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時一陣哄笑，周斯濂倒不甚在意，緊緊盯著夫子手中的最后一份試卷，眾人也跟著緊張起來，吳心箴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而林無意倒是滿不在乎地清理著書囊，一副等著散學(xué)的模樣。

    夫子神色凝重地拿起林無意的試紙，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來回翻看了好幾次反面，表情越發(fā)地古怪，眉毛直豎，怒拍桌子，驚得眾書生一抖，他對林無意厲聲道：

    “好你個林無意，虧得老夫平日里對你多加照拂！你竟然目無尊長，經(jīng)義考試你竟然交了一副畫上來？簡直比交白卷還過分！”周斯濂猛打了一個噴嚏。

    說完便氣得把他的試紙往臺下一拋，“你也是‘丁’等！”

    眾人紛紛跑上前去搶奪，湊著腦袋一探究竟，果然是一幅畫！腦子不靈光的人還在琢磨林無意的用意，聰慧的人不約而同地眼里大放贊許的神色。

    贏了，表姐就要被登徒子糾纏，輸了，名譽有虧。既然贏也不是，輸也不是，那就平了吧！

    周斯濂陰沉著臉，千算萬算，怎么就漏掉了這第三種局面。徐隱啐了一口，“卑鄙！”不過轉(zhuǎn)瞬便笑著安慰道：“周兄，雖然這次陷阱被那臭小子化解了，但他也是徹底得罪夫子了，以后定沒有好果子吃了，咱們還是賺了啊！”

    周斯濂發(fā)現(xiàn)窗邊的楊珥眉頭輕蹙，似是并不贊同林無意此舉，心下偷樂，對徐隱頷首，可是唇角還未掀開，便頓住了，為什么林無意面龐上無半分的憂懼與愧對？盤踞在他眉間的那份云淡風(fēng)輕絲毫不減。周斯濂心里倏忽警鈴大作，好像并沒有看上去的那么簡單。

    夫子氣得七竅生煙，“都圍在一團干什么，瞧瞧你們答的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心思看熱鬧？趕緊拿了自己的試卷，快點回家去！”

    書生們哪還敢繼續(xù)杵在這尊火爐面前，正欲一哄而散之際，卻聽到了一個洪亮的聲音，“等一下！”

    楊珥莫名地看著忽然走進講堂的庖丁，也茫茫然跟了進去。夫子正欲發(fā)作來人，待看清庖丁之時，忙不迭地站正了身板，小跑了過來，恭聲笑道：

    “院長，您怎么在百忙之中抽空過來了？”

    講堂內(nèi)為之一靜，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楊珥與林無意對視了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震驚，吳心箴倒成了在場唯一淡定的人，禮貌地起身問好，“陶院長，好久不見?！憋@然是早就知道其身份的。

    楊珥心中的那絲異感如春筍般平地而起，是了！她怎么現(xiàn)在才想明白？一介庖丁如何能夠插手藏書閣的事？自是暗示著他不平凡的身份??！

    還有為什么她第一次到灶間偷東西吃的時候，他會對別人說對她有眼緣？那是因為她長得神似她的母妃??！那個他曾經(jīng)魂牽夢縈，卻發(fā)誓永不相見的女人。終于明白他為什么言語間充滿發(fā)自內(nèi)心的善意了，只因為她的這張臉。

    楊珥怔怔地看著歲月在庖丁眼角留下的痕跡，一時心里五味雜陳，思及太多的人提到這位叱咤風(fēng)云的太傅時欽慕的神色，她心里沒有失望，充斥著的是惋惜，他雖比父親年長，但到底是父母那一輩的人，怎么就蹉跎出了老者之相？

    縱然輪廓中還找得到昔日的年華，卻在下垂的嘴角中品嘗出了無盡的哀思。是什么讓絕代風(fēng)華的男人蒼老到老態(tài)龍鐘？她從來都沒想過，庖丁就是陶院長，也從來沒有想過，打敗父親，并且一直活在母親心中的高大形象竟會日夜揮舞著屠刀，油煙味形影不離。

