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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今宵有酒在線閱讀 - 酒后真言

酒后真言

    最后一瓶五糧液,多存了六個年頭,還是拿出來給了肖策。

    老劉頭的臺球室外,塑料膜不知換了幾塊,室內的吊燈也更新成節(jié)能燈,臺球桌破舊不堪,球桿都被經(jīng)年的潮濕氣漚爛,發(fā)軟發(fā)黑。

    今夜無雪,只是冷,風頂開破布簾子,在棚內橫沖直撞,引得整片塑料膜獵獵作響。

    在共享單車即將取代自行車的今天,小區(qū)自行車棚幾乎廢棄,平時就沒人會往這里繞,何況今天還是大年三十。

    除夕夜,闔家團圓的日子。沒有人能想得到,還有一對男女,擠在這偏僻一角的棚中對飲。

    陳緋從家里摸了兩個白酒杯帶出來,杯子比標準的白酒杯大一號,肖策開了酒,先給陳緋倒上,小半杯,只鋪了淺淺的一層。

    她晃著酒杯,雙眼被酒精沁得水亮一片,說:“我們玩?zhèn)€游戲?!?/br>
    肖策抬眼,安靜地看著她,“什么游戲?”

    陳緋說:“這是一兩的杯子,這瓶酒能倒?jié)M十杯——我們就玩十局。規(guī)則很簡單,向對方提問,每人連著問五個問題。如果對方答得出、答得好,就自己喝。答不出或者得不好,對方就得喝滿一杯?!?/br>
    肖策的動作微頓,繼而將瓶口移到她面前,給那個杯子滿上。

    “好。”

    “我先?!标惥p勾了勾唇角,望著他的眼睛,問,“第一個問題很簡單。肖策,我們有多久沒一起喝酒了?”

    她是明知故問。上次兩人在一起喝酒是2013年的情人節(jié),就在此地,到如今,差十天就滿六年了。這點運算太小兒科,肖策閉著眼都能一口報出具體的天數(shù)。

    他卻回答她,“快六年了吧。”

    陳緋蹙眉,似乎對他的答案很不滿意,她一只手食指上下點著,一只手撐著下巴,抬頭看著肖策。糾正道:“是五年又355天。你答得不好?!?/br>
    好,是他不嚴謹。

    肖策一飲而盡。烈酒入喉,口感比當年更醇厚,他的喉結上下滾動,眉心輕皺。擱下酒杯時,呼氣聲都更粗重了,眼神還是一樣清明。

    陳緋大約知道肖策的酒量,所以她很清楚,如果只是拼酒,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哪怕晚上的啤酒和紅酒混著灌他,她都有一點上頭,他也不過六七分醉意。

    所以……她要把賭注壓在這瓶酒上。

    她知道他總會輸,因為她的游戲規(guī)則是“答得不好也要喝酒”,不管肖策答什么,她總有辦法讓他答得不好。即便剛才的第一題,肖策答出一個具體的天數(shù),陳緋也會在包不包括今天這一天上做文章,讓他“答得不好”。

    陳緋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再滿上。酒液緩緩注入杯中,直到因為水面張力而將溢未溢,肖策才收手。

    陳緋清了清嗓子,“第二個問題,也不難。肖策,我最喜歡哪種酒?”

    肖策垂眸,“燒酒?!?/br>
    陳緋一拍凳子,說:“答得不好,是小曲燒酒?!?/br>
    他牽牽嘴角,喝盡杯中酒。

    陳緋微微吸氣,站起身,半靠在臺球桌邊。

    “第三個問題,這世界上,我最信任的人是誰?”

    肖策的心微微一痛,嗓子發(fā)干,回答她,“宋銀川?!?/br>
    陳緋:“答得不對。還有我自己。我像相信我自已一樣,相信銀川。”

    肖策一仰脖喝下第三杯酒,灼灼的目光對上陳緋的眼睛。陳緋問得快,他喝得急,雙頰已經(jīng)開始漲紅。

    陳緋眸光發(fā)冷,“第四個問題,我最痛恨的事情是什么?”

    肖策的聲音低下去,“欺騙?!?/br>
    陳緋音量抬高,“錯了!是背棄?!?/br>
    肖策再次舉杯飲盡。兩頰的紅不斷蔓延,攀上太陽xue,侵入雙眼。

    陳緋深深呼吸,說:“最后一個問題?!?/br>
    他倒好了酒,等著她。

    “肖策,你覺得我是恨你多一點,還是恨軒軒多一點?”

