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仲榮覺得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他慢慢擠出一句話：“關(guān)于樂樂的事，你能給我說說嗎？”

    關(guān)振遠見他神色難掩痛苦，點點頭。

    他說起了鄭馳樂平靜的幼年、說起了鄭馳樂和鄭存漢爺孫倆的矛盾、說起了鄭馳樂被送到嵐山……這大都是鄭彤轉(zhuǎn)述給他的，說得也不細。后面鄭馳樂到關(guān)家的事關(guān)振遠就說得詳細了許多，特別是鄭馳樂拒絕他的收養(yǎng)提議時對鄭彤說的那番話，幾乎是原封不動地復(fù)述。

    鄭馳樂對葉家的看法，幾乎都包含在那里面了。

    關(guān)振遠說完后看向葉仲榮，卻發(fā)現(xiàn)在外界享譽盛名的葉仲榮正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關(guān)振遠不再說話，等待葉仲榮平復(fù)心情。

    過了一會兒，葉仲榮挪開按在眼睛上的手掌，覺得眼前有些模糊。他緩緩說：“樂樂他不會認我這個……爸爸對不對？”

    關(guān)振遠客觀地說：“我來就是想跟你談這件事，樂樂現(xiàn)在選的是我們這條路，那樣的身份對他影響不好——而且樂樂他自己也是不愿意跟葉家扯上關(guān)系的?！?/br>
    葉仲榮沉默下來。

    關(guān)振遠說：“而且還有一件事，我也需要先告訴你一聲。”

    葉仲榮問：“什么事？”他覺得不會再有別的事能讓他更加震驚。

    關(guān)振遠猶豫了許久，還是說：“樂樂和我們家靖澤，也許會一直在一起?！?/br>
    葉仲榮說：“他們感情確實很好，一直在一起……”他正想說也很不錯，卻突然反應(yīng)過來，“你是說一直在一起？那一種意義上的在一起？就像男女一樣？”

    關(guān)振遠說：“是?！?/br>
    葉仲榮站了起來，不敢置信地質(zhì)問一臉平靜的關(guān)振遠：“你怎么能讓他們這么做？現(xiàn)在的社會對這種事很不寬容，你讓他們這么胡來，他們以后的路還怎么走下去？他們是想走仕途，不是別的，能這么瞎搞嗎？”

    關(guān)振遠心平氣和地說：“樂樂和靖澤都不是長輩反對就改變主意的人。我這次來就是想徹底地把事情跟你說清楚，希望你能冷靜面對，不要成為他們之間的第一個阻礙，至于未來的艱難和險阻，我相信他們可以應(yīng)對?！?/br>
    葉仲榮說：“很多時候個人的能力和決心并不能戰(zhàn)勝一切！”

    關(guān)振遠直視葉仲榮：“我永遠都站在他們身后?！?/br>
    關(guān)振遠堅定的語氣讓葉仲榮一下子沒了言語。

    關(guān)振遠說：“而且樂樂他們并不是個人英雄主義者，你應(yīng)該知道樂樂待人一片赤誠，給他一個鄉(xiāng)，他可以讓鄉(xiāng)里大部分人都向著他；給他一個縣，他也能做到——等他們一步步走下去，支持他們的人絕對不會少，這些人也不會因為他們的私生活而改變對他們的信賴。再來，他們的關(guān)系也不一定會被人知曉，只要知情人嚴守秘密，他們在外人面前不過是感情很好的倆甥舅而已?！?/br>
    聽出關(guān)振遠對鄭馳樂和關(guān)靖澤的信任和維護，葉仲榮終于冷靜下來。

    他苦澀地說：“……最重要的是，我也沒資格管，對嗎？”

    第129章 內(nèi)情

    鄭馳樂并不知道首都那邊正在進行的談話,他正為杵在自己面前的賈立煩惱。

    從前面兩次見面來看,這家伙可一點都不好相處。

    搞不明白賈立怎么自己跑了過來,鄭馳樂只能干咳一聲，干巴巴地招呼：“賈哥，坐。”

    賈立倒是相當(dāng)自如，他環(huán)顧一周，說：“我的辦公桌就擺在你這邊吧。”

