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的。”

    陸堯動作一頓，十幾秒之后才緩過來，慢慢的掃著手掌上殘留的水泥渣子。

    他知道能。

    只是不想為難娑羅。

    誠如她自己所言，誰都有過去。

    小區(qū)里深不見底的人多了去了，大都老老實(shí)實(shí)夾著尾巴做人，很少有人大張旗鼓的說說自己過去是個(gè)什么樣子的人。

    陸堯隱約聽過幾耳朵，卻很難把那些諢號跟小區(qū)里的人對應(yīng)起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過腥風(fēng)血雨的生活，他們選擇了留在這里，就是自己選擇了被束縛——

    不問來路，只求歸途。

    娑羅斟酌一下，說：“他在河邊。”

    陸堯重新坐了回去。

    “您手上有幾條通道，應(yīng)該也見過那條河吧？”

    通道一般有數(shù)個(gè)出口，壓縮空間，縮地成寸，連接著人間界各個(gè)地點(diǎn)；娑羅所說的那條河，所有通道中都有，河這邊是人間，另一端則連接著一些荒蕪之地。

    陸堯點(diǎn)點(diǎn)頭。

    “菩提下成道，娑羅下圓寂，生死殊途。我年幼時(shí)不懂人間苦難，那人在我腳跟下闔上眼睛之后，因果已斷，我就孑然來了鄴城。而菩提……菩提心系蒼生，選擇在河邊扎根?！辨读_幽幽道：“這條河上浮著累累白骨，善惡不分，一旦邁過，就再也尋不到回去的路。他在哪里，為無辜之人指引去路?！?/br>
    “一別之后，不再來往，差不多有……”娑羅沉思了一會兒，輕飄飄的比了一個(gè)數(shù)字，“這么長時(shí)間了?！?/br>
    她眼角一點(diǎn)皺紋都不見，溫潤的樣子跟個(gè)普通姑娘沒什么區(qū)別，平日也不見什么端倪，只是斂目屏息的時(shí)候，顯得冷清而無生氣，像是一座精致的石雕，刻出來的兩頰融融，內(nèi)里卻是冰涼僵硬的。

    ——在這里坐久了，連走動都讓人覺得詫異。

    陸堯摸了摸鼻子，沒多嘴。

    遠(yuǎn)處忽然有人吆喝了一嗓子，四號樓六樓開了一扇窗戶，沒多久伸出一根晾衣桿，上邊掛著個(gè)小孩兒，在半空搖搖欲墜，陸堯多看了幾眼，忽然聽見娑羅輕緩的說：“我把他當(dāng)?shù)拙€，他卻連封信都沒給我寄過?！?/br>
    這話極輕，陸堯摸不清姑娘百轉(zhuǎn)千回的心思，半天才磨蹭道：“那需要我?guī)湍銕€(gè)口信么？反正也順路?！?/br>
    娑羅搖搖頭。

    陸堯陪著她在樹底下坐了很久，天色將暗的時(shí)候才跟她告了別。

    娑羅神色如常，剛才那一場閑聊她似乎沒放在心上，又成了平日里那副溫婉細(xì)膩的樣子，說：“那河鴻毛不浮，戾氣又重，你注意安全?！?/br>
    “你等一下。”陸堯站高，隨手扯住一根樹枝，挑挑揀揀半天，然后折了一段下來，“我?guī)湍闵舆^去吧?！?/br>
    娑羅：“……”

    “沒別的意思，老朋友了，送根樹干不過分吧？”陸堯向來喜歡動手不動口，尤其是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理還亂的事兒，半晌才說：“鬧什么別扭，有話就說明白，別藏著掖著，沒人能一手把你整個(gè)心坎都摸清楚。要是還能好，那就好下去，好不下去也干脆，痛痛快快說再見，礙不著你再找一位?！?/br>
    娑羅失笑道：“我們不是你想的那種關(guān)系?！?/br>
    “那是哪種？”陸堯手中握著那一小根枝干，蹲下來，說：“五欲六塵，都是這樣?！?/br>
    “不害怕么？”娑羅問：“你就不害怕情深不壽？”