    肖策沉默良久。

    你會怎么回答呢?陳緋玩味地看著他。

    可是下一秒,陳緋抬眉,有些意外地看著他默認答不出而伸手端了酒杯,喝下第五杯酒。

    酒精像是燒著他,他難受地揪了揪衣領,用力地咳了聲,陳緋看見那紅順著他的脖頸爬進領口內。

    陳緋的指尖抵著掌心,指甲一點點陷進去,她聽見自己說:“這個問題的題設是‘你覺得’,所以無論你怎么回答,我都沒法說你答得不好。是你自己放棄的?!?/br>
    肖策在短時間內喝了半斤酒,他慢慢站起身,卻還是有些搖晃。他一手拎著半瓶酒,一手握著酒杯,走到她身邊。

    他的嗓音大變,喑啞低沉,他說:“我不喜歡軒軒,不想回答。”

    陳緋心里輕輕一顫,面上卻無動于衷。

    輪到肖策提問了。

    他拿著杯子,倒?jié)M,問第一個問題。

    “小腹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陳緋不自主地皺眉,指尖掐得更深,試圖抵抗心里陡然涌起的陌生情緒。但是很難,她煩躁地甩甩頭,語氣跌到冰點。

    “腹腔鏡手術留下來的。”說完,要伸手去夠那杯酒,“你要覺得我答得不好……”

    肖策在她的手伸過來之前,把那杯酒喝光了。

    陳緋吊著眉梢看他。

    肖策往她身側挪了一小步,再次倒?jié)M。問第二個問題:“為什么要做這個手術?”

    陳緋看明白了,她知道就算自己像剛才那樣糊弄地回答“因為醫(yī)生讓我做”,肖策也還是會自己喝下這杯酒。

    她轉過視線,望著輕輕晃動的布簾子一角,言簡意賅道:“卵巢囊腫,非囊性,不想死就要手術。所以去切了一側輸卵管?!?/br>
    陳緋說完這句話,棚內陷入死寂,夜風也好似靜止。肖策捏著酒杯的指節(jié)發(fā)白,屏息過后,更為沉重阻塞的呼吸聲傳來。

    他喝干手里的酒,再也端不住,杯子按在桌上,握瓶的手在顫抖,倒酒進去,灑出一些。

    他的聲音像被扯碎了,“什么時候的事?”

    這是第三個問題,他喝了這么多,居然還扛得住。

    陳緋閉了閉眼,深深吸氣,說:“你走之后發(fā)現(xiàn)的,手術是去H市做的,大醫(yī)院嘛?!庇窒氲绞裁?,補充道,“這病跟你無關。我只是運氣不好?!?/br>
    肖策把酒灌進嗓子眼,抖著手又倒一杯。可這一次,陳緋眼見著瓶底空了。原來是肖策前八杯都倒得太滿,還灑出去好些,所以只夠倒九杯。

    陳緋說:“這不怪我。你還能問最后一個問題?!?/br>
    肖策丟開空酒瓶,他頭暈目眩,腳下發(fā)軟,撐著桌沿,往陳緋身旁靠。

    這模樣陳緋從沒見過,但她知道他快要不行了,再等一等,酒勁翻上來,肖策應該就真的醉了。

    她沒親眼見過這個男人喝醉,只在他剛來茶樓的時候,大家圍在一起真心話大冒險,聽肖策輕描淡寫地說起,他醉了以后,會完全變樣,失去理智。

    當時沒人在意,因為所有人心知肚明,根本不可能喝得過肖策??申惥p留意起他這句話,惦記了許多年。

    她想灌醉他,這個念頭自重逢那天起就一直在她腦海中縈繞,她想徹底撕碎這個男人自持端正的外表,看透他骨子里的卑賤和虛偽,渴望窺視他的岸然軀殼里,是不是藏著破敗與潰爛。

    如今這男人近在咫尺,酒氣撲面,眼睛紅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陳緋定了定神,觀察他的變化,也想聽聽看,他接下去的問題。

    或許他會關心她還能不能生孩子,男人么,大多都認定女人總會步入婚姻,走上生兒育女這條道路。

    或許他想問她還交過幾個男朋友,和多少人上過床,如果是這樣,陳緋會告訴他,這些年零零總總的,自己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

    又或許……

    肖策佝僂著腰,下巴輕輕抵在陳緋肩上,他將撐著桌沿的那只手挪到陳緋腰間,她明確地感受到他難以抑制的顫動。

    “緋緋。”她的耳廓被熱氣裹著,細密的癢順著耳道爬進顱內,她聽見肖策近乎呢喃,貼著她耳邊問,“手術,疼不疼?”

