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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楚宮腰在線閱讀 - 第14節(jié)

第14節(jié)

    ☆、19.迷離

    朝中的風(fēng)聲很緊,逼迫太后還政的聲音愈發(fā)振聾發(fā)聵,但這些風(fēng)聲還落不到孟宓的耳中,她挑揀了一件秋海棠色的雙枝芙蓉繡紋的大氅,爐火微弱地燃了起來,她才想起要去關(guān)窗。

    沒想到才一抬頭,一道白影倏忽躍入視線,孟宓大驚失色,一屁股摔在冰涼的地面上,燭火昏暗,照不亮他的全身,唯獨(dú)雪白的寬袖袍服亮得晃人眼珠,孟宓戰(zhàn)栗著往后退,頭撞到身后的木櫥,磕出了一聲巨響。

    那人好像瞬間感應(yīng)到了她的存在,往這邊進(jìn)了兩步,孟宓咬著貝齒往門邊爬,“來人!救命!”

    白衣人飛快地往孟宓這邊走了兩步,孟宓嚇得腿軟,要往門外爬走,卻被他抓住了腳踝,孟宓嚇得大喊,手指摳住木板,“來人啊——救命——”

    這到底是誰?

    孟宓幽居于此,身邊沒有一個人,桓夙也沒有遣任何甲衛(wèi)駐守門外,她的聲音雖然清亮,但難以讓人察覺,孟宓喊了兩聲,忽聽得身后一聲清泉淙淙般的語聲,“孟小姐。”

    說話間,她腳下的桎梏退去了,這聲音耳熟得很,她遲疑地蜷縮起來,扭頭回望,只見那白衣人正跪在她的腳邊,她嚇得又是往后一縮,然后,才見到火缽邊另一道雪白的影,氣韻生動靈致,孟宓的視線緩慢地上移,來人雪錦煙綢,衣擺與袖口都有玄黑的精致鑲邊。

    他身姿高頎,孟宓仰了脖子,直到酸疼,才能看到那張映著火光俊美無儔的臉,慈悲,柔和,多情而睿智。

    他極緩慢地俯身,對她伸出一只骨節(jié)修長的手。

    火光隱然,他的肌膚浮出淡淡的蜜色。

    孟宓怔怔地,又不敢去碰眼前的白衣人,后退了一下,“你怎么會——在此?”

    見她已經(jīng)靠著身后的墻壁起身,藺華也并不強(qiáng)人所難,對眼前仍半跪著的白衣人低笑,“嚇到孟小姐了,退了?!?/br>
    孟宓雙眸滾圓地瞪著,只見這個白衣人未置一詞,便笨拙地起身,退到了藺華的身后。

    風(fēng)華無雙的上陽君,歉然道:“這是在下的門客,張偃仿了在下的輪廓做的木人,孟小姐放心,他不傷人。”

    孟宓:“……”

    她總算是明白,張偃和眼前的上陽君何以突破峭壁之上的重重把守,進(jìn)入楚宮,原來張偃有這般神乎其技的機(jī)巧之術(shù),可他們竟能不費(fèi)吹灰之力入楚宮,萬一行刺王上和太后……

    孟宓忽地一個激靈,震驚地看向眼前的藺華。

    藺華猜到她的顧慮,微微一嘆,撫袖道:“孟小姐放心,在下沒有傷任何人的意思?!?/br>
    “華知道,楚女多情浪漫,真誠率性,我也不喜轉(zhuǎn)彎抹角,”藺華微微赧然,“孟小姐,藺某對你,一見傾心。”

    孟宓:“……”

    峭壁山巖,攀入縷縷松風(fēng),是夜,月色皎然如冰,溫潤清揚(yáng)的一支歌謠動魄跌宕地繚出繞指柔情。

    他唱的是《靜女》。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孟宓愣愣地聽他唱,笑意斑駁,月光下一縷修長的身影,宛如絕壁巉巖上峙立難徙的仙竹,俊逸而溫朗,不可否認(rèn)心口跳動得極快,畢竟他是藺華,風(fēng)姿灼灼罕見于當(dāng)世的鄭國上陽君,可是,可是——

    太突然了,他為何突然而至,與她說這些亂她心的話?