    她瞳孔帶著一點(diǎn)綠意，此時(shí)微微抬著下巴，跟陸堯平視，語氣雖然依舊淡泊，卻多了一點(diǎn)疑惑。“我擔(dān)心個(gè)什么勁兒。”陸堯說：“情難自制就在一起，不喜歡了就分開，這多簡單的事兒，我就談個(gè)戀愛，還得想想會不會折壽？”

    娑羅卻不肯再多說了，陸堯見她沒反對，說：“那我走了？”

    他走出兩步，忽然聽見身后娑羅喊道：“陸小先生。”

    陸堯腳步一停，娑羅慢慢站了起來——長裙遮蓋住盤虬的樹根，姑娘長發(fā)飄飄，鼻尖帶著一點(diǎn)清爽的汗珠，一只手揪著棉質(zhì)長裙，彎下腰，在陸堯抓著的枝干上落下一個(gè)吻，連繾綣都算不上，一觸即離。

    “好了?！彼f：“一路小心?！?/br>
    陸堯干干脆脆的去了警衛(wèi)室，給值班的同事留了張紙條，然后就匆忙上了樓。

    他把東西簡單的收拾了一下，一只腳邁出門才想起晏輕來，于是又爬上樓，敲響了蟾蜍的門。

    蟾蜍穿著一身牛奶睡衣，光腳踩在地板上，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陸堯開門見山，說：“我有事兒出去幾天，你幫忙照顧一下晏輕?！?/br>
    蟾蜍被嚇醒了：“您不能帶著他一起去么？”

    “小事兒而已。我兩天回來，瞞著上邊，不然還要打報(bào)告?！标憟蛘f：“晏輕高三了，留在這里上課吧，高三的小孩兒哪有不好好學(xué)習(xí)，整天亂跑的？耽誤課程怎么辦?！?/br>
    蟾蜍在胸口劃了一個(gè)十字，看著陸堯頭也不回的走了，半天才耷拉著臉、慢騰騰的移了回去，他心里撞著這么一顆定時(shí)炸彈，睡也睡不安穩(wěn)，半夢半醒之間忽然一陣毛骨悚然，汗毛蹭的一下子就豎起來了。

    有什么東西，在盯著他。

    生物本能讓他猛地縮了一下脖子，恍惚中覺得那氣息有些熟悉，于是膽戰(zhàn)心驚的睜開眼睛，卻看見晏輕蹲在他枕頭邊，懷中抱著寬大的校服外套，身上只穿著一件連帽的黑色衛(wèi)衣，帽子里躲著一只小東西，正怯生生的探著頭看他。

    蟾蜍：“……”

    被這一大一小盯著，壓力陡然上升。

    “我找不到陸堯了?！标梯p低聲問道：“你跟他說，我不鬧別扭了，這小畜生可以留下來，我還可以把枕頭分他，不擠。讓他回來吧。”

    蟾蜍被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晏輕乖乖巧巧的蹲在那里，兩只手放在膝蓋上，小貓怕他，但是也跟著咪了幾聲，蟾蜍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陸大爺……出去了?！?/br>
    晏輕瞇了下眼睛，沒說話。

    “他說讓你好好學(xué)習(xí)……”

    晏輕伸手揪住小貓，把它放在了地上。奶喵站都站不穩(wěn)，茫然的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圈，然后往蟾蜍那邊蹭了蹭。這么小的東西，多少有些靈性，知道哪邊該去哪邊不該去。

    “哎，要喂點(diǎn)吃的么？”蟾蜍彎腰看它，有些猶豫的伸出手，生怕按到它那里。

    晏輕沒理他，抬腳，輕輕踹了一下奶貓的尾巴，面無表情道：“走?！?/br>
    小貓：“咪。”

    它往前走了幾步，搖搖晃晃的，沒多久一頭撞在床上，后退幾步，再咪一聲，還往上撞，撞了幾次終于知道疼了，委屈扒拉的回過頭，濕潤的黑鼻子拱了拱，咪咪叫個(gè)不停。

    蟾蜍：“……我覺得它可能聞不出陸大爺去了哪兒?！彼粗梯p臉色，試探道：“不然，您去娑羅那邊問問？”

