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也許從那時候起就已經有征兆了吧,因為那時候他母親就常??粗錅I,惦念著大哥。每當他表現(xiàn)不如意時,老爺子也常常看著他嘆氣,“如果你大哥在……” 關振德這個名字始終籠罩在關振遠的頭頂上。 他并沒有氣餒,只是努力地提升自己,以求達到他們能讓他們滿意的標準。只可惜他似乎并沒有成功,一直到關振德回到家中,他依然沒被父母正眼過。 那時候他不服氣,非要跟關振德較勁,事事都壓著剛回到首都、還茫然不知所措的關振德一頭。他原想著是讓老爺子看看誰才是有出息的那個,結果反而被喊回去劈頭蓋臉地痛罵了一頓,怒斥他心里沒有半點手足情誼。 自那以后,父子間感情淡了,兄弟間也再無轉圜。 隨著年歲漸長,關振遠倒也放下了年少時的執(zhí)念。 只是這四年來的遭遇讓那份不平再一次涌上心頭。 清晰,鮮明,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他深深地意識到有些東西可以忍讓,有些東西不能忍、不能讓! 所以關振遠坐到了韓老爺子面前,直接說出了自己的打算:再給他一個任期,他會把永交建設起來! 關振遠在永交呆了四年,越發(fā)覺得這個地方跟自己十分相像,它不受重視——甚至常常被忽視。 落后貧瘠是它身上撕不去的標簽,并且還因為“流放之地”這頂帽子讓整個省委班子都有些喪氣。 所有人都認為它理應一直這樣下去,它無法提供更多的產出、無法上交更多的稅收,所以在國家發(fā)展委員會制定年度發(fā)展規(guī)劃時它永遠應該為其他省讓路。 關振遠不甘心。 沒錯,他不甘心。 他看著永交省的境況,就好像看到了自己。 所以他決定以永交為起點。 關振遠當然沒有跟韓老爺子坦言內心最深處的想法,他只是把自己這四年來反復推敲過的計劃誠誠懇懇地告知韓老爺子,希冀能從這位聲望極高的老人這邊獲得支持。 韓老爺子聽完后沉默了。 過了許久,韓老爺子才嘆息著說:“振遠,你這些年過得很辛苦啊……” 關振遠說:“想走從政這條路,本來就沒幾個人不辛苦的,就看辛苦得值不值得?!?/br> 韓老爺子目光灼灼地看著他:“你覺得自己的辛苦值得嗎?” 關振遠迎上了韓老爺子審視般的目光,毫不猶豫地說:“值得!” 雖然沒有得到老爺子的喜愛、沒有得到少時想要的回應、沒有得到來自家庭的愛意,可是他也并不是一無所獲。 漸漸地他有了妻兒、漸漸地他有了自己的家庭、漸漸地他可以一展自己的抱負、漸漸地有很多人滿臉笑容地喊他一聲“關書記”,即使是在風雨中、即使是在災害到來時、即使入口只有難以下咽的粗糙米飯,他依然能看到許多真摯的面孔。 甚至還有人怕他的身體受不住連日奔波勞累,聯(lián)合起來勸他離開救災前線去休息。 這些都是他得到的。 關振遠總覺得失去了一些東西,老天就會給予他另外一些東西。他所失去的和他所得到的也許并不能相互抵消,可他已經有了繼續(xù)往前走的動力。 因而關振遠沒有絲毫猶豫,也不打算回頭去嘆惋什么。 韓老爺子看著關振遠片刻,許下承諾:“你要是能拿出章程來,我給你特批。我批不下的,也會盡量幫你爭取優(yōu)惠政策。你盡管放開手去做,如果你將永交帶出了困境,中央省就有你的位置!” 關振遠心中震動不已。 他原本只想著從韓老爺子這兒得到一點支持,沒想到韓老爺子直接給他畫了這么大一個餅。 關振遠肅顏回應:“我不敢托大,但保證會一步步踏踏實實地安排下去!” 關振遠結束了跟韓老爺子的談話后就跟鄭彤進行了一次通話。 這時候乘風機械廠已經簽下了轎車生產技術的合同,建立了配套零部件生產體系。雖然名聲還沒有傳遍全國,但在加入了華中省“汽造一條龍”項目,它已經走到了華中省內的最頂端。 