    若是真有意思,何必挨了這么久才來,若是真有情義——不,今夜之前,他沒有這么溫柔動情的眼波,孟宓的唇咬出了血色。

    漸漸地,她好像墜入了一個只有明月和他的夢境,如在云端的輕忽感,不真實(shí)得可怕,她聽到血脈賁張的洶涌之聲,聽到月光下星海的起伏斑斕,聽到他唇中一字一語的凝思,最后是那雙眼睛,孟宓的唇已經(jīng)感覺不出痛感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曲終了,他在一天銀白里緩慢地遠(yuǎn)去。

    孟宓好像做了一個夢。夢里有一個絕代無雙的美男,他好像喜歡自己,對自己表白心意,然而飄然而去,身姿如畫,形容如仙。

    孟宓在閨房之中時,學(xué)過一年的丹青,她晃神之時,天已浮出晨曦的魚肚白,她驚訝地停筆,只見墨色將干涸之處,正是一縷鬢發(fā),素絹上是一張完美無瑕的臉,雙眸清潤,薄唇微挑,正是夜里所見的上陽君。

    她驚嚇地扔了筆,墨水漸染開來,將他的眼珠抹黑了一把。

    難道,難道——難道她對上陽君已經(jīng)情深意篤到這般田地,竟然徹夜未眠地畫了他的畫像?

    孟宓不寒而栗地抱起了雙臂,她昨夜提筆作畫是什么時辰,用了多久,她都記不分明了,想起來只剩下昨夜宛如夢境的一個輪廓,還有他唱的一曲《靜女》,難道她真的,就此淪陷了?

    她聽到門外的扣門聲,小泉子在外試探道:“孟小姐,起了么?”

    到了早膳時辰,孟宓心口一跳,直覺不能讓小泉子拿給桓夙,囫圇地將絲帛扔入了火缽,沒有明火,好半晌才徐徐燃起來一縷青煙,孟宓拉開門,深吸氣,“怎么是泉公公?”

    小泉子遞上食盒,嘆氣:“大王病了,每日給孟小姐送膳的小包子要照料大王,無暇前來,是以由奴婢代勞?!?/br>
    孟宓只聽到前頭四個字,胸口猛地跳了跳,“大王怎么病了?”

    她再故作鎮(zhèn)定,小泉子這等跟過數(shù)位主子,且留在楚侯身邊時間最長的老人,也能察其言觀其色,心頭微微了然幾分,不動聲色地回稟:“風(fēng)寒侵體,孟小姐也知道,入冬便是這樣的,太醫(yī)說沒有大礙。也請孟小姐著緊些,切莫受寒?!?/br>
    小泉子說話細(xì)聲細(xì)氣的,但又滿是關(guān)心,讓人有和風(fēng)拂面的溫暖體貼的感覺,孟宓暗暗壓下那抹擔(dān)憂,接手了食盒,對小泉子說了聲謝,便走回了門內(nèi)。

    眼下云棲宮忙進(jìn)忙出的人才堪堪消停了下來,自清早發(fā)現(xiàn)桓夙身體guntang發(fā)熱,他們便捏著一把汗提心吊膽地忙活,太醫(yī)請了,再是煎藥,喂藥,燒水,伺候大王洗浴更衣,桓夙從偏殿的凈室走出來,披著湖色狐皮大氅,臉恢復(fù)了一絲血色。

    小泉子送膳歸來,正忍寒受凍地跪在階下,身體輕顫。

    桓夙路過跪在偏殿外的三人,停了腳步低眸一掃,蹙眉問:“說了?”

    “稟大王,說了。”小泉子俯首帖耳。

    “她什么反——”楚侯清咳了一聲,聲音更是一沉,“她回了什么?”

    小泉子艱難地俯首,“沒有只言片語?!?/br>
    沒有只言片語。桓夙忽地抿唇。他病了,她竟然問都不問,方才吃了藥壓下的一股郁火又燒了起來,沉聲道:“再說一遍,她難道便沒有任何回應(yīng)?”

