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對面和他對話的人就換了一個：“……聽得到我嗎？萊斯?！?/br>
    那是一個一貫冷靜且?guī)е翚獾穆曇?，不過這一次，這道熟悉的聲音卻有著一直緊繃的精神終于放松地疲憊。

    萊斯無力地趴在地上，他的喉結(jié)滾了滾，艱難地張開干澀地嘴唇，道：“陛下。”

    對他來說，卡特三世的確就是相當(dāng)于他父親一般的人，可又因為陛下非同一般的尊貴和仁慈，他對于陛下的感情卻有摻雜著微妙的敬仰。在近乎絕望的逆境中聽到敬慕的長輩擔(dān)憂的聲音，萊斯幾乎是一下子就放松了下來。

    他不太清楚陛下是怎樣聯(lián)系到他的，但陛下一向如此無所不能。而且，這證明著他……沒有被放棄。

    “祭司花了兩天才判斷出你的具體位置，你可能已經(jīng)暈過去好一段時間了。大祭司說你已經(jīng)進(jìn)入了人類的領(lǐng)地，目前位于瑞恩王國境內(nèi)的森林?！绷钊税残牡穆曇糁苯觽魅攵鷥?nèi)，“很遺憾，按照我們之前和人類簽訂的和平條例，我們無法派人過去接你……我知道這個要求很為難，但也希望你能盡量不暴露身份，好嗎？”

    一貫高傲的陛下能用這種商量的語氣和他說話已經(jīng)很難得了。萊斯想要點了點頭，但想起他點頭對方看不到，這才開口：“我明白，陛下?！?/br>
    陛下似乎松了口氣，問：“……你的身體狀況怎么樣？受傷嚴(yán)重嗎？”

    “沒有問題?！?/br>
    “不要逞強，我的孩子?！?/br>
    “……”

    聽對面不再有聲音了，獸皇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微微嘆氣。沃爾夫家族的最后一個孩子是難得一見的好孩子，只是……太倔強。

    這個孩子一向不喜歡說話，這樣想從他那里聽到傷勢大概是不太可能了。想了想，遠(yuǎn)在神海對面的大白貓搖了搖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道：“首先，你要想辦法活下來，孩子……你還記得我們和人族打仗時，我親征的事嗎？”

    萊斯微微一怔，回答：“我記得?！?/br>
    陛下的種族不能讓外族所知，所以陛下親征了的事，當(dāng)時只有極少數(shù)將領(lǐng)才知道，后來公開時引起了軒然大波。當(dāng)然，如果不是陛下中途受著傷失蹤了的話……可能還不會公開。

    陛下的獸形在戰(zhàn)爭中顯得過于嬌小，不幸在一次混戰(zhàn)中失去蹤跡。陛下從人類領(lǐng)土費盡千辛萬苦才回到獸帝國，其中經(jīng)歷陛下后來沒有再提，不過大家都相信以陛下的威猛和智慧，定然是踏著無數(shù)試圖謀害他的人類的尸體回來的。

    雖然陛下回來后，就宣布和人類和談。

    大概是知道陛下終于要說起自己的這一段傳奇經(jīng)歷了，萊斯明顯感覺到對面的雜音輕了不少，大家都屏息凝神地聽著。

    果然，頓了頓，陛下緩緩地開口：“知道嗎，或許被局限在獸形之中，并不是件壞事，我會教你怎么做。首先，你要找到水源，順著水源就能找到人類居住地方……”

    萊斯聽到對面?zhèn)鱽怼霸瓉砣绱苏业饺祟惥涂梢該尳偎幤泛褪澄锪恕薄班捺薏焕⑹潜菹隆薄氨菹抡媸亲阒嵌嘀\” 的稱贊之聲。

    陛下的命令是絕對的，而且，出于對陛下智慧的信任，他也會照他的一切話去做。萊斯慢慢地感覺到疲憊的身體里涌現(xiàn)出最后一絲力量，他支撐著站了起來，嗅了嗅地面。

    要在自己的血氣中嗅到水的味道很不容易，但萊斯還是做到了，他使勁地?fù)纹鹱约旱耐?，朝那河流的氣息一瘸一拐地走去?/br>
    陛下的聲音依然陪伴在他腦海中：“找到人類居住的地方以后，和他們接觸。記住，第一個接觸對象要盡量選擇年紀(jì)看上去不大的女性，不要說話，不要暴露你是獸族的身份?！?/br>
    萊斯站起來以后已經(jīng)沒有力氣說話了，他悶悶地發(fā)出一點響動表示聽到了。與此同時，對面又傳來了“為什么非要是年紀(jì)不大的女性？”“可能是因為人類女性體力比較弱容易殺吧，年紀(jì)小的更容易殺”“原來如此……總覺得這樣有點不道德啊，可是這樣的確最保險”的討論。