    陳緋喉頭一哽,心臟在一瞬間蜷縮得厲害,像被人攥在手里,擠擰出汁。她下意識地想讓開,最好……最好能去外頭透透氣。

    可是下一秒,guntang的液體順著她的脖子滾向她的胸膛,速度越來越慢,最后幾乎在她的胸口爬行,好像在尋找入口,以便剖開皮rou,鉆進她的心里。

    她不動了,像是被他的眼淚澆筑在原地,四肢軀干甚至五臟六腑全都動彈不得。

    男人的另一只手隔著衣服在她腹部胡亂地摸索,嘶啞的哭腔頓顯。

    “對不起,緋緋……對不起,我是混蛋,我是混蛋!”

    陳緋:“你混什么蛋。我說了,跟你沒……”

    她沒說下去,兩眼張得大大的,仰頭盯著棚頂,一面長長地換氣。

    男人像狗一樣,拱著個毛茸茸的腦袋在她脖間,“緋緋、緋緋”地喊她,嗚咽著,一遍遍地說對不起。

    他哭著喊:“我應該在的,緋緋,我應該在的……那晚上我應該在的,我在的話就不會起火,爸媽不會死!大壯死的時候,我應該在的,我在的話,緋緋就不會害怕……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眼淚成串地下墜,好像今晚上喝進去的酒,全都以另一種方式排了出來。

    陳緋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輕聲說:“肖策,你喝醉了?!?/br>
    肖策對她給自己下的定論沒任何反應,他的手終于突破衣料的阻礙摸到她細膩的皮rou,在傷痕處來來回回地摩挲。他跪下去,揭開她的衣服下擺,親吻舔舐她那道陳年傷疤。

    眼淚與口水混在一起,陳緋覺得癢,推了他一下,沒有推動。

    她玩大了。

    肖策真的喝醉了,如他所說的那樣,完全變了個樣子。他變得沒皮沒臉,變得歇斯底里,變得狼狽脆弱……可原來他喝醉后,為之嚎啕、懊悔的對象還有她。

    最后這個問題,陳緋沒答他,所以她抬手拿過桌上那杯酒喝盡。而后慢慢蹲下去,捧著他濕漉漉的臉,她問他:“肖策,你是什么時候愛上陳緋的?”

    她連續(xù)問了三遍,肖策才低聲問她:“哪次?”

    “什么哪次?”

    肖策似乎是覺得煩躁,掙開陳緋的手,猛地往后一躺,腦袋砸上臺球桌腿,發(fā)出一聲巨響。可憐年邁的臺球桌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這會心一擊,四條腿一齊打著哆嗦,劇烈搖晃,眼看就要一命嗚呼。

    陳緋顧不得看他傷勢,連忙拖著死狗一樣的男人到一邊去。

    轟隆一聲!陳緋剛弄走肖策,臺球桌倒地不起,聲音震得陳緋頭皮發(fā)麻。

    “肖策你這個……”陳緋想罵他,又不知道跟這個爛醉的男人計較什么。一轉頭,聽見他躺在地上呢喃:“第一次,是那晚。”

    陳緋:“哪晚?”

    “那晚!”肖策把手機丟在她跟前,囫圇地按了一通,又丟在地上。

    陳緋看見一張照片。

    一團黑,黑里夾雜著一坨糊了的白影。陳緋第一次看見這張照片時,放大細看,也只看到一大坨糊了的白影——這是肖策的微信頭像。

    陳緋皺眉:“這是什……”她心里一個咯噔,突然悟了。

    這是六年前臺球室外的夜空。

    陳緋索性坐下,臉上又驚又氣,拎著肖策的衣領,咬牙切齒,“你他媽的!你……真、是、混、蛋!”

    肖策臉上的表情痛苦扭曲,陳緋伸手一摸,摸到他腦后的點點血跡。陳緋扒拉過他的腦袋,翻開他頭發(fā)檢查,果然看見頭皮被豁開個兩厘米長的血口子,正往外滲著血。

    什么破球桌!陳緋狠狠瞪了眼地上支離破碎的臺球桌,手按著出血口,要把人扶起來。

    他的頭耷拉著,喃喃地說:“第二次,是居酒屋?!?/br>
    陳緋的動作停頓,終于明白過來他說的哪次,是什么意思。

    兩次,他說他愛上她兩次。而不是始終如一地愛著她——當然,他若真說始終愛她,她也不會相信。

    陳緋騙得他醉了,看見的全是真實的、血淋淋的傷口,卻竟然沒有她嫌惡的部分,沒有她能拿來捍衛(wèi)自己不斷動搖的心的部分。

    “肖策?!标惥p終于嘆了口氣,“我能拿你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