    這一遍卻是問小泉子身后跟著的兩人,那兩人哪里看得出來孟宓的心思,回想了一番,孟宓確實(shí)不曾怎么擔(dān)心,也都一言不發(fā),還像是擔(dān)憂他動怒,將身體伏得更低。

    桓夙怒而提腳,這是小泉子意料之中的,伸直了腰背等著,豈料這一腳竟遲遲沒有下來。他驚疑不定,正要偷偷抬頭瞅一眼,豈料便聽到桓夙下階的腳步聲,他更是驚詫,而那個少年楚侯,已經(jīng)負(fù)手下階,一頭披散未束的發(fā)幾乎垂落至腳踝,若非身姿挺拔修長,那背影美勝婦人。

    桓夙這邊怒火未熄,險些親自到南閣樓質(zhì)問那個沒心肝的孟宓,但病來如山倒,他身體尚未康復(fù),太醫(yī)叮囑不得過度吹風(fēng),以免再度受寒,他一腔郁結(jié)惱火發(fā)作,宮人犯了錯被他挑中了機(jī)會從重罰了幾個。

    小包子后腳攜了冉音跟來,冉音盈盈下拜,“王上,太后情況不好了?!?/br>
    桓夙一愣,讓她起身,“說清楚?!?/br>
    冉音暗中抹淚,“太后有頭痛之疾,但有衛(wèi)太醫(yī)施針,都不曾出過大事,但這一次,這一次……”

    “母后的病,連衛(wèi)太醫(yī)都無轍了么?”桓夙的臉色陰云密布,作勢又有一通火氣要出。

    冉音不敢隱瞞一個字,“左尹大人煽動數(shù)十名官員當(dāng)朝頂撞太后不說,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朝上之事,桓夙作為楚國之君,應(yīng)當(dāng)遠(yuǎn)比冉音要清楚,可眼下他竟然病急亂投醫(yī),問了冉音,話已出口,他忽地想起來昨日楚國大殿之上,左尹張庸指責(zé)太后“善yin作亂,擅權(quán)作歹”八個字,這些腐儒酸生叱責(zé)太后無非是后四字,桓夙當(dāng)時沒有留意,眼下突然想了起來。

    張庸似乎對太后衛(wèi)夷之事有所洞悉,可他堂堂楚國左尹,再怎么位高也是外臣,何況他為人有浩然正氣,不像是會安插線人的宵小jian猾之徒,怎么會知道……

    他來不及細(xì)思,冉音又跪伏于地,聲色懇切:“太后請求王上移步一見。”

    ☆、20.純情

    太后靜臥于重重羅帷之后,桓夙跪在榻邊,繡帳下探出來一只肌白如雪的手腕,輕輕地抓住了他,桓夙垂著眼眸,“母后。”

    太后捕捉到他聲音里的啞然,喘息了幾口,嘆道:“夙兒第一日到我宮里來那日,也下了大雪,你凍得臉色通紅,宮里沒有人給你發(fā)放例銀,也沒有人疼惜你……”

    “是母后給兒臣熬了蓮藕羹湯,給兒臣加了錦袍?!?/br>
    桓夙低著頭,聲音更啞。霞倚宮里里外外站了一群人,有陪伴太后多年的老人,還記得那日的情境,九公子夙單衣薄靴,臉色通紅地披了一襲雪花,被人領(lǐng)入當(dāng)年的王后宮中,他乖巧而沉默,見誰都要行禮。單薄瘦弱的身板細(xì)細(xì)地顫著,廊下有人一聲諷弄的屑笑,原來幾位公子都趴在圍欄上等著看公子夙的笑話。

    九公子眼瞼泛紅,他抬起手背揉了揉眼,沒有一個字。

    太后當(dāng)年也才不到桃李年華,皓齒如珠貝,由人打著傘,緩步而來,直到看見跪在宮外的年幼的九公子,忽地一把推開身后的侍女,匆匆地跑下石階,不由分說緊緊地?fù)碜×怂?/br>
    她直落淚,手掌輕輕拂去他發(fā)間的雪花,“夙兒,以后,你跟著我,我是你的母后,再沒有人可以欺負(fù)你?!?/br>
    那是他短暫的七年人生里,除了母妃之外,第二個人,給他安全而溫暖的懷抱。

    他始終記得。

    “夙兒,”太后說一個字便要咳嗽一聲,她喘氣不止,勉力側(cè)過身,雙掌合攏握住了他的右手,“楚國是你的,江山是你的,哀家絕沒有任何妄念?!?/br>
    “孤知道?!被纲戆櫫税櫭?,他忽地轉(zhuǎn)過頭,“你們都退下!”

