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眼睛驀然瞪大，涂著丹蔻的指甲狠狠地攥緊了掌心之中。

    她明白葉云澤是什么意思。

    一直以來，她手中掌握著部分禁衛(wèi)軍的力量，在母子二人之間，是個心知肚明的事實(shí)。從前葉云澤沒有說什么，這一次卻直接挑破……顯然是不打算再忍耐了。

    這一次，她的所為所為，已經(jīng)觸及了葉云澤的底線，想要憑著他們之間所剩無幾的母子情分輕輕松松的揭過這一頁，是不可能的。若是她不想背負(fù)上不義之名，就必須放棄手中的禁衛(wèi)軍勢力。

    太后深吸了口氣，額頭的青筋微微凸起。

    當(dāng)初，她廢了多大的功夫，才在葉云澤的眼皮子底下建立起這股勢力，又豈是說放棄就能放棄的？

    可現(xiàn)在，她要么留下手中的禁衛(wèi)軍，徹底與葉云澤撕破臉，要么交出手中的禁衛(wèi)軍，將闖宮之事悄無聲息地掩蓋過去……她幾乎沒有第三條路可以選。

    太后的上齒死死地咬住了下唇，一個字一個字地道：“皇兒多慮了，母后不過是擔(dān)憂皇兒的安全，才需要在禁衛(wèi)軍中安插一部分屬于自己的人，以便更好的保護(hù)皇兒。如今，將皇兒處事這么周全，母后也就可以放心的將這些人交給皇兒來統(tǒng)率了。”

    葉云澤面上淡淡地道：“多謝母后為兒臣cao心?！?/br>
    哪怕有太后闖入乾元殿的事實(shí)，他想要給徐太后定罪，仍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

    別說太后沒有謀反，就是她真的有心謀反，他又能把她怎么樣呢？這畢竟是他的親娘。到了那時，他也頂多學(xué)學(xué)前人，把她榮養(yǎng)起來，至死不相見罷了。

    而現(xiàn)在，他也只能通過削減她勢力的方式，來懲罰她了。

    “在母后將這些人全部交給皇兒之前，還有一言，希望皇兒能好好聽一聽。國無儲君，一旦皇帝出了什么事，對于江山社稷的影響是災(zāi)難性的，這一點(diǎn)，想必皇兒也能理解。這件事，母后承認(rèn)自己做得不夠妥當(dāng)，但皇兒你好好想一想，大齊是否需要一個儲君了？”

    “母后的意思是？”

    “哀家看，你弟弟的長子就不錯?！?/br>
    第14章

    葉云澤嗤笑一聲：“母后當(dāng)真認(rèn)為那小子不錯？”話語中對莊王庶長子葉銘思的鄙薄顯露無疑。

    不是他看不起自己的侄子，也不是他對自己荒唐的幼弟有什么偏見，只是，那個孩子，因?yàn)樵缒隉o人悉心教導(dǎo)，早已被寵壞了。

    才兩三歲的時候，就偷著掐死一名貴女養(yǎng)的金魚，四五歲的時候拿嫡母養(yǎng)的貓兒當(dāng)沙包踢，到了七八歲，更不得了了，專門以欺負(fù)別人為樂。凡是他看不順眼的，都讓他給欺負(fù)了一遍。

    偏偏那個小鬼在徐太后面前很懂得賣乖討好，惹得徐太后十分疼他，為不讓莊王妃欺負(fù)他，竟硬生生把一個庶長子抬到了跟嫡子等同的地位。如今，竟還異想天開，想讓那小鬼做皇太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便是徐太后向他提出立皇太弟，葉云澤只怕都不會那么驚訝。

    也不知道，一向以精明著稱的徐太后，在遇到幼子及長孫之事時，怎么會變得這么糊涂。

    徐太后面上有些掛不住：“銘思年紀(jì)小，不懂事也是有的。好好教教，怎么也能把他給教出來了。再者，皇兒你確實(shí)需要一個繼承人了——若是再遇到這樣的事兒，人心不穩(wěn)，終是要動搖根基的?！?/br>
    “母后未免太高看兒子了，這樣頑劣的孩童，兒子可教不了?！比~云澤淡淡地道：“俗話說，三歲看小，七歲看老。葉銘思已經(jīng)養(yǎng)成這副心性，日后只怕就這樣了。您疼惜孫子，兒子沒什么話可說，但還請您公私分明，莫要為了一己之私，強(qiáng)行把一個不適合的人推上高位。否則，那不是愛他，而是害了他?！?/br>
    “繼承人，兒子會找。若是未來莊王妃的兒子合適，過繼莊王妃的兒子亦無不可。若是莊王妃的兒子也不合適，還有宗室子弟可以選擇……無論如何，總要找個最合適的出來?！?/br>
    徐太后忍不住了：“你就這么看不上銘思嗎？連一個機(jī)會都不愿意給他？”對于那莊王妃，她是真不喜歡，連帶著對她的肚子也期待不起來。