    陶詒徵似是早就猜到眾人始料不及的神色，卻在楊珥復(fù)雜的目光中感到疑惑，隨即釋然，以為她只是同其他人一樣受到了驚嚇，沖她古怪似地眨了眨眼睛。

    他徑直地走到了林無意的書案前，問道：“我可以看看你的試紙嗎？”林無意毫不猶豫地給了他。

    夫子長嘆了一口氣，覺得林無意是自己教出來的頑劣學(xué)子，現(xiàn)在被院長撂了牌子，定是免不了一番問責了。

    徐隱又在一旁幸災(zāi)樂禍起來，周斯濂卻不以為然，輕抿著嘴唇，無聲地踱到院長身邊，看向了他手中的畫。

    誰料院長撫掌大笑，連說了三個“好”字。欣賞地看向林無意，“你來說說這畫上都是何物?！?/br>
    林無意一副胸有成足的姿態(tài)，似是對院長的贊賞毫不意外，言語間卻無驕縱：

    “畫中下段為一處渾濁的魚塘，里面半點星光閃爍則為魚身上的魚鱗，卻因為水面的腥混難以捉摸，其形態(tài)看上去松散，暗指常年生活在污穢之地，已是垂死之狀。背對著魚塘的男子身影正是院長您，而您面對著畫的上段，一片集市熱鬧之景，為首的便是一位挑著擔子的漁夫，吆喝著自家的生意?！?/br>
    陶院長明知故問，“我明明要吃塘里的魚，你卻讓我背對著魚塘，這又是何意？”

    夫子眼中卻是一亮，面上卻不自覺地開始泛紅，楊珥則陷入了沉思。

    林無意心里的答案滾瓜爛熟，脫口即出，“院長面前的這座魚塘久無人治理，渾濁不堪，其中的魚類更是病體，并不能食，若執(zhí)意下塘，惹得一身污漬不說，更是于體不利，倒不如轉(zhuǎn)身，身后多的是鮮嫩肥美的魚rou等著您。

    “《中庸》中有言：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意思是指國家政治清明時，他的言語可以振興國家。而國家政治黑暗時，他的沉默足以保全自己。說的正是您現(xiàn)在的處境?！?/br>
    眾人幡然醒悟，夫子的老臉更是如煮熟了般的紅透，與一旁慘白的周斯濂像是準備一起去唱戲似的。吳心箴愣神地看向林無意，眼里是止不住的敬慕。楊珥則嗔了一眼林無意，這小子慣會神氣，這不又把人耍得七上八下的。

    “這這這……是老夫判錯了……”夫子尷尬地打著圓場。陶院長鼓勵拍了拍他的肩，隨即環(huán)顧了講堂一周，神情正式，“林書生剛才的一席話，正是本院出這道題的本意所在，望諸位回去多多參悟，早日能像林書生一樣將道義爛熟于心?！?/br>
    眾人神色怏怏，難免露出頹色?！安贿^?！碧赵洪L的話鋒一轉(zhuǎn)，笑里滿是成全之色，“林書生的答案雖然是正解，卻沒有按照經(jīng)義考試的要求來，本應(yīng)用言論的方式答題，卻私用了作畫的方式，此次成績?nèi)詾椤　?，以示懲戒，下不為例?！?/br>
    林無意如獲至寶般微笑著起身，朝陶院長一鞠躬，“弟子日后一定謹記于心?！?/br>
    至此，這場賭約以平局告終。林無意背起書囊，沖一直默默無言的楊珥說道：“我們回家吧?！?/br>
    楊珥望著氣定神閑的他，失笑連連，她終于意識到了，旁人是從他身上討不得半分便宜的，這家伙心里的彎彎曲曲多著呢。

    搖首步至和他齊肩，情不自禁地用余光看了眼陶院長，與吳心箴揮了揮手，正欲離去，卻被一人給叫住。

    周斯濂眼里滿是佩服，一身坦蕩地朝林無意抱拳，“在下愿賭服輸，那架牛車，現(xiàn)在改姓林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林無意：我不僅會贏，媳婦你也甭想染指。

    第37章 人間情一諾

    日暮西沉, 本是一天中最令人懶散的時候，柏舟書院門前卻一片熱鬧之景，成群結(jié)隊的書生們, 大談著白日里發(fā)生的那樁小霸王戰(zhàn)新人的大事，激動難抑。

    楊珥不可避免地也成為了他們話題中的重要人物, 為了避嫌，她躲在側(cè)門的石獅后面, 正在等著去牽牛車的林無意。

    腳步聲由遠及近, 她唇角微抬看向來人，隨即失望地收回目光，無聊地戳著石雕發(fā)呆。

    “娘子怎么得了在下的座駕后便翻臉不認人了？”周斯濂輕車熟路地走到她身邊，保持著二人很熟的距離。

    楊珥懶得與他多言，“無事請繞道?！?/br>
    周斯濂又蹭了一鼻子的灰，不過似乎是那種越蹭越勇的體質(zhì), 輕笑道：“我就是想來問問, 你為什么會給我真的題目？”