夫妻兩人分居兩地,感情倒也沒出什么大問題,不過接到關振遠的電話時鄭彤還是有些詫異:畢竟關振遠從來不會在這個點來電話。 鄭彤問道:“振遠,你那邊出了什么事嗎?” 關振遠靜默片刻,說道:“我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br> 鄭彤聽他語氣嚴肅,追問道:“什么事?” 關振遠說:“我想你過來幫我?!?/br> 鄭彤微微一怔。 關振遠跟鄭彤進行了一場漫長的談話,這四年來沒有跟任何人說起的阻難他都一一說了出口。他希望鄭彤能到永交發(fā)展,而且希望她不是自己一個人過來——他希望鄭彤帶上技術、帶上人,并且盡力說服其他廠商跟過來。 這一次他準備旗幟鮮明地做事。 關振遠知道要鄭彤放下乘風的大好局面到永交來并不公平——甚至是中非常自私的想法,但是他需要鄭彤跟自己并肩努力,也需要夫妻間的濡沫之情作為支撐。 鄭彤聽完關振遠的話后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中。 她并不是在思索該不該答應,而是在思索自己能不能在短時間內完成交接工作。 這四年來為了擠出一點時間來照顧女兒,她悉心培養(yǎng)了幾個得力的副廠長,整個汽造項目也帶著他們全程跟進,就算她帶走幾個人也不至于讓項目出問題。廠里的其他工作并不復雜,各項章程也訂得非常詳細,離了她也沒事兒。 至于人和技術,這個需要經過市政那邊放行。不過耿老爺子對關振遠一向關愛有加,應該不會阻攔。 唯一沒把握的就是怎么說服其他人到永交發(fā)展。 鄭彤心思轉得快,很快就有了決定:“好,我過去。” 關振遠心里感動不已,夫妻倆又商量了很久才掛斷電話。 鄭馳樂知道這件事時已經回到了淮昌。 他還沒把凳子做熱就跳了起來,直奔關家。關靖澤告訴過他“前世”的事兒,那時候關振遠和鄭彤也是齊心協(xié)力地共度難關,一不留神就疏忽了對佳佳的照料,讓佳佳生了重病。 兩個人把事情拼湊了一遍,那時候大約是機械廠遇上了危機、他又突然失蹤,鄭彤同時為兩件事焦慮無比,而關振遠忙于應對危機,張媽又臨時請了兩天的假,才會沒注意到佳佳的情況。關靖澤還猜測當初鄭彤并不是沒有找過他的,恰恰相反,正是因為她請求關振遠幫忙找人,才會讓他的存在落入首都那邊的人視野里。 否則誰會注意到當初還是個小孩子的他? 越來越多的事實鋪開在眼前,鄭馳樂就越覺得自己應該盡力去避免一切厄運。 這是只有他才能去做的事,因為只有他和關靖澤知道不避開的話會走向怎么樣的未來。 鄭馳樂敲響關家門時來開門的是張媽,見到他以后張媽和藹地笑了起來:“樂樂,你來了?芽芽一直念著你呢?!?/br> 她話還沒落音,聽到動靜的小女娃兒就咚咚咚地跑了出來,見到鄭馳樂后臉上笑開了花,像是吃到了世界上最甜蜜的糖果:“小舅舅,小舅舅!你來了,小舅舅!”她歡呼著撲進了鄭馳樂的懷里。 鄭馳樂被她沖得往后晃了晃,但他臂力不錯,當下就穩(wěn)穩(wěn)地將人接住,他一手將meimei抱了起來,一手將一旁的袋子打開:“芽芽乖,你萌萌哥托我給你帶了禮物,你看看喜不喜歡?!?/br> 佳佳顯然很開心:“喜歡!”她緊緊地摟住鄭馳樂的脖子,在鄭馳樂的臉頰吧唧地親了一口,“不過我還是最喜歡小舅舅!” 鄭馳樂被逗笑了,存心逗弄她:“你‘萌萌哥’聽到會傷心的?!闭Z氣繃得特別特別嚴肅。 佳佳偏著頭想了一會兒,眼睛一亮:“那就不告訴他!” 鄭馳樂說:“可是張媽也聽到了啊。” 佳佳苦惱地皺起小眉頭。 鄭馳樂刮刮她的鼻子:“這樣吧,我去跟張媽商量商量,你先去把萌萌哥送你的拼圖拼好好不好?我商量完了就來看看你的成果。” 佳佳嗓兒清脆:“好!” 鄭馳樂目送佳佳往客廳跑,轉頭對張媽說:“張媽,我想跟您說件事兒,我們去靖澤的房間吧?!?