    再者，就算不論個人喜惡，她也不希望莊王妃的兒子被立為太子。莊王妃娘家勢力不小，不好掌控，日后她的兒子必然也更向著莊王妃一脈，哪里比得上葉銘思貼心？莊王妃的兒子不行，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就更不行了！

    “是您太看得起那小子了。您不惜闖入乾元宮中逼迫親子，卻是為了那么個小子……”葉云澤搖了搖頭，眼底浮現(xiàn)著說不出的譏誚：“一個把身邊人當(dāng)做牲口來使喚的小子，您愿意疼著寵著，兒子可不敢。兒子雖說不指望大齊江山能夠綿延千秋萬載，但也不希望我大齊出個殘暴之君，二世而斬！”

    “你……”

    “母后，您請回吧。繼承人的事，兒子會好好考慮的，就不勞您cao心了。”

    自打葉云澤明確了對季琛的心意之后，就不指望能有一個親生的孩子來繼承自己的位置了。這么些年下來，他也一直在考察潛在的繼任者們。

    他自己做這種事可以，徐太后插手到這件事情中，總歸讓事情變了味兒——被人指手畫腳乃至逼迫確立一個繼承人，著實(shí)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經(jīng)過一次次的沖突，葉云澤與徐太后的母子之情早已所剩無幾，母親這個詞在葉云澤心中，變得十分模糊。這一次，徐太后在他傷中咄咄逼人，早早放棄了他，更是讓他對徐太后失望透頂。在這種情況下，指望他顧忌徐太后的心情，也是不大現(xiàn)實(shí)的。他照顧了徐太后的心情，誰來照顧他的心情！

    徐太后鐵青著臉，也不打算再自討沒趣兒了，今天絕對是她當(dāng)上太后起最丟臉的日子?？伤仓?，她這長子，是徹底與她離心了。往后，她想要再向以往那樣動之以情，葉云澤是不會買賬了：“哀家有些頭疼，先回去歇歇，過些天再來看你，皇兒你也好好養(yǎng)傷吧?！?/br>
    “恭送母后?！痹谔笞叩介T口的時候，葉云澤又道：“對了，母后，別忘了，關(guān)于您帶人闖宮一事，您還需給兒臣一個交代。”

    徐太后腳下頓了頓，一字一頓道：“知道了！”

    看著太后繁復(fù)的裙擺消失在眼前，葉云澤才語帶諷刺地對季琛說：“瞧瞧，母后總會做出對她自己最有利的選擇?！?/br>
    “趨利避害，乃人之本能。太后只把你當(dāng)皇上，那么日后，你也只把她當(dāng)太后就是。這樣，就不會難過了?！?/br>
    季琛握住了葉云澤的手。由于失血過多，葉云澤的手有幾分冰涼，季琛便將那雙手捧在自己的胸前，不斷揉搓著，那珍而重之的模樣，讓葉云澤心間涌起一股暖流。

    “有你在，真好，阿琛?！比~云澤被扶著坐回了床上，季琛就坐在他的身邊，他可以很輕易地將頭靠在季琛的肩膀上。

    這種有點(diǎn)娘氣的事，平時葉云澤是斷斷不會做的。但葉云澤此刻情緒低落，又恰好碰到這么個無條件包容他的季琛，讓他覺得，在這個人的身邊，做什么都是被允許的，無論怎樣任性，都會被精心呵護(hù)，所以，他自然而然的就對季琛做出了這個表示依賴和信任的動作。

    “阿琛，我心情不好，你哄我啊?！?/br>
    季琛失笑道：“怎么跟個孩子似的？”他從袖中掏啊掏，掏出一枚糖來，剝了皮塞到葉云澤口中，然后摸小狗似的摸了摸葉云澤的頭，拉長了語調(diào)：“乖——”

    葉云澤頓時不樂意了：“你這是在哄小孩兒呢，未免也太敷衍了吧！”

    “那，我給你講一些關(guān)于我的事吧?！?/br>
    葉云澤的雙眼頓時亮了亮：“好啊好啊?！?/br>
    別看他與季琛相知相愛這么些年，對于季琛起義前的過往，他知道的還真不多。

    葉云澤只知道季琛父不詳，母早亡，季琛總是不大愿意提起那段過往。他怕戳了季琛的傷心事，也就一直沒敢問。

    如今，季琛愿意把這些告訴他，哪怕只是為了安慰他，都讓他覺得很是高興。他想要盡可能多的了解季琛，了解季琛受過的苦，遭過的罪，然后加倍對他好——就像他對自己做的一樣。

    靜謐的空間中，季琛的聲音如漣漪般，向著周圍平穩(wěn)而帶有韻律的擴(kuò)散了開來。

    “自我記事時起，就沒見過我的父親，是由母親一手帶大的。母親和外祖父、外祖母并不喜歡我，但還是把我養(yǎng)到了六歲……以前不懂事，我總是怨恨母親，既然不喜歡我，又為什么要生下我呢？后來，我才明白，親人之間，也是需要緣分的。我是個不被期待的孩子，她當(dāng)然不喜歡我，甚至是……相當(dāng)討厭我?！?/br>
    “盡管如此，她也沒任由我自生自滅，還給我一個家，給我一口飯吃，我實(shí)在不該再怨恨什么……”

