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宓正靠著窗沐浴著室內(nèi)的燭火，她習(xí)慣了不開窗，一個人映著頭頂一抹微亮，伏案讀書，忘了是什么時辰。

    傍晚時分與上陽君談了幾句，心緒有些不寧，忽然聽到窗外傳來一縷哀頑跌宕的琴聲，穿過厚重的緊鎖的木窗，穿過警惕的緊鎖的心門，孟宓的手忽地握住了窗軒。

    “孟宓，你不止一次想見的人在外面彈琴，那么多日日夜夜，你都忍住了，不要前功盡棄……不要功虧一簣……”

    琴音一轉(zhuǎn)，低沉的宮音勾挑，旋律嚶嚶然，如泉水淙淙，悱惻而清婉，這人心中有一縷如同琴聲的柔情。都說琴為心聲，孟宓雖然是個門外漢，但聽了一年多的琴，總還是能分辨一二、說出三四的。

    不知不覺間，那扇緊閉了一年多的窗，被她的一只手無意識地拉開了。

    才開了一條隙縫，明媚澄澈的夏光拋了進(jìn)來，木牖盛了微瀾的天光云影，初夏的光散漫地交織成文，柳絮輕盈如雪，木軒爬滿了縷縷青黑色的細(xì)紋裂痕，她扶著窗口微微探身，深深吸了一口氣。

    猛地一睜眼，只見不遠(yuǎn)處一抹漆黑的瓦頂，長廊縵回，玄色的一抹身影隱約藏了半截身體，席地而坐，風(fēng)流倜儻地披著一頭墨發(fā)，指下悠然地?fù)苤z弦，孟宓忽地胸口一跳。

    不過瞬息之間的功夫，那人已經(jīng)揚(yáng)起了目光，隔得太遠(yuǎn)看不清，只見瓦礫的黑，柳影的蔥蘢，還有輪廓分明的一張臉，絕無僅有的冷峻的漠寒，讓她的心跳得飛快，對視了一眼，她伸出手去摔上了窗。

    即便隔了這么遠(yuǎn)，也仿佛她能聽到她決絕地摔窗的巨響。

    桓夙失落地垂下目光，袖口忽地動了動，手中多了一只剪刀，手下一劃，絞斷了一根琴弦，再跟著，是第二根，第三根……

    這琴是師父所贈。

    可是他離開時，就意味著永無歸期了，他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楚國，再也不認(rèn)他這個弟子，他留著一張琴睹物思人，那些“琴可清心”的勸導(dǎo)還言猶在耳，可是——被撥亂了的心，被晦暗的深淵吞沒，陰郁甚囂塵上，現(xiàn)在的它，就是暴露自己個性軟弱的證據(jù)。

    還被孟宓嫌棄了。

    最后一點(diǎn)才是關(guān)鍵，他身無一技之長，唯一的技藝居然還被她嫌棄了。

    留下最后一根琴弦之時，他伸手要去剪斷它，忽然聽到遠(yuǎn)處孟宓焦急的大喊：“住手！”

    他微怔，從不出南閣樓的孟宓眼下竟然氣喘吁吁地站在長廊下，滴翠的柳絲婆娑纖長，她瘦弱的身影，像一縷輕煙似的?；纲砘腥婚g聽到袖下的手微微晃動的顫音，還有胸口急速的狂跳。

    再回到南閣樓之后，沒有那兩條鐵鏈，也沒有人把守，對孟宓來說，她即使在一天之內(nèi)出入百八十回，也不會有人攔著，真正將她困在一座高樓里的，是很多無可避免的無奈，她不得已為之，也甘心待在那個角落。

    他也知道，所以孟宓此刻的出現(xiàn)，才讓他覺得意料之外，驚喜得說不出話。

    孟宓提著裙擺跑上來，嬌喘吁吁地宛如一只落網(wǎng)的蝴蝶，不偏不倚地撞入他的懷里，軟軟的溫香，熟悉的奶味兒，他全身的肌rou一瞬之間繃緊了，孟宓喘著氣，跑得后背前胸出了層薄汗，香味更濃，桓夙只怕她軟軟的站不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肢。

    是他熟悉的細(xì)腰姑娘。

    孟宓嘟了嘟唇：“剪了它們作甚么？”

    桓夙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他現(xiàn)在有些后悔自己的沖動，把恩師唯一的留下的琴都剪壞了，他繞過這節(jié)不答，掐了掐她的小臉，“你那么急不可耐地要見孤，是為什么？”

    孟宓忽然漲紅了小臉。

    彈琴的人在她心里是個模糊的影子，她想自己能聽懂他的心音，也就像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一樣，楚國流傳著這樣的佳話，她想，她也能將那個彈琴的人引為知音，就算不是知音，她也很感激這個人，拯救她于死寂的靜默之中，讓她不至于連一個人可以吐露心聲的對象都沒有。

