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皇祖父更看重的是男嗣，基本上只會在逢年過節(jié)下點賞賜給她，意思著還沒忘記她這個公主，直到他仙去，她和這位親生的祖父也沒有過多的感情。

    先帝待她還算呵護(hù)有加，只是也早早地便享福去了，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和皇兄安危與共地走來，皇兄真心想待她好，但也是算計著的好，是夸張的好，是為了營造昏君形象驕縱的好，是做給丞相黨羽看的好。

    到底是多久沒有感受到這種和她身份無關(guān)的好了呢，腦海里驀地浮現(xiàn)出了那個白衣翩翩的少年，還有他在刀光劍影中向她伸出的那雙手。

    她心中一暖，對庖丁甜甜地一笑，“嗯！爺爺，您認(rèn)識林無意嗎？知道他在哪里嗎？”

    庖廚一頓，詫異地道:“難道，無意就是你的弟弟嗎？”

    她笑著默認(rèn)，庖廚疑惑地自言自語，“沒聽那小子說過有jiejie?。　彼嗣掳?，“還真別說，剛才差他去前院摘點蔥，老半天了還沒回?！?/br>
    他輕拍旁邊正在洗碟的小哥，“你去催下無意……”

    “我去把他找來吧！”楊珥自告奮勇地說，待得了庖廚爺爺?shù)氖卓?，她揣著一兜的牛rou餅，外加嘴里還叼著一個，腳步輕快地往前院走去。

    現(xiàn)在正是夫子們講學(xué)的時間，所以院內(nèi)并沒有什么人走動，墻屏上游云驚龍的幾個大字撲面而來，楊珥不由自主地默念著：“博學(xué)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弊詈竽抗饨棺圃趬遣莶莸穆淇睿[約可以看出其中的一個“陶”字。

    她感受著字里行間中的汪洋恣肆，心中對這個父皇的“情敵”陶院長更加好奇了幾分，繞過了墻壁，望著面前的景色卻失笑了起來。

    這陶詒徵當(dāng)真是一妙人了，京中的書院座座都執(zhí)意顯示自己高潔的院風(fēng)，不是種植的玉蘭就是俏麗的鳶尾，甚至還有的不惜從西域引進(jìn)了安石榴。這柏舟書院倒好，走過一片熙攘的竹林以后，除了路邊長著旺盛的無名小黃花，竟是成片成片的大蔥，綠意襲來，讓人心如止水之余，還有絲絲的怪異。

    楊珥在蔥海的盡頭，找到了站在講堂窗邊發(fā)神的林無意，腳邊裝著慢慢一籃子的蔥，而他右手拿著根蔥，根部的土都還沒拍凈，一看就是剛剛摘出來的，配著他的神色，真是好生傻氣。

    她嘴角的弧度變大，原來這小子半天沒有回去是在這偷懶了?。∷龥Q定默默地走到他的身后，嚇一嚇?biāo)?/br>
    輕聲地朝他走近，正準(zhǔn)備抬手拍他的肩膀，她忽然看到他臉上泛著認(rèn)真的神色，垂眸眼珠微動，原來竟是站在這偷學(xué)呢！

    她默無聲息地收回了手，耳朵里傳來夫子溫雅磁性的朗讀聲：“……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林無意思索著什么，眉頭微皺，下意識地把手舉了起來，還不待楊珥出聲阻止，他就呆頭呆腦的把蔥往嘴里塞了去，翕唇一咬。

    她的嘴巴一撇，同情地看他苦著臉把蔥吐了出來，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你聽得也太認(rèn)真了吧！怎么撿著什么就往嘴里送了！”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隨即猛地回頭，發(fā)現(xiàn)竟是她，眼里滿是驚訝地問：“楊姑娘怎么在這里？”

    楊珥湊近了窗前，瞅了瞅講堂內(nèi)的場景，夫子在上面動情地吐著飛沫，除了前排的幾名青年正襟危坐外，后面早就歪倒了一片，此起彼伏的胸膛顯示著他們正和周公下著圍棋。

    “我在家閑著沒事，就來看看你?！睏铉黼S口說了一句，總不能直接說“你母親不給我飯吃，我是來投靠你的吧”？

    林無意嗯了一聲，靠在窗檐邊，神情有些懶散。楊珥突然調(diào)侃說：“我看你剛才聽得入神，林小弟可是因為這首詩前面的那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鋈簧駛。繘]想到你也是至情至性之人呢?！?/br>
    他聞言一愣，沒有回答，楊珥只當(dāng)他是年少靦腆，也沒有在意，好奇地觀察著講堂內(nèi)的風(fēng)雅志士。

