裝’?!?/br> 老人被他這么一安慰,心里好過多了。他問道:“小醫(yī)生你叫什么名字?回頭我要是再犯病了也可以找你?!?/br> 鄭馳樂繼續(xù)回答老人的問題:“我叫鄭馳樂,您叫我小鄭就行了。您要是不介意的話可以給我留個電話,等我安頓下來我就把我的號碼告訴你,到時候有什么事兒你也能找我?!?/br> 鄭馳樂會這么主動是有原因的,因為他看得出在他面前的其實是個相當寂寞的老人。 雖然只有一面之緣,鄭馳樂還是能從老人的眼淚里面感受到他對兒女的關(guān)心是多么渴望。 這種渴望把老人折磨得痛苦不已,他開始覺得自己患上了某種疾病,但潛意識里又覺得這種疾病不能太重,因為他不想真的拖累兒女。 老人在某次受風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有些發(fā)癢,正好又郁結(jié)無比,于是慢慢地覺得這種癢痛的感覺正在日漸加深,并且越來越嚴重。 鄭馳樂能體會老人的想法。 幼年時兒女想獲得父母的關(guān)注、邁入老年后父母想獲得兒女的關(guān)注,這都是人性之中最本能的一面,硬是要去壓抑它,只會壓抑出病來。 鄭馳樂說:“或者沒什么事兒但想找人說說話,也能打電話給我。不過我白天一般也有事,所以只能晚上或者中午打給我?!?/br> 老人高高興興地把自己家里的電話號碼寫給鄭馳樂,然后接著問:“小鄭醫(yī)生你這是準備去我們定海那邊嗎?要是小醫(yī)生你去我們定海那邊的話,就由我來招待你吧?!?/br> 鄭馳樂搖頭說:“我不會在定海多留,我是要去奉泰。” 老人想起實習生的介紹:“你也是去奉泰那邊實習的畢業(yè)生?今年六月才畢業(yè)?” 鄭馳樂說:“不是,我是去那邊赴任?!?/br> 老人訝異地看著他。 鄭馳樂說:“我這次是調(diào)到奉泰去的,職位不高,在基層做點小事情。” 老人說:“年輕人到基層去是好事,奉泰那邊條件雖然不好,但很能鍛煉人!等小鄭醫(yī)生你到地方后得給我打個電話,我那兩個兒子職位不高,但基層做事的經(jīng)驗還是有的,你要想請教什么問題的話我?guī)湍闳フ埥?。?/br> 鄭馳樂也不推辭:“那敢情好,謝謝您了!” 老人說:“我謝你還差不多!” 鄭馳樂說:“老大爺您休息一下吧,我繼續(xù)跟他們?nèi)プ隽x診活動?!?/br> 老人點頭,目送他離開。 休息時間鄭馳樂再跟華東醫(yī)學院眾人聚首時,其他人看向他的目光就不太一樣了,好像多了幾分炙熱。 鄭馳樂笑著問:“怎么了?” 為首的人說:“你就是那個鄭馳樂!” 鄭馳樂說:“我一開始就報上了名字?!?/br> 其他人回想了一下,鄭馳樂確實早就報出了自己的名字,只不過他們都對這名字印象不是太深,一時沒往那邊想。 這會兒已經(jīng)知道鄭馳樂就是在延松那邊組織首都醫(yī)學院那批人義診的領(lǐng)路人,一個兩個都往鄭馳樂身邊圍攏,為首的人更是說:“接下來的組織工作就交給你了,鄭醫(yī)生?!?/br> 鄭馳樂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你們醫(yī)學院的人,怎么能越俎代庖?” 有人忍不住問:“鄭醫(yī)生你這次去奉泰做什么?做交流嗎?” 鄭馳樂搖搖頭:“我是去赴任的?!?/br> 有人想起來了:“鄭醫(yī)生好像是黨校畢業(yè)的,在延松那邊本來就是走仕途的,管醫(yī)療衛(wèi)生這一塊。” 鄭馳樂說:“是這樣沒錯?!?