    萊斯動了動耳朵，他好像能聽到河流的聲音了，水源離得很近。

    “等你找到一個看上去不難相處的女性以后……”卡特三世頓了頓，“試著討好她。”

    萊斯正在行走的動作猛地一頓，幾乎是同一刻，對面的雜聲也爆炸了——

    “什么？！”

    “剛才陛下是說殺了她嗎？陛下說得是殺了她吧？”

    “陛下您——您——當(dāng)初難道——”

    然而卡特三世并沒有理會他們的驚恐，反而繼續(xù)沉穩(wěn)地往下說：“討好人類女性的方法很簡單，你當(dāng)著她的面坐下來，擺一個乖巧無害的姿勢，讓她覺得你是沒有攻擊性的。你睜大眼睛——這樣看起來才比較可愛——要用真誠、友好又有點可憐的眼神望著她……”

    “陛下啊啊啊啊?。?！”

    “我們對不起你啊陛下?。?！”

    “不要再說了啊陛下?。?！”

    萊斯耳朵里的聲音亂成一團(tuán)，獸帝國的皇宮此時無疑已經(jīng)爆炸了。老實說，萊斯也沒有參透陛下的套路，但他知道這都是陛下為了讓他保命才說出來肺腑之言，為了不辜負(fù)陛下對他的期待，無論如何也要完成才行。

    這么想著，萊斯費盡地完成最后一躍，勉強跳過一叢灌木，然而這么費盡的動作對他一個重傷員來說無疑并不輕松，他牽扯到了傷口——尤其是被魔箭刺穿的右肩——他的右前腿輕輕一歪，險些跌倒，然而這時——

    “??！”

    聽到女孩子的驚呼聲，萊斯下意識地抬頭，卻不想正迎上一雙驚慌而擔(dān)憂的棕綠色眼眸，對方明顯被嚇了一跳。

    棕綠色的眼睛屬于一個淺色頭發(fā)的人類女孩，在陽光的照射下，那頭亞麻色的長發(fā)像真正的金色一般閃閃發(fā)亮。

    萊斯愣了愣。

    盡管他本來就準(zhǔn)備聽從陛下的指示順著水流去尋找人類女孩，但依然沒有想到目標(biāo)會出現(xiàn)這么快。他才剛剛找到河流，就見到一個似乎完全符合“年輕”、“人類”、“女性”這三個標(biāo)準(zhǔn)的少女。

    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生人，萊斯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準(zhǔn)備擺出了防御的戰(zhàn)斗姿態(tài)，但他的動作一滯，想到陛下的話，才勉強克制住那股戒備的本能沖動。

    陛下說，要坐下來，睜大眼睛，用真誠友好而可憐的眼神……

    萊斯并不太明白這話的意思，也不懂這有什么意義。他還在世界之心學(xué)習(xí)的時候，修行了人形可以使用的戰(zhàn)斗武器和獸形的戰(zhàn)斗方式，后來進(jìn)入軍營，便更是日日浴血，每天都在撕打和啃咬中度過。在這種情況下，他需要的是兇猛、狠厲、能在氣勢上壓倒對手的眼神，陛下說得那一種，他從來沒有試過。

    總之，坐下來……就好了吧？

    萊斯試著理解了一下，然后……走進(jìn)兩步，不太熟練地忍著疼痛坐在地上。

    萊斯龐大的身軀遮擋住了陽光，河邊的女孩被籠罩在了他的陰影之中，接著，他就看到那個姑娘手里拿著的蘋果“啪嘰”掉在了地上。

    接下來是什么來著？

    萊斯皺了皺眉頭。

    好像是最難的那一步，要把眼睛瞪大，真誠友好地看著她。

    于是萊斯試著睜大了眼睛，按照陛下所說，他的目光跟以往看人一般死死地鎖住了對面的人類少女，努力釋放真誠、友好、可憐的氣息，等待人類女孩的反應(yīng)……

    人類女孩果然有反應(yīng)了。

    憑萊斯敏銳的視力，很快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迅速一僵，瞳孔也隱約縮了縮，臉部肌rou發(fā)聲變化。萊斯自幼就和女性沒什么接觸，更不要說人類女孩，于是他憑著本能推測，這或許就是女孩子被打動時候的反應(yīng)。

    陛下說得很對。

    萊斯略有幾分安心，并準(zhǔn)備聽陛下的指示，開始下一步的動作。

    與此同時，對面的視角。

    ——它在瞪我！

    愛莎大驚失色。

    第四章

    可怕。

    這是愛莎見到這頭狼的第一印象。

    毫無疑問，在她眼前的是一頭高大的巨狼，它坐下來或許有兩米……不，兩米五那么高！它那壓倒性龐大的身軀和身上強健的肌rou無不說明這是一種她絕對惹不起的生物，體格上的差距讓愛莎毫不懷疑只要這頭巨獸舉起爪子，她就會立刻粉身碎骨！更糟的是……這只狼的目光已經(jīng)鎖在了她身上。