    “我是在感嘆前面幾句壯士出兵的詩句，‘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dú)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彼麥貪櫟穆曇艉鋈粋鱽?。

    她的眼神晾過了他的面龐，雖然面上還是那副淡然的樣子，但眉宇間滲著的堅毅讓她忽然覺得擂得震天響的戰(zhàn)鼓仿佛就在耳邊，而他即將隨著成千上萬的士兵天南海北的遠(yuǎn)行?？v然他的稚氣還未全脫，但楊珥卻深深地感受到了他骨子里的大志，猶如一只等待展翅的大鵬，總有一天會馳騁地翱翔。

    她心里驀地一痛，半響無言。他望著手中的蔥，本有著兩片葉子，其中一個被他剛剛咬了一個缺口。嘴里的嘲諷不加掩飾：“至于后面那句生死相隨的誓言，我是不信的，就算是一紙婚書既定，也有人能見異思遷的愛上別人?！?/br>
    楊珥知他所言為何，不敢看向他的眼睛，牙齒無意識地將嘴唇咬得發(fā)白，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林無意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異常，忙問道：“你怎么了？”

    她深呼吸了幾口，搖了搖頭，“無事，許是餓得渾身沒勁。”

    “你說謊?！绷譄o意篤定地望著她，她心里一驚，難道……他看出來了什么？怔怔地望向他，發(fā)現(xiàn)他正含笑地伸出了手指，輕輕地在她嘴角撫了一下，放到了自己的嘴里，吮吸了兩下，“偷吃了什么寶貝東西，還是有芝麻的，真香?！?/br>
    楊珥暗自松了一口氣，但臉頰唰地一下就紅了，用力地推了一下他的肩膀，羞道：

    “你調(diào)皮！”

    她把手里的紙袋丟到了他的懷里，沒好氣地說：“這是我找灶間的庖廚爺爺要的牛rou餅，你快趁熱吃吧！”

    他忙打開袋子，往嘴里送了幾口，邊咀嚼邊囫圇著說：“唔……你剛才定不是……吃的這個，不然你為什么瞞著我？嗯……我嘗著這味道好像真沒你嘴邊的那顆芝麻香……”

    楊珥覺得自己的耳朵guntang，拿起一塊餅又塞入了他的嘴中：“吃東西也不能賭住你的嘴！趕緊回去吧，灶間等著用蔥好久了！”

    林無意站在原地啞然失笑，他一向是最隨性的人了，不知道忽然間是怎么了，就是覺得楊珥老是端著一副長輩的樣子，就忍不住地想逗逗她，看到她自亂陣腳的樣子，他的玩心就起得愈甚了。

    他拾起地上的籃子，大步地追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你調(diào)皮你放肆你你你你……

    謝謝蒼雪花花的地雷~~

    第13章 【捉】明月伴羞郎

    楊珥翹著二郎腿，慵懶地坐在灶間門口的馬扎上，眼睛半瞇，哈欠一個接一個地打著，時不時地還會喂口剛才庖廚爺爺送的特制酸乳酪，好不愜意。

    在宮人面前她就是個飛揚(yáng)跋扈的主子，除了跳舞時會似水柔情以外，平日里都是大大咧咧的沒有絲毫公主的矜持，但是像這樣心無旁騖地享受夕陽，似乎是人生里的第一次。

    特別是在灶間里的人忙得熱火朝天之時，她這樣悠閑自在地放松著，心里更是舒坦至極?？刹皇撬幌霂兔Γ诖蛩榱巳齻€盤子，剁壞了一把菜刀，洗不見了幾顆白菜后，她被光榮地“請”了出來。

    端著兩個碟子準(zhǔn)備給前院送去的林無意，瞟到她渾身浸在彤紅的余暉下，柔若無骨，微舔著絳唇上的乳酪殘渣，砸了砸嘴，滿足地笑著，手中的乳酪都已經(jīng)曬化了滴在了地上還不自知，待會她發(fā)現(xiàn)了可是又得好一陣心疼了。

    他看著看著就癡了，緩過神來的時候，剛出鍋的湯水隔著瓷碗燙得他的手指緋紅，疼得呼出了一聲。

    這一出聲倒是把楊珥驚醒了，她一眼就看到林無意皺成一團(tuán)的臉，卻不肯扔掉手中的碟子。她忙跑了過去，接了過來，小跑兩步放到桌子上。

    回頭發(fā)現(xiàn)他苦笑著站在原地，她連忙對他做了做捏耳朵的手勢，他連忙會心地照做了，指頭的異樣果真緩解了些，朝她淡淡一笑，她也不由自主地嫣然一笑，他眸間光華微轉(zhuǎn)。