    打開窗，見到了他，是桓夙。她嚇了一跳，可是知道他是桓夙，她才知道，原來他貴為楚君，也有脆弱柔情的一面，冷漠的人偶爾的溫柔，顯得格外珍稀，格外動人。

    桓夙笑著一把手兜住懷里撲騰的蝴蝶，“你本來便是孤的，一生一世都逃不掉，現(xiàn)在是你自投落網(wǎng)，更別想著走。”

    孟宓轉(zhuǎn)過通紅的臉蛋，絞著手指囁嚅：“誰說我是你的?！?/br>
    他俯身而就，含住這兩瓣學(xué)會頂撞他的唇，輾轉(zhuǎn)廝纏，孟宓被吻得暈了頭了，這么炙熱的體息侵體而來，她連呼吸的本能都忘了，正要退兩步，桓夙霸道地扣住她的后腦勺，將她的腰肢一捉，更緊地貼了上來。

    孟宓臉紅得像紅杏，“嚶嚶”抗拒了一下，被吻得臉頰充血，才終于重獲自由，她委屈地瞪著始作俑者。

    她不知道，她瞪著人時露出兩旁的眼白，沒有一點(diǎn)美感，他偏偏覺得可愛，捉住她的手又吻了吻她的手背，孟宓被他謹(jǐn)慎而生澀的吻弄得羞赧不勝，手背被濡濕了一個唇印，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忽然鬼使神差地說道：“今晚，我就不洗手了?！?/br>
    “你怎么會這么乖?！背钚臐M意足地抱住了她，柔軟的身體，已經(jīng)發(fā)育得足夠完好，桓夙只輕輕一揉，似乎便會捏出水兒來。

    孟宓的心砰砰地撞了幾下，漸漸明白喜歡源于一場深深的心動，她的心已經(jīng)為他悸動。那樣熾熱的體溫，霸道的深吻，讓她臉熱，又忍不住舔唇，輕輕地、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回味了一下。

    甘甜如蜜。

    ☆、25.香消

    桓夙的琴弦已經(jīng)被絞斷得只剩下最后一根孤零零的細(xì)絲, 她有些惋惜, 以后是不是聽不到了？

    他看出她的顧慮，掐了一把她的臉蛋：“放心, 孤有的是琴弦，挑幾根續(xù)上便是了?！?/br>
    方才的沉郁、滯悶一掃而空，因?yàn)樗齺淼臅r候, 帶來了熟悉而柔媚的春.色, 就像多年前一個飄絮的午后一樣，把她的溫度全給予了他。

    孟宓揚(yáng)起絢爛的笑容：“你會彈琴呀, 大王好厲害！”

    乖得讓人想欺負(fù)的孟宓，被楚侯的手掌揉了揉臉蛋，他笑：“你不知道的還多，給孤老實(shí)點(diǎn)，孤便一件一件告訴你。”

    桓夙天生一副俊冷的面孔，即便是笑, 也給人三分威壓感, 尤其這個“老實(shí)點(diǎn)”，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經(jīng)“不老實(shí)”地結(jié)交了藺華，還和他無話不談, 要是讓這位暴戾的楚侯知道了……

    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沖動了，趁他不注意時縮了縮脖子。

    楚侯沒有親政的時候，他一日里比較得閑, 因?yàn)槊襄到裉毂憩F(xiàn)格外乖巧, 他安逸地抱著她在回廊里賞花, 柳絮翩然，簪入他披散的長發(fā)里，孟宓覺得他這樣放曠不羈，很有名士風(fēng)骨，很好看。

    胸口熟悉的跳動還沒有平息，她緩慢而深入地吸了幾口濕潤的氣，澹澹的池塘水花簇浪，孟宓想到一個明眸皓齒的絕代佳人，身體僵硬了一下。

    他宮里儲著一位云鬢霧鬟的駱搖光，見一眼便很難不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至今都還記得那個女子的風(fēng)情，瀲滟如平湖生微瀾，羅裳紅妝，朱顏如海棠，難描難畫的美。

    孟宓顰了柳眉，輕輕地抿唇。

    她發(fā)現(xiàn)自己剛剛好像得意忘形了，竟然會因?yàn)槌钌倌甑囊粫r沖動，自大到，剛剛竟然想獨(dú)占他。

    那塊石頭上的《女訓(xùn)》看來有必要讀一下，她還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

    太后將養(yǎng)了半年，身體有了起色，但陪同桓夙上朝卻絲毫沒有落下。

    黃昏的水面浮光躍金，她靠枕著一只藤椅，手挨著紅欄，灑下一圈魚食，池子里的紅錦理紛紛游竄來，爭做一團(tuán)。場面很活潑，濺起細(xì)小的白梅似的浪花。

    面臨各路質(zhì)疑，她左支右絀，力不從心，唯獨(dú)黃昏時，有衛(wèi)夷陪在身邊，她能心安理得享受他的針灸，他冰涼如玉的手指的撫摸，太后蒼白的臉色拽出淺淺的悅色：“延之，我必定是要先你一步離去的，你能不能答應(yīng)我一件事？”