    “諾?!?/br>
    很快殿中只留了這母子二人,衛(wèi)夷對桓夙施了一禮,拎著藥箱默然離去。

    “母后?!彼次兆√蟮氖帧?/br>
    太后細(xì)聲道:“可是哀家有私心。我終究是先王之妻,也是依照楚禮迎入王宮的先王王后,世事不容于我與衛(wèi)夷。哀家在朝一日,便能為自己與他多爭一段時日,我對不住楚國的列位先祖,枉顧了綱常法紀(jì),可我……可我寧愿不要這太后之位,你與我有母子之名,可是這些年來,母后能說這些心里話的,也只有你了……”

    桓夙點(diǎn)頭,“孤明白母后的難處,是父王虧欠母后與我母妃甚深。若非不得已,母后不至于此?!?/br>
    “楚國終究是你的,哀家再怎么強(qiáng)擰,也是越來越力不從心?!彼氖种杆砷_,緩慢地指了指不遠(yuǎn)處輝煌精雕的妝臺,臺面工整嚴(yán)謹(jǐn)?shù)財[放了一只箱篋,“那是你父王臨終前交托給我的印璽,有了它,日后你頒發(fā)政令,便會暢行無阻,上行而下效,無人再敢有反對之音。”

    沒想到太后今日交代的竟是要將王璽還給他。

    桓夙微愣,思忖之下,臉色一時慘白,他出了霞倚宮,見衛(wèi)夷還跪在宮外,西風(fēng)寒涼,檐外飛雪聯(lián)翩,桓夙眉宇深陷,他冷著聲色道:“太后的病,到底如何了?”

    衛(wèi)夷一時沒有動,低著頭顱,散亂的額發(fā)覆住了那張臉。

    直至過了片刻,他才緩慢地反問:“敢問大王,要聽真話么?”

    “孤不屑自欺欺人,你說便是?!?/br>
    衛(wèi)夷凝了凝神色,唇瓣勾出一抹淡淡的苦笑,“藥石無醫(yī)?!?/br>
    這次卻是桓夙沉默良久,他問:“那,還有多久?”

    衛(wèi)夷搖頭,“微臣也不知?!?/br>
    衛(wèi)夷是鄢郢最高明的醫(yī)者,桓夙縱然有怒,也不能說一句衛(wèi)夷是個庸醫(yī),這方才是最可悲之處,桓夙咬住了牙,唇齒之間溢出淡淡的咳嗽聲,衛(wèi)夷忽地抬眸,“大王,要微臣為你診治么?”

    “你顧好孤的母后就好!”桓夙咬牙切齒,“孤要你給太后續(xù)命,無論多久,但孤可以保證,你的性命絕不比太后長!”

    衛(wèi)夷苦笑著伏地身體,“謹(jǐn)遵王命。”

    桓夙揚(yáng)起臉,灰白的天抽著一朵復(fù)一朵的雪,搖搖灑灑地覆落,霞倚宮與南閣樓相去不過幾百步,愈發(fā)顯得高聳凝滯,笨拙而古樸地立在一片巍巍然的宮墻之中,蒼松如墨,白灰之中隱隱滴落下來,呈綿延流淌之勢。

    孟宓還沉浸在苦思冥想與百思不得其解之中,除了那夜上陽君雪色的衣袍,他溫潤朗然的雙眸,以及那一首動人心魄婉轉(zhuǎn)悠揚(yáng)的《靜女》,她腦海之中竟然不剩什么了,她見了他,做了什么,想了什么,說了什么,愈發(fā)模糊。

    包括她描的那副上陽君的畫像,她也不記得,自己還有這般好技藝還能畫得出這么栩栩如生的畫。

    她試圖提筆,想畫一個人,腦海里掠過桓夙的臉,她能纖毫無差地憶起他的每一處輪廓,可是臨到下筆時,卻猶猶豫豫不能決斷,廢了半天功夫,畫了一張形似神非的圖,她有些恍然。

    “我是不是中邪了?”

    她拍了拍臉頰,垂下的眼眶里忽地曳出一個身影,孟宓驚駭?shù)匾惶?,險些躺倒,火光里映著桓夙冷峻俊美的一張臉,琥珀般的雙眸,褪去了稚氣和幼嫩的皮,氣韻一日一日地沉積威嚴(yán)下來。

    這是楚國的王啊。

    孟宓拍臉的動作僵住了,她很快地想起那個夜晚,好像上陽君也是這個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