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我要死了吧,是的,可能這次真的要死了,我活過,然后死了,沒什么好說的了。” 但是“沒什么好說的了”顯然很快被劃掉了,他接著混亂地寫著。 “不,還是讓我再說幾句,我的meimei——沈之柔,哥哥一直想要告訴你,你雖然沒那么漂亮,但是你在哥哥心里永遠是最可愛的,是想要抱抱你那種可愛,我不知道該怎么祝福了,但是我希望你一定要幸?!词垢绺缢懒?,哥哥也會和爸媽一起在天上看著你。” “雖然有點騙小孩的嫌疑,但是請相信我?!?/br> “你很聰明,也很溫柔,一點都不比那些你渴望的漂亮女孩差,你是支撐哥哥一路走下來的光……哥哥很愛你,但不太會表達,但是真的,哥哥比想象中更愛你?!?/br> 他翻來覆去地強調(diào)著,字跡繚亂得就算是沈之繁自己也幾乎有點看不清,但是是實實在在非常肯定地強調(diào)著。 “我知道你一直喜歡孤兒院里那個有著雀斑的男孩子,但是他不是個好男孩,他在背地里常常用難堪下流的詞匯評價女孩,非常不是個東西。” “我一直不告訴你是怕你難過,所以我不希望你選擇他,縱然他有一副好皮囊,但是皮囊不重要,如果這樣選的話不如選哥哥的遺體好了,如果你領(lǐng)得到的話?!?/br> “不過我猜你領(lǐng)不到,因為我可能會被隨便埋在某個亂葬窟里,或者更倒霉,被某些變態(tài)領(lǐng)走……一直沒有告訴你,但是這里的確是有人覬覦你哥哥的美色的,還都不是什么正常人?!?/br> “說著說著又好像有點不著調(diào),我有點想笑了,弄得我呼吸起來都沒有那么痛了,可明明我的肺現(xiàn)在感覺四處漏風,好像你很多年前四顆門牙全掉時候的樣子?!?/br> “你一定一定,要更聰明,如果哥哥不在了,也要好好活著,雖然很累,但是偶爾也會很幸福?!?/br> “我知道你想談戀愛,但是絕對不要為了戀愛而戀愛,那是沒有意義的,聽起來好像很酷但是一點都不酷?!?/br> “我可能看不到你結(jié)婚的樣子了,你會結(jié)婚嗎?聽說結(jié)婚是一個女孩最美的樣子,我想見一見,可是好像機會不是很大?!?/br> “也不要為了結(jié)婚而結(jié)婚,哥哥死了以后沒人逼你,怕沒人養(yǎng)老送終就直接去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一個,去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那兒有那么多和我們一樣無家可歸的孩子,雖然也有混蛋,但是也有好孩子?!?/br> “我希望你好,什么都好,連帶著哥哥可能沒辦法擁有的那份未來一起好下去?!?/br> “要嫁給愛情,雖然我也說不清楚愛情到底是什么,但是如果那個人讓你輕松快樂而自在,或有艱難但始終一路依偎,那應該就是了?!?/br> “說不定能活下去呢?!?/br> 在這里頓了很久,筆長時間的停留讓最后一個“呢”字的最后一筆的末尾暈開了很多,和最后那個句號融為一體。 “不,太難了。我不敢停筆,不敢睡過去,我的意識在違背我的意志,可是我不能睡過去,我至少要寫完,它沒有意義,可是可能它已經(jīng)是我死后唯一還能證明我深切存在過的cao蛋兒玩意兒了啊?!?/br> 這里的筆跡淡得無法形容,沈之繁努力地辨認著。 他以為這一天就斷在這里了,因為還空了半頁,按理來說已經(jīng)戛然而止了,便下意識地想翻看下一篇的內(nèi)容,猝然不及地被下一頁的內(nèi)容嚇了一跳。 那一整頁胡亂繚繞地寫滿了“我不想死”。 各種各樣的字跡,雖然多半是潦草得一塌糊涂的,但是能從濃淡看出停留的時間長短。 這些“我不想死”深淺不一地比拼著誰比誰更潦草,爭先恐后地一個又一個地反復疊層上去,急切得仿佛下一秒就真的來不及了。 但是他相信他當時就是這么個念頭,不停地寫下去,唯恐下一秒就斷了,就再也來不及了。 那整整一頁的“我不想死”,觸目驚心到不用細看也能深刻地感受到當年那個少年的絕望和掙扎,還有上面蹭上的黑褐色小點,不用猜也知道那是凝固了太久的血跡。 