    她都還沒來得及同他說上兩句話，他便著急地端著盤子走遠(yuǎn)了，因為還得馬上趕回來繼續(xù)端剩下的食物。楊珥輕嘆了一聲，只得挽起袖子，從小沒做過什么粗活的她，只能雙手緊握著一個盤子，顫顫巍巍地往前院的方向走去。

    *

    *

    *

    待得兩人從書院走出來的時候，如林無意彎彎唇角的明月已掛在了當(dāng)空，楊珥一步一步地踩著他的影子，看著他左右手提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募埓?，上前試圖奪過一些，林無意不肯松手，“我是男子，理應(yīng)我來拿。”

    楊珥用力地拽了過來，不小心刮到他手上剛才被燙到的地方，上面還有一時半會兒無法消退的紅，他疼得吸了一口涼氣。

    她連忙捧著他的雙手，輕呼涼氣，心疼道：“還痛不痛？”她的心里滿是苦澀，本該錦衣玉食的他，這雙纖貴的手，無論是手握□□保家衛(wèi)國，還是持著毛筆舞文弄墨，都能夠展現(xiàn)他不世的才華，而不是蜷縮在潮濕臟亂的灶間。

    而林無意看到她眼里不加掩飾的關(guān)心，眸間閃過一絲慌亂，猛地抽回了手，“不算太疼。”

    楊珥掂了掂手中的紙袋。林無意張羅著家里那一老一少的吃食，灶間里的人心腸又都很好，將書院里多余的吃食都給打包給他們帶回去，別看小小的一袋，都是實心灌rou的餡餅，沉甸甸的。

    可是他的一片良苦用心，那金屋銀山里的母子真的能感受到嗎？

    林無意忽然低沉地問道：“只是楊姑娘……你對每個異性，都是這樣親熱嗎？”

    楊珥聞言一愣，搖了搖頭，“你不一樣?！?/br>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哪里不一樣？”

    她藏好了眼中的悲戚，無奈地說：“因為你還是個小屁孩呀！”

    林無意面露頹色，似乎在這位楊姑娘眼里，自己永遠(yuǎn)就如穿著褲衩張嘴流涎的小兒一樣，此時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如潮的打擊。

    勾人駐足的濃香頃刻間傳入了二人的鼻尖，他眼前一亮，忙上前走到正吆喝著生意的攤主面前，含笑問道：

    “老哥，請問這玉露團(tuán)多少錢？”

    楊珥也好奇地迎了上來，大感新鮮，原來這玉露團(tuán)不是像名字那般面粉制成的團(tuán)子，竟是形似玉露的雕酥！一根根手指粗長的尖頭組成了一朵花的形狀，看上去松脆可口。

    攤主瞧著生意來了，忙抓起一個玉露團(tuán)遞到了林無意的面前，“新鮮出爐的，十文錢一個?！?/br>
    他毫不猶豫地從懷里掏出了錢，“那給我來一……”余光忽然看到吞了吞口水的楊珥，他莞爾一笑，從懷中掏出了所有的錢，僅16文錢。他商量著的口氣道：“老哥，買兩個的話能不能便宜些？”

    楊珥心里暖答答的，她知道這些不多的文錢對他意味著什么。無論在哪里做活，工錢都是一月一結(jié)的，可是他為了養(yǎng)家不得不同灶間的人商量按次結(jié)，這錢就是這么通融得來的。

    她當(dāng)甩手掌柜也當(dāng)了十幾年了，沒有帶錢的習(xí)慣，況且她所有的錢今早都被送去給了戴氏，現(xiàn)在也不方便喚二七出來付錢。雖說這食物她可吃可不吃，卻不忍拂了他的好意。

    攤主有些為難，在他們二人間來回的掃了幾眼，隨即笑道：“這位小相公，我看你娘子喜歡得緊，便答應(yīng)你吧。”

    林無意瞬間面紅耳赤，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下意識地想要澄清，“不是的……”結(jié)果被楊珥上前去拿玉露團(tuán)的動作打斷，她大方地對攤主感謝了兩句，摟著林無意走開了。

    他愈發(fā)地局促，早先吃她嘴邊芝麻的潑賴勁全無。楊珥低聲道：“別回頭，小心人家瞧出不對，反悔不賣了?！?/br>
    他乖乖地點了點頭。也難怪，婚事談得早的人家，十四五歲便娶了媳婦，而她因著裊裊婷婷的身姿，柔枝嫩葉般的容顏，看上去更是如軟玉溫香的小姑娘，十九歲女子該有的媚骨暫時還未顯露出來。