    鄭馳樂的辦公室本來就常常變成公用的,多個人也沒什么,他點點頭：“沒問題。”被他這么一提鄭馳樂也想起了另一件事，“我們建宿舍的時候也沒考慮太多，唯一空著的那間屋子我們用來當(dāng)吃飯的地方了,待會兒我再找人把他收拾出來?！?/br>
    賈立變得很好說話：“不用麻煩了，你不是一個人住么？我們都單身,睡上下鋪正好。我的東西也不多，不會占太多地方?！?/br>
    鄭馳樂猶豫片刻，也點了頭：“那好，待會兒我?guī)氵^去?！?/br>
    鄉(xiāng)里連電話都沒裝，鄭馳樂也搞不懂賈立來青花鄉(xiāng)的意圖，召集鄉(xiāng)委介紹了賈立這個新副書記，中午做了頓豐盛——相對來說比較豐盛的飯菜當(dāng)做歡迎儀式，就算是接受了這么個新成員。

    午休時鄭馳樂就把賈立帶到自己的住處。

    賈立一進門就看見鄭馳樂的書桌，看那樣子是自己做的，不算漂亮，但看著就覺得樸實，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負纹饓境梢蛔∩降奈募?。在旁邊還有個書柜，不過擺得也大多是檔案之類的東西，可以說鄭馳樂簡直把這兒變成了另一個辦公場所。

    賈立只拎著兩套衣服，往床上一擱也就解決了：“你睡上鋪還是下鋪？”

    鄭馳樂說：“下鋪吧，我有時候睡得晚，再上上鋪可能會吵著你?！?/br>
    賈立沒意見，把衣服放到了上鋪：“那就這樣吧?！彼钢鴷苌系臅蜋n案，“我能瞧瞧嗎？”

    鄭馳樂說：“當(dāng)然沒問題?！?/br>
    這時丁于飛來找鄭馳樂說話。

    賈立擺擺手讓他出去，一副主人翁的派頭。

    鄭馳樂好笑之余也就跟著丁于飛往外走。

    丁于飛說：“小鄭書記，我搞不懂縣里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知道這賈立怎么就下來了嗎？”

    鄭馳樂搖搖頭說：“不知道，”他寬慰丁于飛，“不過賈立的辦事能力是有的，我看過他以前寫的提案，都做得很好?！?/br>
    丁于飛說：“我就怕他下來是搗亂的，青花鄉(xiāng)能有現(xiàn)在的狀況可不容易，要是來了個麻煩精多糟心?！?/br>
    鄭馳樂說：“別瞎擔(dān)心，賈書記不是那樣的人。”

    丁于飛還是不太放心：“我可是聽說過他的……其他人對他的評價可不太好?！?/br>
    鄭馳樂說：“丁老哥，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畏首畏尾了？他真要有問題，我們還把搞不過他嗎？”他挑挑眉，故意說得輕松，“他才一個人呢，我們有多少人？”

    丁于飛說：“這又不是打架！”

    鄭馳樂拍拍他的肩：“不錯，思想進步了，總算不把干活兒當(dāng)打架了。”

    丁于飛哭笑不得：“你別埋汰我行不！”

    鄭馳樂笑瞇瞇。

    當(dāng)晚鄭馳樂準(zhǔn)備上山跟關(guān)靖澤見個面或留個信，說說賈立的事，沒想到賈立也說：“鄭鄉(xiāng)長準(zhǔn)備去哪兒？能算我一個嗎？”

    鄭馳樂有些訝異。

    賈立這一天下來的表現(xiàn)本來就夠讓他吃驚了，他不僅沒擺出以往那副刻薄的嘴臉，反而和和氣氣地向人了解青花鄉(xiāng)的情況。一整天下來他什么事都沒有插手，認認真真地翻了一下午的文件，等到傍晚見丁開懷又要去抓魚，更是跟著他一起去了趟小河里耍，最后整回了一大盆的螺子養(yǎng)著過兩天當(dāng)宵夜。

    除了聽說過賈立的人之外，都覺得這小伙子特別不錯，就連丁開懷也夸賈立人挺好的。

    鄭馳樂不知道賈立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正想刺探刺探呢，也沒拒絕賈立的要求：“我準(zhǔn)備上山去道觀那兒走走?！?/br>
    賈立說：“那就走吧，路上我正好跟你說點事。”