    她蛾眉挑高, “你真想知道？”

    周斯濂認真點頭，她語氣隨性, “因為我知道你膽小, 絕對不愿相信我的話, 等你知道真的題目以后，必定會后悔萬分。呵，倒真被我猜中了?！?/br>
    他面露尷尬，眼中閃過微弱的失望, 唇角揚起自嘲的笑容，怎么就生了期待的心思，覺得人家是好心給他的呢？

    收拾起雜念，他反問道：“你難道一點都不擔心，我若當真信了你，把《中庸》囫圇了一遍，林無意可能會面臨失敗的境地？”

    楊珥仿佛被蚊子撓了一下，語氣淡然，“哦，這就更不用擔心了，反正林無意是不會輸?shù)摹Ｒ泊_實如此，不是嗎？”

    周斯濂被她懟得嘴角抽了抽，這對姐弟謎一般的自信還真是如出一轍，夠囂張，不過……他喜歡。

    楊珥見他似是無話可說了，抬腳準備站開，雙眸找尋林無意的身影。

    “等等。”卻又被他叫住，她不耐煩地看向他，這人不能一次性把話給說完嘛？

    他取下那枚鹿骨扳指，遞向了她，“這個你拿著。”

    她有些錯愕，桃花般的紅潤爬上香腮，“剛剛你倆不是平了嗎？這扳指不用給我的。況且……”

    “嗯？”周斯濂來了興致。

    “況且我……我是磨鏡啊，你的心意，我怕是無福消受了?！睏铉硇睦镫m腹誹了林無意出的這餿主意千萬遍，但嘴上卻毫不含糊。

    他眼睛黑曜如玉，靜看著她沉默了片刻，忽而大笑道：“娘子又想到哪里去了？在下只是信守承諾罷了，娘子確實告訴在下題目了，所以那份承諾還奏效的。”

    果見她尷尬地輕咳出聲，他順勢將扳指塞到了她的手中，“將來娘子若是有事需找在下幫忙，拿著這枚扳指，到城東石牌街的第二家商鋪，報在下的名字即可?！?/br>
    見楊珥面帶猶豫，他忙補充道：“若是不出示這個信物，娘子是無法尋到在下的，莫要因為拘于這些小禮而得不償失了?！?/br>
    她將手掌合攏，緩緩握緊，“你的承諾可是當真？”

    周斯濂眸子深邃，身上的痞氣出奇的全無，低沉道：“君子一言，定是從無反悔直說。為這般動人的娘子，就算是用性命相抵在下對娘子的允諾，又何足為俱？”

    楊珥瞳孔微縮，怔怔地回味他的話。未幾，輕哼出聲，“少貧嘴，別跟抹了蜜餞似的，剛剛我告訴你題目時怎么沒見你這樣肝膽相照啊？”

    他笑而不語，二人間的氣氛融融之際，楊珥心里總覺得有些異樣，心里正琢磨著：城東石牌街的第二家商鋪，怎么聽起來這么耳熟？

    若帶陰云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阿姐—”

    周斯濂發(fā)現(xiàn)楊珥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揚起弧度，側(cè)門處因陽光常年無法光顧的灰敗一掃而空，大片大片的春意襲來。

    她將他徹底拋之腦后，輕快地迎向牽著牛車慢步的林無意，二人和樂地走遠了。

    周斯濂睨了眼二人的背影，明明是對感情深厚的姐弟，可是偏偏他怎么瞧都覺得有些刺眼。

    抬手擊掌兩下，仆人從拐角處牽來了一匹駿馬，令他意外的是，旁邊還跟來了一名步履蹣跚的老人。

    他眼有訝色，連忙上前扶住了她，言語不免有些責怪之意，“何婆婆，我說過您有事差人給我送個口信，我自會馬上前去，有什么事何需您這樣親身過來？”

    何婆婆滿面愧色，俯身欲賠不是，卻被周斯濂穩(wěn)穩(wěn)架住，只能嘆息不止，“老奴怕是得罪方公公了……”

    盞茶的功夫，聽完何婆婆自責的述完事情的經(jīng)過，周斯濂眉頭皺起。何婆婆閉上了眼睛，但是想象中的訓(xùn)斥并沒有到來，悠悠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他對著巷子口傻笑，自語道：