    楊珥在這件事上并沒有過多的忸怩，要真計較的話，還是她占了林無意的便宜呢，畢竟她比他大了足足五個年頭。

    輕輕的一個酥餅，她卻覺得其中的情意很重，她糯糯地問他：“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他摸著下巴思索了片刻，“想起你昨天那個差點和葡萄搶冰糖葫蘆的樣子，我覺得我如果只給聰兒買，不給你買，你可能要生氣的?！?/br>
    她有些怨懟地看著他滿含笑意的眼睛，恨恨地掰下了一塊，扔到了嘴里，發(fā)泄私地嚼著，漸漸地眼睛里的光芒轉(zhuǎn)甚，好好吃！

    他對她的反應(yīng)十分的滿足，忽然嘴里也被塞下一塊，聽到她支吾地說：“你也一起嘗嘗?！?/br>
    他細(xì)細(xì)地咀嚼著，腔內(nèi)滿是甜意，他給聰兒買過很多次玉露團(tuán)，可是他自己一直舍不得吃，這確實是他第一次品嘗這個味道，她怎么會懂他至此。

    “無意！你在這里??！咦，小尼姑也在？”一聲叫喊打斷了二人享受美食的時光。

    楊珥面部抽搐了一下，幽怨地沖朝他們走來的王麻子說：“我不是尼姑……”

    王麻子尷尬地摸了摸頭，“咳咳……不好意思我忘記了，楊姑娘楊姑娘！”

    “王哥和父老鄉(xiāng)親們一起這么興師動眾的，是要去干什么??？”打圓場小公子林無意趕緊出來救場，楊珥這才注意到王麻子身后跟了不少的大叔大嬸大伯大娘小哥小妹，一股惡臭從他們手提著的臭雞蛋還有爛蔬菜散發(fā)開來。

    她下意識地捂住了口鼻，心里奇怪，這么大陣仗，難道是要去打架？

    王麻子一臉的大義凜然，視死如歸地說：“聽說那無德的長公主被罰到歸元寺面壁思過了！我們這是趕著去‘看望’她的！”身邊的鄰里無不應(yīng)和。

    楊珥嘴巴一歪，可不正是被她猜中了嗎？他們正是要去打架，打的還是她！

    作者有話要說：　　恢復(fù)日更哦~

    第14章 淚濕春衫袖

    楊珥內(nèi)心的酸澀沒法同任何人訴說，幸而她從小在世人眼中的形象便是不堪的，也不在乎多這么一星半點了。

    只是她驀地看向林無意，他臉上淡然的笑容雖然并未消退，但眼底的那份從容卻不易察覺般地現(xiàn)了裂痕，他的語調(diào)不明：

    “可是真的？”

    一位大嬸晦氣地點了點頭，“千真萬確！長公主人現(xiàn)在就在歸元寺！要不是她不守婦道，彭太尉一家又怎么會落得如此下場？”

    站在她旁邊的一位娘子掂了掂手中的臭雞蛋，“就是！彭太尉的父親彭蓀彭大將軍戎馬一生，說句毫不夸張的話，辛朝半壁的江山都是他打下來的！而他的長子彭太尉更是戰(zhàn)功赫赫，是我朝不可多得的將才！皇帝將一無是處只會跳個破舞的長公主許配給彭太尉，是她上輩子行善積德求來的！她竟然不知道珍惜！我要是看見她，我一定要把這雞蛋扔到她的臉上才解氣！”

    楊珥的指甲深掐著手心，劃開了口子，滲著鮮血也不察，只是麻木地隨著眾人點了點頭，是啊，她何德何能和彭大哥那樣優(yōu)秀的人許下姻緣，何止是上輩子，怕是堪堪修了好幾世才能有的福分。千萬個郎中令，都不及他的分毫。

    她艱難地瞥了一眼林無意，他還是那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仿佛在聽著別人家的故事，只是背在身后顫抖的雙手卻出賣了他。

    大娘聽著神情是愈發(fā)地激動，唾沫橫飛：“可莫要把我氣死了！幾年前彭太尉大破突厥，班師回京時我曾遠(yuǎn)遠(yuǎn)地見上過一面，何等的器宇軒昂，無數(shù)的良家女子暗自許下了非他不嫁的決心，最后竟然便宜了那個長公主！可是那水性楊花的長公主竟然在婚前和那個郎中令好上了，要我說那郎中令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彭太尉殺得實在是太對了！”

    旁邊的小伙子義憤填膺地插了句嘴：“對??！彭太尉才是真正有血性的漢子，這皇帝實在是太糊涂了，怎么能因為他彭太尉殺了這樣一個敗類而禍及滿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