/br> 張媽不知道鄭馳樂想說什么,點點頭跟著進了房。 鄭馳樂頓了頓,說道:“張媽您知道姐準備去永交吧?到時候姐肯定會把芽芽也帶過去,您也要勞累了?!?/br> 張媽說:“張媽我沒有孩子,家里那邊也沒了音訊,我是把靖澤和芽芽都當成自己的孩子來看了,哪有什么累不累的?” 鄭馳樂說:“張媽您也五十多歲了,要照顧一大家人難免有些吃力,所以我的想法是希望您能說服姐夫請一個家庭護理,人我可以幫忙找,人品和專業(yè)都信得過的我才推薦。姐夫講原則,也講究節(jié)儉,肯定不怎么認同這個提議,您是看著姐夫長大的,由你出面提的話他也許會考慮?!?/br> 張媽聽著鄭馳樂少年老成的語氣,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腦袋:“你考慮得很仔細,這兩年我的身體確實大不如前了,可能照顧不好芽芽?!?/br> 對于關家來說,甚至對鄭彤自己來說,多請一個人都不算什么。只不過在這之前張媽沒動過這個念頭,也不好主動說自己忙不過來,被鄭馳樂這么鄭重其事地一提她才想到這事兒不僅僅是為了自己,她要是為了避嫌而不開口,真出了事誰來擔著? 張媽很清楚鄭馳樂要提出這件事大可不必經過她,只是因為尊重她才沒有越過她去張羅這件事,心里對這個孩子更加喜歡。 她也鄭重地說:“等你姐回來我就跟她提?!?/br> 鄭馳樂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未盡之言說了出來:“您要是不介意的話,希望您能多提醒一下姐和姐夫,就算再忙再累也好,每天至少抽出一點點的時間、留出一點點的耐心陪陪她。芽芽這么小的年紀,正是最需要父母關愛的時候。” 張媽想到鄭馳樂的“身世”,一下子就心疼起來:“好,我會提醒他們——啊,孩子她媽你回來了?”原來話說到一半她就看到了站在門邊的鄭彤。 鄭彤極力穩(wěn)住自己的聲音:“嗯,回來了……張媽我能跟樂樂單獨談談嗎?” 張媽想到他們姐弟倆即將分隔兩地,肯定有話要說,笑著說:“那你們談談,我去看著芽芽?!?/br> 她出去后體貼地帶上門。 鄭彤和鄭馳樂之間陷入了沉默。 過了一會兒,鄭馳樂發(fā)現(xiàn)鄭彤眼里蓄滿了淚水。 他一愣,一時居然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鄭彤走近,低聲問:“我可以抱抱你嗎?樂樂,我可以嗎?” 鄭馳樂一頓,終歸伸手摟住了她。 鄭彤抱緊了鄭馳樂,淚水像是斷了線似的往下掉,溫熱的液體落在了鄭馳樂頸邊。 鄭馳樂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覺,只覺得有一瞬間所有的語言都從腦海里消失了,茫茫然一片。 鄭彤哭著說:“對不起樂樂,對不起。在你最需要的時候沒有給過你應該給你的關心,對不起樂樂,對不起?!?/br> 從聽到鄭馳樂說出那句“芽芽這么小的年紀,正是最需要父母關愛的時候”,鄭彤就感覺到淚意不停地往外涌。 可是開了口以后卻覺得任何話語都是這么貧乏,她不知道該怎么為自己辯解,只能反復地道歉。 鄭馳樂安靜地任由她抱著自己,聽著她來來回回地說著同樣的話,始終沒有發(fā)出半句聲音。 過了許久,他才說:“姐,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br> 他已經決定要往前走,所以他不會認葉仲榮,也不會認鄭彤。 畢竟那所有年少的渴望與少不經事的沖動早已消散在莽莽歲月里。 早已不是他拼盡一切去索求的東西。 第59章 香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