    “這楊珥還真是有趣，沒想到早就和我摻和到一處去了，嗯……這么大膽的事，確實只有她做得出來?！?/br>
    何婆婆趕緊將好話找出來說：“楊姑娘并沒壞心，情急之下辦了壞事，請少莊主莫要深究！”

    周斯濂擺了擺手，不在意地回道：“方公公的這條路斷了，再找別的路子就成。只是那陳城，心胸狹隘，不是令人省心之輩，辭去了吧?！?/br>
    何婆婆覺得他的反應(yīng)簡直是不可思議，本是在來的一路上已經(jīng)做好了領(lǐng)罰的準備，竟然就這樣輕描淡寫地被他揭過了？

    她忽然想到剛才和仆人的對話，發(fā)現(xiàn)周斯濂指尖空無一物，心下一動，試探出口，“今日的事老身都聽說了，少莊主連寶貝的扳指都送給了楊姑娘，莫不是當真對楊姑娘起了興致？”

    周斯濂毫不避諱直言道：“起先，我看林無意對他那表姐在乎得緊，隨口說一說送戒指，起的就是捉弄他的心思，輸贏倒是其次了。不過現(xiàn)在……”

    他笑得深意，“我倒是真心覺得，要是剛才輸了，或許會更好?！?/br>
    何婆婆撇了下嘴，心想這孩子又鉆牛角尖了，從小看中了什么是一定要想方設(shè)法地得到的，尤其是貌美的姑娘，只是不知道這次的新鮮勁，能維持到幾時？楊珥可是個好姑娘，少莊主可不要辜負了她。

    想七想八的她，忽然覺得好笑，楊姑娘似乎不是那么容易上鉤的女子，少莊子這次是有的苦吃了。

    周斯濂疑惑地望向她，“婆婆在笑什么？”她連忙收起嘴角，搖頭道沒什么。

    “好，那就麻煩婆婆替我查查楊珥的身份了，越詳細越好！” 他忽然大喝了一聲，似給自己壯氣般，一臉堅毅的說道。

    何婆婆撫了撫被嚇到的小心臟：……神經(jīng)病

    作者有話要說：　　小濂看上去勢在必得啊，咱們二郎攤上大事了。。。

    第38章 攜手花深徑

    “叮當……哞……叮當……哞……”

    路上行人紛紛對面前的奇異景象側(cè)目, 可人的姑娘擺弄著牛的鼻環(huán)，拇指粗的黃金圓環(huán)碰撞出聲，碰一下, 牛就拱她一下，輕叫出聲, 樣似討好。姑娘也被逗得腰部癢癢，嬉笑不停, 讓人看得好生歡喜。

    奇就奇在走在她前面的白衫少年, 臉色臭得如在茅房走了一遭似的，絲毫不受身后歡笑聲所染，目不斜視，靜待爆發(fā)。

    玩累的楊珥終于發(fā)現(xiàn)了林無意的不對勁，扯了扯他的衣角，問道：“二郎, 你在想什么呢, 怎么都不說話？”

    林無意瞅了她一眼, 仍然不說話，繼續(xù)埋頭往前走。

    這還是他第一次對楊珥如此冷漠, 當下她就心慌地拉住他的手, 擺了擺, “到底怎么了嘛……牛車也拿到了，賭約也沒有輸，我們應(yīng)該高興才是，你這樣板著臉就沒意思了嘛……”

    他沒好氣地甩開她的手, “對啊，我當然沒有姐夫有意思了，你最高興了，還得了這么貴重的禮物?！毖劬Σ挥勺灾鞯仡┫蛩闹讣?。

    楊珥沒有察覺到他語氣中的酸氣，純當他是因為不喜歡周斯濂而在鬧脾氣，下一刻便將扳指拿了下來，放到腰間的囊袋里，“咱們二郎不喜歡我戴，我就不戴。”

    林無意看她態(tài)度這般誠懇，似是毫不在乎那枚扳指的份量，心里偷喜，面上卻不表現(xiàn)出來，嘴巴撅起來的高度都可以晾衣服了。

    她見他還在生悶氣，思及他剛才話中的“姐夫”二字，忙對他瞪眼道：“你還好意思調(diào)侃我呢？姐夫？哪來的姐夫？你今天大家伙的面竟然說我是磨鏡！我瞧這壞事傳千里，要不了多久就要傳遍三陽縣了，我以后還怎么嫁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