那個時候他是真的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剛才還從容無畏地說著“我活過,然后死了,沒什么好說的了”,可是轉(zhuǎn)眼間又這么不甘心,不甘心到這么直白地寫下他心里最真實的念頭。 他看得手一抖,日記本差點從他的手中漏了下去。 沈之繁連忙將日記本又端正好,他下意識地不想再看那一頁,匆匆忙忙又翻了過去。 剛才那一頁已經(jīng)出乎沈之繁的意料了,可是沒想到竟然還沒完。 他深深地感受到了人的潛力果然是無窮無盡的,他在那一頁仿佛只是在發(fā)泄自己的苦悶和不甘心,到了這一頁字跡又奇跡般地清秀了起來。 “有一個人……有一個人,他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我死在這種地方,因為他是一個……我完全觸摸不到的地方,像月光吧,又像太陽,但是我想說說他,雖然這份感情比這本日記來得更沒有意義?!?/br> “好吧,顯然他在我的意識里比我想象中更重要一點,你看我的字都忽然好了起來,我覺得我清醒時也沒寫過這么好看的字?!?/br> “我喜歡他的時候只有十四歲,說喜歡有點片面,其實很復雜,怎么說呢……崇拜,憧憬,不可思議?是的,對于當時的我來說實在是不可思議,當時我身邊充斥的都是十四五歲的和我一樣的男孩子,我們都胸無大志得過且過,其實本來一點都不覺得不好,畢竟現(xiàn)在想想,每天過著虛無縹緲亂七八糟的日子也很舒服的?!?/br> “但是有天我就忽然看見他了,難以想象,他只比我大五歲,竟然已經(jīng)是那樣的人物了……太不可思議了,原來這世上有我們那一類的,也有他這樣一類的。” “我知道,橫亙在我與他之間最重要的就是出身,長大了都難免明白,這個倡導公正人道的世界只是看上去道貌岸然而已,并沒它吹噓得這么好聽,就算委婉地來說,我和他之間的距離應該也比他和他家養(yǎng)的狗的距離略微大上一些,如果他養(yǎng)狗的話?!?/br> “所以我雖然想和他見一面,但是我一直知道那只是奢望而已?!?/br> “所以我沒想到我真的有見到他的那一面,那是兩年前的事情了,他可能一點都不記得?!?/br> “我確定是他,雖然和做夢一樣,但是我真的……確定是他沒有錯的,當然他可能不記得我,畢竟我們只在一起過了三天?!?/br> “而當時他渾身是血,沒有意識……應該沒有意識吧?當然最好是能夠記得?!?/br> “日子過得我都快記不得當時的心情了,一想起來還讓我有些……興奮,很好,保持住,就這樣醒著別睡?!?/br> “繼續(xù)說,我見到了他,我甚至偷偷親了他,沒關(guān)系反正他不知道?!?/br> “他比《機械鷹》上還要英俊,那照片把他臉拍大了?!?/br> “我……總之那三天一言難盡,我就不寫了?!?/br> ……那三天發(fā)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嗎? 為什么偏偏重頭戲不寫? 沈之繁看得有點生氣,很不講道理。 “他可能根本不記得我,也根本不會知道我懷著什么樣的心思,在什么樣的地方死去,其實我也不希望他知道,我這樣狼狽可憐的樣子?!?/br> “我可能比想象中還要喜歡他,粗淺來講,他是我的夢中情人,他的容貌和身材我都喜歡,哪怕是一場無疾而終的暗戀。稍微深刻一點地說,他是我的精神導師,雖然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他的一切我多半是通過《機械鷹》這么不靠譜的地方了解的,可是他依然是我的指路明燈,讓我跳脫出那種心甘情愿的茫然狀態(tài)?!?/br> “他可能是我永遠都到不了的山尖高塔,追逐永遠到不了的東西其實很痛苦,深感無能為力,但如果是他,我甘之如飴?!?/br> “所以我這一生說得上最快活的大概就是那么三天,能和他相遇,我極快活。” “我可能真的要死了,不然我為什么寫得這么高興,一點都不困了,大概是回光返照吧?!?