    衛(wèi)夷跪在她的膝頭，手按著她的脈，聞言，聲音微啞道：“太后但有吩咐，衛(wèi)延之九死不辭?！?/br>
    他是醫(yī)師，是世上最能看破生死的一類人之一，誰人與世長辭，都不該讓他最慈悲也最無情的心波動一下，可唯獨(dú)眼前的太后。他拗不過上天給他心愛的女人定的命數(shù)，救不了她。他這一身精湛的醫(yī)術(shù)，原來一無是處。

    無計留春住。

    太后虛弱地搭住他的手，“我小時候隨我母親住在行云山山腳下的柏溪邊，山明水秀，那是我一生之中最安逸的時光?？上Ш髞砦冶桓赣H召入郢都，很快又送入王宮成了楚王的王后……可是我還是眷戀故土啊，延之，請你務(wù)必、務(wù)必讓我的尸骨回鄉(xiāng)?！?/br>
    衛(wèi)夷垂著眉睫覆住了雙眸，看不出神色，他的手顫抖地握住她：“好，川謠，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

    “你別多想，仔細(xì)養(yǎng)病?！?/br>
    太后幽幽地吐出一口長氣，專心致志地翻過了身，將餌食撒了一把又一把，池中魚兒吃得正歡，但躺椅上的女人面色卻蒼白如霜，頹靡而不振。

    這樣安逸寧靜的時光，短暫得像一顆握不住的流星。他終究是留不住的，他只是沒有想到，這一日會來得這么快，他措手不及。

    太后的病情穩(wěn)住了，為了避風(fēng)頭，衛(wèi)夷這幾日便沒有再來。

    朝野非議的風(fēng)聲被桓夙壓住了，太后本人并不知道，桓夙本來并沒有惡意，他畢竟念著與太后的母子情分，不好叫這些不堪入耳的言論落入太后的耳中，太后原本便染病在身，若是再受激，情況必定會惡化下去。

    太后只是隱約有了一絲不妙的預(yù)感。

    “嗡——”

    鐘鳴的聲音響徹了整座大殿，銅器嗡嗡震出回蕩久遠(yuǎn)的曠遠(yuǎn)之聲，桓夙在通報的聲音落地之后沉步而出，但他看到的第一眼，便是簾后依稀綽綽的人影，分明是太后無疑。

    因?yàn)樯眢w抱恙，她已經(jīng)連續(xù)多日沒有出現(xiàn)在楚宮議事的朝堂上，但眼下她竟然也在，桓夙想到那封數(shù)十名重臣上表的檄文，忽然眉心一緊，宦者輕輕提醒他，出了一點(diǎn)聲兒，桓夙不動顏色地側(cè)過身，撩開玄青色繡龍穿祥云暗紋的袍服，落了座。

    百官行禮，這還是上古時代的禮節(jié)，楚國的文人絲毫不嫌古禮繁冗贅余，一個個樂此不疲地供奉先祖，邯鄲學(xué)步。

    “孤身體不適，今日若無事，盡早散朝?！?/br>
    他漆黑如墨的眼眸沉沉地掃落下來，這班舊部老臣應(yīng)該與他心意相通的，但偏偏有看透他的心意卻不識時務(wù)的人，而且分明是籌謀已久，就等這一天。

    左尹張庸起身出列，“大王，臣有本奏。”

    擲地有聲，大殿上每一個人都聽得分外清晰，太后身前的紗簾隨風(fēng)一晃，珍珠瑤貝穿綴之下，伶仃輕快地奏響了，太后下意識攥緊了牡丹色的衣袍袖擺，張庸與她有隙已久，上朝沒有一次放過她的。

    桓夙的臉色更冷，幾乎咬牙，“張卿，請說?！?/br>
    張庸已經(jīng)過了耳順之年，鶴發(fā)蓬亂，他恭謹(jǐn)?shù)貙Τ畎萘税荩瑒傉话⒌刈鄨螅骸俺紗⒆啻笸?，太后枉顧先王遺命，擅權(quán)多年，使我楚國至今并無寸進(jìn)，更勾結(jié)外男，禍亂宮闈，蔑視楚律綱常，此妖婦不除，我楚難有明日?！?/br>
    “你放肆！”桓夙掀案而起。