/br> 其中有個人始終站在外圍,由頭到尾沒說半句話,聽到這里終于開腔:“你為什么要去走仕途?因為仕途比較風光嗎?當然,棄醫(yī)從政,說起來也許確實是好選擇?!?/br> 鄭馳樂第一次面對這種質(zhì)問,并且從對方的話里聽出了不滿和質(zhì)疑。這一點鄭馳樂當初也猶豫過,不過事實證明即使走上了仕途,他也并沒有放棄學醫(yī)。而且他走上仕途的初衷,也并不是想拋開醫(yī)術(shù)往上跑。 鄭馳樂說:“在我十六歲那年,我跟著師兄吳棄疾去支援永交災(zāi)區(qū)。那時候永交的條件很不好,公路經(jīng)常不通,信息閉塞,醫(yī)療條件也糟糕。在那種情況下遭遇洪水災(zāi)難,我們能做的事情是很少的,作為一個醫(yī)生,我們不眠不休也不可能救回所有傷者。但當時不僅僅是我一個醫(yī)生,當時有從淮昌過去的醫(yī)療隊、從華北過去的醫(yī)療隊、從歸化過去的醫(yī)療隊……這所有的醫(yī)療隊加起來,是一個非常龐大的隊伍,所有醫(yī)療隊齊心合力,一起幫永交熬過了那個難熬的難關(guān)。就是在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重新考慮未來要走的路。我覺得我不僅要學好醫(yī)術(shù)當一個好醫(yī)生,還要把能夠?qū)⒚恳环萘α磕燮饋淼姆椒▽W過來——而我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走現(xiàn)在這條路?!?/br> 鄭馳樂這番話說得懇切又真誠,更重要的是他以往的作風也在印證著他的說法,因此沒有人在說什么。 剛剛提問的那個人轉(zhuǎn)身往外走:“我繼續(xù)去義診。” 鄭馳樂注意到這人身材頎長,五官也長得周正,特別是眉宇之間藏著股英氣,偏偏他身上又有種從骨子里透出的冷漠。 更重要的是,這人對他有敵意。 鄭馳樂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有人注意到了,頓時出來和稀泥:“焦海就是這種性格,鄭醫(yī)生你別在意。” 聽到“焦?!边@名字,鄭馳樂就想起來了。 中醫(yī)世家焦家歷代都出名醫(yī),焦海上一代是出了焦余亮,這一代好像也出了個“小神醫(yī)”,名字正好就叫焦海來著。 大家年齡差不多,自己跟焦海有時候可能會被同行拿出來比較,這也許就是焦海對自己有敵意的原因了。 很少有人會喜歡常常被拿出來跟自己比長較短的家伙,鄭馳樂換位思考了一下,要是季春來整天把這個叫焦海的小子掛在嘴邊,動輒說“瞧瞧人家焦海”、“你看人家多有能耐”、“你好像比不過人家啊”,那自己肯定會恨死了焦海。 鄭馳樂馬上就理解了焦海的想法。 他對其他人善意地笑了笑:“我們也去繼續(xù)給人義診吧?!?/br> 有了義診這么個活動在,他們的整個旅程都變得充實起來。 轉(zhuǎn)到第二趟車時華南省醫(yī)學院的人也加入了隊伍,并且很快就跟他們一起展開義診。 等轉(zhuǎn)了三趟車抵達奉泰省會,忙碌整個旅途的的每一個人下車后,看起來卻依然精神奕奕。 他們是受賀正秋的鼓動而來到奉泰,一出發(fā)就遇上了同行的鄭馳樂,一路上交流了不少有用的東西,每個人都對這次奉泰之行滿懷期待。 他們覺得是個非常好的開端,一定也會有非常好的結(jié)果。 鄭馳樂拿著簡單的行李走出月臺,就看到接車那兒站著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人長得高,但很瘦,眉宇總是有著幾分無奈和愁悶,卻始終清正無比,昭示著他會永遠會守著自己的原則不動搖。 