    她的父親好歹是獵手，愛莎不可能完全不懂野獸的事。她很清楚，當(dāng)一只兇猛的rou食性動物像這樣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的時候，她很可能已經(jīng)登上了對方晚飯的菜單。

    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盡管愛莎竭力在心里說服自己保持冷靜，可她仍然恨不得放聲尖叫。在這種狀況下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下意識地想要往后退，可又害怕后退會激怒對方，進(jìn)退兩難。

    這頭狼渾身是血，干掉的血塊將它身上的毛發(fā)糊成了一塊一塊的，幾乎讓人無法分辨出本來面目。它右邊的肩膀上插著一根黑色的長箭，箭頭深深地沒入rou體，箭身隱隱有斑駁的血跡，只余下長長的尾部翎羽還狼狽地支展著，看上去十分壯烈。

    愛莎的頭腦飛快地運轉(zhuǎn)起來。

    它是剛剛從獵人手里逃脫出來嗎？它受傷很嚴(yán)重嗎？它的動作會因此而受到約束嗎？那么……她有可能跑掉嗎？跑掉的幾率有多少？兩成？還是……一成？

    愛莎渾身上下都繃得緊緊的，她的心臟跳得像是要爆炸。為了不讓對方察覺到她的軟弱，哪怕早已腿軟，愛莎也逼迫自己直勾勾地注視著對方的雙眼。她已經(jīng)注意到那是一雙十分純凈漂亮的藍(lán)灰色的眼睛，那眼神就像任何一個動物一般干凈純潔、毫無雜念，如果是平時在安全的地方看到，她或許還會驚嘆于造物主的神奇和品味，但此時，她無心欣賞。

    怎么辦？

    愛莎的腦海里充斥著同一個問題。

    然而萊斯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陛下沒有告訴他注視對方以后應(yīng)該怎么做，所以他只能和愛莎互相瞪眼。

    維持同一個姿勢不動對萊斯來說并不是一件難事，在軍隊的時候他就常常需要以人形保持幾個小時的軍姿。萊斯是他們那一屆的佼佼者，即使站上一夜都不會有一絲顫抖，此時盡管肩膀受了重傷、體力耗盡，在沒有新命令的情況下，萊斯也如一尊巨石般巍然不動，沉穩(wěn)地與愛莎對視。

    一分鐘，

    兩分鐘，

    三分鐘……

    終于，對面的貓皇意識到萊斯許久沒有出聲有些不對勁，他疑惑地詢問道：“萊斯？怎么了？你還醒著嗎？”

    獸皇的語氣透著明顯的關(guān)切之情，萊斯當(dāng)著人類的面不敢出聲，頓了頓，只用野獸呼氣的聲音應(yīng)了兩下。

    得到這種回應(yīng)，獸皇微微一怔：“你怎么了萊斯？受傷很重嗎？為什么不說話？”

    停頓片刻。

    “你是不是不能說話？是就哼一下，不是哼兩下?！?/br>
    萊斯發(fā)出一下呼吸聲。

    對面安靜了一小會兒，卡特三世的聲音重新傳了出來：“你遇到人類了？”

    萊斯回以肯定。

    “是獵人？”

    否定。

    “男性還是女性？男性一下，女性兩下。”

    兩下。

    “年輕女孩？”

    肯定。

    卡特三世松了口氣，心說這狼崽子運氣不錯。他想了想，繼續(xù)道：“那么繼續(xù)按我剛才告訴你的往下做。你看著她，然后擺擺尾巴。”

    不用說，雜音那里又是一陣痛心疾首、哀嚎遍野。不過萊斯沒有理會那些，擺尾巴比之前陛下說得那些都容易得多，他的尾巴不會牽扯到傷口，而且也不用像眼神那樣弄得那么復(fù)雜，于是很快，萊斯就遵照卡特三世的指令，擺了擺尾巴。

    愛莎胸口一緊。

    她已經(jīng)注意到了，眼前這頭狼從剛才開始就頻繁地從喉嚨里發(fā)出不太舒服似的“呼哧呼哧”的哼氣聲，它的眼睛還是死死地鎖在她身上，可卻仿佛還有什么在吸引著他的注意力。在巨狼搖擺尾巴的那一剎那，愛莎的心幾乎都要提起來了。

    它開始不耐煩了。

    愛莎警惕到了極點。

    這個時候，獸皇那里的指導(dǎo)仍在繼續(xù)，他認(rèn)真地在一大片“陛下啊啊啊”“陛下尊貴的尾巴??！”“陛下我們對不起你啊啊啊啊”的哀嚎中，認(rèn)真地繼續(xù)道：“接下來，舉起你的爪子。”

    萊斯舉起了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