    淡橘紅的紗簾后，太后發(fā)間的步搖忽地一顫，她驚駭?shù)靥鹧垌?，那雙鎮(zhèn)定自若的威嚴(yán)的眼，露出一兩分驚慌失措，可是她藏在簾中，沒有人看到。

    桓夙咬牙道：“污蔑太后，是死罪，左尹大人深諳楚律，再言一句，孤便如愿搬出你的律法?！?/br>
    張庸巋然不動，“臣敢啟奏，便不怕身受車裂凌遲之刑！”

    “你！”這人忠于王權(quán)，本該是自己的左膀右臂，但他與太后為難，便是讓他為難，桓夙怒道，“真當(dāng)孤不敢斬了你這個輔政的左尹么！”

    說罷，廣袖下的手一揚(yáng)。

    原本落座在張庸對面的右尹徐子楣此時卻又隨之站了出來，字字鏗鏘道：“大王明鑒，太后專權(quán)跋扈，又囿于婦人之見，于我楚國大計，終是不能有所裨益，肯愿楚侯重掌楚國國政！”

    桓夙大怒，“爾等不知，太后早將印璽還給孤了么！”

    即便是這樣，他們也不能放過一個婦道人家。這堂上列之百人，均沉默地只為了無聲殺一婦人！這便是他泱泱楚國。

    不能保護(hù)母親，他還談什么德政王道。

    徐子楣是個飽學(xué)的儒雅之士，昨夜還尚與駱谷對飲，對方仙風(fēng)道骨飄然之慨，讓徐子媚這個局中之人羨慕不已，駱谷撫須對他笑道：“你們一班人也有百余人了，明日就這么公然欺負(fù)孤兒寡母？”

    受盡儒學(xué)熏陶的徐子媚也無計可施，搖頭道：“我也是毫無辦法，楚君為君，他只有擺脫了上頭的太后，雛鷹才能凌空振翅，真不是你一直希望看到的么？微生蘭大人?！?/br>
    駱谷伸掌止住他后來的話，“當(dāng)真不給太后留路么？”

    徐子媚悵然道：“太后是楚君親政的最后一塊絆腳石，她若在，我們少年楚侯便一直活在陰影和羽翼之下，何況……”

    證據(jù)并不在他手中，振振有詞的并不是他，他不過是為全了百姓、大臣還有自己的一點(diǎn)心意罷了。

    這朝中雖然只站出了左尹右尹，但余下之眾亦用沉默表示了他們對張庸大人的認(rèn)同，簾后忽然傳來太后的一聲質(zhì)問：“哀家還政給楚侯，是遲早的，待他十八歲滿之時，哀家自然沒有理由霸著朝綱不放，敢問張卿，是鐵了心定要哀家過不去么？”

    張庸并不因?yàn)樘笠痪滟|(zhì)問而臉色大變，他從容不迫地反擊：“先王臨終之時，將楚國托付給七公子不聞，而后不過三日，公子不聞橫死，太后扶持九公子夙即位，名正言順?？蛇@般名正言順背后，是否也有不可告人之事？”

    紗簾后只見太后氣得胸膛急促地起伏，桓夙一驚，“母后？”

    太后撫著胸口喘息，桓夙拂袖震怒：“張庸！你是質(zhì)疑孤，不該登上楚君之位？”

    “老臣不敢?！睆堄共桓念伾?。

    一直在左下首正襟危坐的令尹終于是起身，桓夙眼色微涼，鳳眸涌出一縷縷猩紅的冷光，令尹卜諍理襟上前，跪伏于地，“臣有一人，斗膽請?zhí)笠灰姟！?/br>
    桓夙的目光一側(cè)，所有人都望向那到薄薄的紗簾，流云一般地xiele出來，如煙如靄的一道牡丹色的人影，在淡淡的橘光里，幾乎晃亂了眾臣的眼，簾落，驚艷之色還此起彼伏地爭相在各個朝臣眼中怒放。只知道太后垂簾聽政，卻不想她竟是如此絕色，難怪十七歲入宮，十八歲便被封為王后，受盡大王擁戴。

    人群中終于有一人跳出來為太后辯護(hù)，這是川氏僅存不多的青年才俊之一了，按照輩分，太后是他的姑母，這個年輕人擲玉于地，錚然一聲，眾大臣心頭猛跳，只聽這青年叱問道：“楚國數(shù)年來無寸近，可有寸過？太后理事不貳過，不苛政，也沒有出過大的紕漏，她有什么錯？即便王政不施于野，境內(nèi)兵連禍結(jié)，那也是你們一干守舊無能的臣子，不思己過，反倒跳腳出來，一個個揪著太后不放，你們又是何居心？”

    “川大人！”卜諍冷笑微諷，“等這人見了，你再這么侃侃而談也不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