    賈立要說的事讓鄭馳樂有些意外，那就是他建議鄭馳樂跟關(guān)靖澤聯(lián)合起來搞發(fā)展。

    兩邊的條件是重疊的，立個共同項目合情合理。在項目前面加個“跨縣”能讓項目的重要性上升一個層次，也能防止項目重疊造成的浪費和不必要的競爭。雖說王季倫“搶錢”能力很出色，但柳泉那邊這次來了個關(guān)靖澤，這家伙搞經(jīng)濟特別行，延松還能不能占上風(fēng)都是未知數(shù)。

    倒不如聯(lián)合起來一起搞。

    賈立還說了一個原因：“你跟關(guān)靖澤感情還不錯吧？聽說你們可是同一屆的，要是照現(xiàn)在這個趨勢發(fā)展下去你們少不得要爭一爭，還不如打破‘兩王相爭’的僵局?！?/br>
    鄭馳樂跟關(guān)靖澤其實也在考慮這個問題，本來他們的資料都是共通的，選的路子也差不多，與其兩邊每次都做重復(fù)的工作真的還不如聯(lián)合起來！

    不過讓鄭馳樂和關(guān)靖澤猶豫的也是“兩王相爭”，他們雖然已經(jīng)上任將近三個月，但對王季倫和王長云的恩怨還是不太了解，只知道他倆從成為縣委書記開始就一直在爭——還爭得特別狠。

    王長云那邊先不說，王季倫做的事簡直是欺負到人家頭上去了，看起來不是那么好調(diào)解的。

    而且王長云雖然沒聲沒息，可真的什么都沒做嗎？王季倫在外頭的風(fēng)評難道是憑空得來的？

    連省長沈其難——現(xiàn)在該稱為省委書記了，連他的夫人都對王季倫觀感極差，與之相對應(yīng)的則是王長云的好口碑。

    鄭馳樂和關(guān)靖澤討論過這個問題，得到的結(jié)論是得罪誰都成，千萬別得罪文化人；得罪文化人還是小事，千萬別得罪會做人的文化人——王長云那人絕對不是認死理的書呆子！

    別看王季倫現(xiàn)在一直占著上風(fēng)，王長云好像被死死壓制著，未來能抓住好機遇更可能是王長云——畢竟他的名字都因為王季倫的“惡霸”行為傳到很多人耳里了，只要他稍微做出點成績，再往上走就會輕松許多。

    換種好理解一點的說法，就是王季倫一直在發(fā)力，不管好歹都賣力地領(lǐng)著整個縣往前跑；王長云卻是在蓄力，就像是一只在伺機捕獵的猛獸，全神貫注地做著全面的準(zhǔn)備工作。

    王季倫如果不停下來好好做好規(guī)劃，將來必定會走下坡路；王長云要是抓住了時機，將來必然會一鳴驚人。

    這兩個人要是肯相互借力，一定會走得更輕松?？赏跫緜愐恢痹诮o王長云使明槍，王長云一直在給王季倫上暗箭，誰都看得出“兩王”之間的劍拔弩張，有可能攜手合作嗎？

    鄭馳樂想到賈立曾經(jīng)跟著王季倫做事，斟酌著問道：“賈哥知道‘兩王’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

    賈立說：“能有什么事，舊怨唄。延松王家跟柳泉王家同源異支，早年宗祠還是擺一塊的，后來站位置沒站一起，延續(xù)到他們這一代分歧漸漸就大了。再來就是王季倫和王長云年齡相近，小時候兩家人就常把他們拎出來比較，隨著年紀漸長，外頭的人也開始把他們擺一起議論，發(fā)展到后來就變成老對頭。家仇加私怨，梁子也就結(jié)大了?！?/br>
    賈立說得輕描淡寫，話里的內(nèi)容卻一點都沒讓人覺得輕松，鄭馳樂不太樂觀：“你有把握他們同意跨縣合作？”

    賈立唇一撇，語帶譏嘲：“為什么我要有把握？”他瞅著鄭馳樂，“我就是給你指條路，做不做或者該怎么做都是你自個兒去想的事情，我又不是給青花鄉(xiāng)拿主意的人?！?/br>
    對于賈立的嘲諷，鄭馳樂倒沒覺得有什么。

    賈立肯給建議和提供內(nèi)情已經(jīng)挺厚道了，這本來就是他自己該考慮的事情，沒道理再讓賈立想法子。他轉(zhuǎn)了話題：“對了，賈哥你怎么會調(diào)到我們青花鄉(xiāng)來？今天忙得連軸轉(zhuǎn)，也沒機會細問?！?/br>
    賈立見鄭馳樂終于問了這個問題，往前走的腳步頓了頓，轉(zhuǎn)過頭說：“聽過賈貴成嗎？”