/br> “好了,他應該是永遠不知道有我的存在了吧,雖然有點難過,結(jié)束了也就這樣吧?!?/br> “天亮了,我大概要走了吧?!?/br> “真的再見了?!?/br> “……cao,醫(yī)生來了,他竟然說我沒事了?” “這個庸醫(yī),別開玩笑了,我現(xiàn)在千瘡百孔,肺還在漏風,一句話都講不出來好嗎,這叫沒事了?” “好吧,我承認我一點都不生氣,我想笑,如果我的肺不那么痛,我想笑得整個地下機甲場都聽得到?!?/br> “我應該是活下來了,感謝世界,感謝我的meimei,感謝尼雅和艾波,感謝……他?!?/br> “謝謝?!?/br> “我還活著?!?/br> (下) 看到最后沈之繁舒了口氣,就算他清楚地明白著他當然是活下來了,不然就不存在現(xiàn)在的他了。 但是看著看著,還是被那個少年懵懂彷徨的日記打動了,為他的悲喜而悲喜。 我原來是這樣活下來的,差一點死了,但是沒有死,死之前回憶了很多也掙扎了很多,很努力很不容易地活了下去。 不過大體上其實和沈之繁想象中其實差不多,口語化的日記本讓他完全能想象出自己的口吻。 不過他比較奇怪的是,這本日記真的算不上厚,記到這里的時候差不多已經(jīng)是末尾了。 他心里感到了一些不對勁,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頁。 那是31年了,那次活下來之后他記錄的就不多了,匆匆粗略地翻看了一下可以大概了解到那一戰(zhàn)后,他終于徹底打響了名氣,不再是最底層的那一批,生活也不再那么壓抑得可怕了。 他在相對幸福而輕松的日子里盡情地享受著,不會有特別充裕的時間來寫下過多的日記。 所以這本日記到這里就戛然而止了,沒有了。 “今天葛利先生來找我了,他帶我去見了那個人?!?/br> “他問我,想不想知道真相。” “我一直以為那只是一個國家都畏懼的恐怖組織,我很弱小,我不想承認這一點但是我還擁有著自知之明,所以我從來沒想過復仇?!?/br> “所以我才像地溝里的老鼠一樣東躲西藏,這么努力地活著?!?/br> “可是現(xiàn)在看來是個笑話?!?/br> “只是為了這樣的目的,為了這樣可笑的真相,這到底是個什么樣愚蠢的國家,又是一群什么樣愚蠢的領(lǐng)導者?!?/br> “他說的對?!?/br> 戛然而止。 沈之繁在那個暗柜周圍摸索了很久也沒能找到剩余的那本。 不,不可能沒有的,沈之柔說他經(jīng)常記日記,搬來這里的時候應該是32年的事情,應該還有一本的。 而且那本應該更加重要才對。 如果他記得沒錯,當時言朔說的是兩年前與他重逢,那就是31年的事情,可是他還沒有記錄,顯然是還要之后的事情,不然這么重要的事情他是不可能不記錄的。 他已經(jīng)大概了解到26年31年的事情了,剩下的就是31年現(xiàn)在。 還有,那個葛利先生他很在意,他大概就是一開始待沈之繁來到這里的人,而最后一頁上的“那個人”,也讓他非常在意。 是誰,見了什么,知道了什么真相。 一概不清楚,但是寥寥幾語里,沈之繁還是感受到了一絲濃重的不明所以的戾氣。 他翻開手機,沈之繁的手機很古怪,上面幾乎沒有幾個有備注的號碼,除了沈之柔,就好像他和這個世界沒有什么多大的聯(lián)系一樣。 大部分的備注是字母,例如這個“f”,他就不知道是誰。 但是他失憶以來的這些日子,也的確并沒有人聯(lián)系他。 不重要嗎。 等等,他手一頓。 忽然翻到了一個隱藏的通訊錄,指紋輕易地解鎖了,這個通訊錄也很奇怪,只有一個號碼,沒有任何備注。 完全不知道是誰啊,點進去沒有任何信息,不知道是真的完全不聯(lián)絡(luò)還是被刪除了。 他一個沖動上來,就這么打了過去。 …… “怎么,不相信嗎?” 奧利維亞嘆了口氣。 “好了,我知道這讓你接受起來可能有點不太高興,我大概能看得出來一點唔……你和沈之繁的關(guān)系,但是這的確是事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