    晏輕彎腰抄起奶貓，往自己帽子里一擱，抱著校服，走了。

    ·

    那條河不通舟楫，冥冥中受什么指引，從北往南流，年復(fù)一年間連主干都無盡可循，各個(gè)支流順勢而下，在通道中劃分地域。

    陸堯去了后山，打開了他那一條通道。

    巫齡趕尸就走這兒，跨越的空間不多，從鄴城往南，大概到浙江的某個(gè)小鎮(zhèn)子里，陸堯沒進(jìn)來過幾次，但是這條通道小，他很快就找到了河。

    它在一片嶙峋的暗紅色碎石后，被繁茂的蘆葦叢掩蓋，陸堯順著往外走，走到盡頭也沒見到菩提。

    他出了這條通道，靠在路邊，點(diǎn)了根煙，緩緩?fù)鲁鲆豢?，然后掏出本子，把這條通道的名字記了下來。

    沒在這里邊。

    小鎮(zhèn)上做小買賣的人多，旁邊夜市也熱鬧，周邊還有幾條通道，陸堯準(zhǔn)備先把周圍一圈看完。娑羅也不記得菩提具體是扎根在哪里了，從南到北，通道的數(shù)量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他也只能慢慢來——鄴城還需要人管理，如果他離職太長時(shí)間被發(fā)現(xiàn)，檢討鐵定跑不了。

    暗紅色的煙頭一閃一閃的，陸堯隨手掐了，往小鎮(zhèn)的另一邊走過去。

    第二條也沒什么線索，他來回走了一遍，連株雜草都沒找到。

    兩條通道一樣的黑，伸手不見五指。

    陸堯又點(diǎn)了一根煙。

    河水洶涌翻滾，顏色駁雜，捧起來是清澈的，放下卻又昏昏沉沉，卷著河底泥沙跟白骨，上下起伏，走到遠(yuǎn)處忽然又歸復(fù)平靜，水面上只有粼粼的光波。

    陸堯站在河邊，隨腳踢了個(gè)小石子下去。

    石子入水，一點(diǎn)聲響波動都沒有，就這么被深不見底的河水席卷吞噬，一同卷了下去。

    他目光沉沉，盯著那一小點(diǎn)旋渦看了一會兒。

    他好像走過這條通道。

    云姜帶他走過的。

    就是他被接出國安的那段時(shí)間，云姜先帶著他去了鄴城，說是要讓他認(rèn)認(rèn)地兒，然后才一路輾轉(zhuǎn)，接連穿過幾條通道回了云南。

    那時(shí)候也是冬天。

    云姜不怕冷，穿著一件薄襯衫，隨便披了件外套，手上提溜著順道買來的小吃，垂著眼睛慢慢啃。他吃起東西來永遠(yuǎn)都是一副斯條慢理的樣子，安靜又鄭重的對待每一塊年糕。

    陸堯跟在他身后半步遠(yuǎn)，穿著厚羽絨服，帽子壓得很低，兩個(gè)人一前一后，看著就像是普通的兄弟。云姜呼出一口白霧，又瞄上了旁邊買竹筒飯的小攤子，他兩只手插在口袋里，靠過去，認(rèn)真選了最漂亮的一根，裹了一層厚厚的白糖，舉起來，還沒送到嘴里，忽然聽見那個(gè)賣竹筒飯的大媽扯著嗓子問他：“不給你弟弟買一根？”

    云姜愣了一下，扭頭看看陸堯，問：“你要吃么？”

    陸堯還沒回答，他就自顧自的扭過頭去了，說：“他不吃。小孩子吃年糕跟糯米會黏腸子的?！?/br>
    ……最后還是買了兩根。

    陸堯壓根就不想搭理他，云姜露著皓白的手腕，一只手抓著兩根竹簽，都裹了白糖。他看了一會兒，又問陸堯，說：“你真的不吃么？”

    “不吃。”陸堯說：“我喜歡吃酸的?！?/br>
    本書由 一世長安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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