    鄭馳樂點頭：“聽過，最近新出的《民聲》就是他搞的吧?！彼肓讼脒€是決定實誠點把話說開，“我還知道他是賈哥你的叔叔。”

    賈立說：“沒錯，他是我叔叔，不過我們的感情不太好。簡單來說就是他小時候怕死了會被我老爹踩到腳底下，后來我老爹去了他高興到不得了——可惜沒高興多久就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我。于是這個膽小如鼠的家伙就決定在我出頭之前把我摁死——他也確實那么做了。一個經(jīng)營了三四十年的老家伙居然豁得出臉對初出茅廬的侄子出手，真是有能耐，光憑這不要臉的范兒就足以讓他在蕓蕓眾生之中脫穎而出了。”

    鄭馳樂聽著賈立充滿諷意的語調(diào)，也不知該同情還是該笑，說不定賈貴成會將賈立視如眼中釘早早就對他出手，這張嘴也功不可沒。

    鄭馳樂正了正臉色，問：“賈哥你會來青花鄉(xiāng)也是他動的手腳？”

    賈立瞧了鄭馳樂一眼：“他現(xiàn)在春風(fēng)得意，哪有時間理會我，是我自己要來的?！?/br>
    鄭馳樂轉(zhuǎn)過頭：“自己要來的？為什么？”

    賈立說：“我那個叔叔一天不倒，我就一天不可能出頭。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找點事情做做。”他靜靜瞅向鄭馳樂，邊觀察鄭馳樂的表情邊說，“當(dāng)然，我可能是個倒霉鬼，你跟我沾上了也許會很倒霉，比方說沒事就被我那個叔叔使幾個絆子。”

    鄭馳樂一頓，也靜靜地瞧了賈立一會兒，笑著說：“看來賈家專出膽小鬼?！?/br>
    賈立眉頭一跳，盯著鄭馳樂等他繼續(xù)說。

    鄭馳樂說：“如果事情真的是我知道的那樣，那么你那個叔叔其實根本還沒使上力呢，你已經(jīng)被嚇得一蹶不振——難怪他不再盯著你，你也只有嘴皮子厲害，實際上不過是個沒膽量又沒擔(dān)當(dāng)?shù)哪懶」怼！?/br>
    賈立惱了：“你懂什么！你是一路順順利利被人捧上來的，你知道被人背后捅刀子的感覺嗎？那個人還是你的親人！在那之前我還傻傻地覺得他是個好叔叔，對他信任到不得了，直到老爺子對我越來越厭惡、越來越冷淡，我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那種人要是想算計你，你根本沒辦法逃開?！?/br>
    鄭馳樂被逗笑了。

    順順利利被人捧上來的？對于這一世而言也許是這樣沒錯，他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基本上沒碰著什么磨難。

    至于賈立對賈貴成這種“親人”的觀感，鄭馳樂也是體會過的，畢竟他也曾經(jīng)和葉家人交惡——只不過他們的“親緣”關(guān)系始終是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

    生在那樣的家庭，還奢想著談感情、談親情，未免太天真了。就連關(guān)振遠那么豁達的人，不也對家里心灰意冷嗎？

    看來這賈立倒也還有幾分真性情。

    鄭馳樂微微地一笑：“所以你不甘心對吧？你不甘心，所以急了，急匆匆地往上走，靠上了王季倫。可是你發(fā)現(xiàn)王季倫也沒辦法給你半點安全感，所以你變得越來越消沉?！彼朴频夭荣Z立的痛處，“其實你那么容易被擊垮，根本就是因為你太急了。如果你是踏踏實實一步步走上去的，該抓的權(quán)都穩(wěn)穩(wěn)抓在手里，誰要是想給你挖坑你肯定能想辦法讓他埋了他自己。可惜你不是，你急著快一點成長起來，所以想走捷徑。捷徑么，大多容易一腳踩空，你步子邁得越大、走得越快，暴露的破綻就越多?！?/br>
    賈立死死地瞪著他。

    鄭馳樂說：“所以么，歸根到底還是因為你是個膽小鬼，你心里怕了急了，如果沒人可以依仗你就什么都不敢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