是葉沐英。 鄭馳樂知道葉沐英父親已經(jīng)被葉家放棄,葉母又改嫁,說是孤家寡人也不為過。葉沐英雖然有心上人,但對方是同性,這意味著他們注定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葉沐英需要忍受的痛苦實在太多太多了。 鄭馳樂知道葉沐英的處境有多苦,所以他上前給了葉沐英一個擁抱:“葉哥,要你特意來接我我多過意不去?!?/br> 葉沐英猶豫片刻,伸手回抱了鄭馳樂一下,就跟鄭馳樂分開了。他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他好一會兒,才笑道:“樂樂,你好像又長高了?!?/br> 鄭馳樂說:“那敢情好,最好能長得比關(guān)靖澤那家伙還高?!?/br> 葉沐英說:“你跟靖澤恐怕從來沒有分隔過這么遠吧?” 鄭馳樂說:“這倒是,不過不要緊,不是還能寫信跟打電話嗎?互聯(lián)網(wǎng)上聯(lián)系也是可以的?!?/br> 葉沐英說:“你們感情還真好。” 鄭馳樂笑著說:“因為我們的想法比較相近。不提他了,我們先去吃個飯,葉哥你算是半個地主,算起來該你請我??!” 葉沐英說:“沒問題,走吧?!?/br> 鄭馳樂說:“等等,我先跟其他人說一聲?!?/br> 鄭馳樂回過頭跟焦海一行人道別,其他人見他有人來接,都爽快地跟他說再見。 只有焦海沒怎么吭聲。 可就在鄭馳樂跟其他人一一告別完、準備和葉沐英一起離開時,焦海突然喊住他:“鄭醫(yī)生?!?/br> 鄭馳樂回過頭看他:“什么事?” 焦海說:“有機會的話我一定要跟你比一比。” 鄭馳樂正色說:“如果你要跟我比誰治好的病人多,我可以跟你比;如果你要跟我比誰的醫(yī)術(shù)高低,我不能跟你比。因為醫(yī)術(shù)不是我們用來證明自己的工具——它應(yīng)該是我們用來救人的工具才對?!?/br> 聽了鄭馳樂的話后焦海臉色忽青忽白,最后他低低地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鄭馳樂也不好再說什么,轉(zhuǎn)身跟葉沐英離開。 第161章 約定 葉沐英向來敏銳,當然能察覺出焦海在針對鄭馳樂。 他問起焦海的來歷。 鄭馳樂也不隱瞞,笑著把焦海的背景說了起來。 對于焦家這種正經(jīng)的醫(yī)學世家,鄭馳樂還是很尊重的,他跟焦焦余亮通過幾次信,對焦余亮這個寬厚的中年人很有好感。 別看他跟焦海一樣大,以他真正的年齡來算,焦海對他來說就算當成晚輩也不為過,焦海那點兒小情緒他根本沒放在心里。 因而在介紹完焦家之后鄭馳樂還感慨說,“其實我早就聽說過焦海這個‘小神醫(yī)’,這次總算能好好瞧瞧他是不是真有那么厲害了,中醫(yī)式微,最需要的就是他這樣的新生力量?!?/br> 葉沐英聽得直發(fā)笑,“瞧你說得,好像你不是他這一代的一樣。在你們醫(yī)學領(lǐng)域里面,最有名氣的新生代恐怕是樂樂你才對吧?” 鄭馳樂說:“名氣又不能當飯吃,我只希望像焦海這樣的年輕人越多越好?!?/br> 葉沐英說:“誰不希望這樣?就算是走我們這條路的,也希望能看到更多有朝氣、有活力的新面孔??上Ь褪恰徽f了,我領(lǐng)你去吃點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