    “怎么會有這么狠心的母親！”葉云澤才只聽了個開頭，就已經(jīng)抱住了季琛，心疼不已。

    他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與徐太后形同陌路，但當(dāng)初共患難的時候，也是有過一段母子情深的美好時光的。他原以為，他與徐太后從前的相處模式，才是正常的母子間該有的樣子。誰能料到，季琛的親緣關(guān)系，竟是這樣的淺??？

    季琛拍了拍葉云澤的手：“我不怪她，真的。以前不懂事的時候，許是怨過的，現(xiàn)在，我卻只覺得她是個可憐人——她是被我生父強(qiáng)迫，才會生出我的。而我的生父，是前朝一個達(dá)官貴族?！?/br>
    葉云澤若有所思：“這就是你怨恨前朝的原因？”

    “不，如果我的生父從此不再干擾我和我母親的生活，我不會怨恨他，也不會喜歡他，頂多當(dāng)他是個陌生人罷了?？善?，他的正室夫人發(fā)現(xiàn)了我母親和我的存在，然后……一場大火，我變成了孤兒?！?/br>
    “我的生父，他釀成了我母親一生的悲劇，害了我外祖父一家的性命，轉(zhuǎn)過頭來，仍可以毫不在意的找下一個女子取樂……從那時起，我就發(fā)誓，要讓他付出代價。沒有當(dāng)年對他的仇恨，也許就沒有現(xiàn)在的我?！?/br>
    季琛的眼神明明是淡漠的，看似只是以旁觀者的角度敘述一件事，葉云澤看在眼中，卻很是心疼。

    葉云澤默默的回想了一下，那個時候，他在做什么呢？

    對了，那個時候，他的父親還沒有被朝中jian妄陷害致死，他還在葉府做無憂無慮的小主子呢。

    葉云澤收緊了攬著季琛的手，聲音悶悶的：“以后我疼你?！?/br>
    季琛盯著葉云澤看了一陣，忽然輕輕一笑：“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子，好像個非要裝大人的小孩子？明明自己更需要被人疼，卻總是做出一副心疼別人的樣子。”

    葉云澤：“……”

    他難得發(fā)一次善心，換回了什么……好累，感覺再也不會愛了！

    “好了，不用這樣。那些事，對我來說，都已經(jīng)過去了。我以為你很想知道，才會說給你聽的?！奔捐∧罅四笕~云澤微微鼓起來的臉：“早知道要惹你不高興，我就不說了。”

    他戳完別人的臉，才剛要將手指收回去，就被葉云澤叼住，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

    季琛故作驚訝：“哎呀，你屬小狗呢！”

    一句話惹得葉云澤炸了：“你才屬狗呢，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季?。骸鞍?，你……”

    “閉嘴，朕不高興了，現(xiàn)在不想理你。你說什么朕都不聽！”

    哎，這下“朕”都冒出來了，看來不好好服個軟是不行了。

    不過，季琛覺得，葉云澤發(fā)小脾氣的模樣還真可愛。

    第15章

    “皇上，該吃藥了?！毙∠沧优踔恢押谄崞岬臇|西進(jìn)來，葉云澤老遠(yuǎn)就聞到了刺鼻的味兒，忙不迭地對著小喜子擺擺手，不耐煩的道：“拿走拿走！朕好得很，用不著喝那玩意兒！”

    小喜子小心地湊上前：“皇上，雖說您服了藩國圣藥，傷勢已經(jīng)好了大半了，但畢竟傷了身子，還得好生調(diào)養(yǎng)，才能確保日后不落下病根兒?！?/br>
    見葉云澤面上猶有不愉之色，小喜子補(bǔ)充道：“這藥是季將軍看著人煎的。季將軍自醒來后便一直在那處守著……皇上，便是看在季將軍的份兒上，您也得好生用藥啊?！?/br>
    聽了這話，葉云澤有些惱怒：“朕不是說要讓季將軍好好休息么？你們怎么又去打擾他了？朕要你們何用！”

    別看先前葉云澤還跟季琛鬧小脾氣，但還是很心疼季琛的。

    在知道季琛不眠不休地守了自己兩天后，葉云澤就將人趕到了乾元宮偏殿休息。倒不是葉云澤不想與愛人多一些親昵時間，而是他自己也清楚，若是兩人共處一室，季琛必然又要費(fèi)心照顧自己，關(guān)心自己的傷勢，是沒法好好休息的。

    沒想到，他自個兒都舍不得累著季琛，這幫子下人倒是讓季琛受累了。

    葉云澤忍不住瞪了小喜子一眼，小喜子頓時抖得跟個篩子一眼，一張臉皺成一團(tuán)，他只是想讓皇上好好吃藥，并不想承受皇上的殺氣攻擊啊！

    “皇上，季將軍是睡飽了起來的。奴才按照您的吩咐，讓人時刻候在季將軍那兒，看季將軍有什么需求。哪知道，季將軍一醒來就開始問您的傷勢，問您如今用的什么藥……季將軍如此關(guān)心您，奴才也不好隨意拿些話搪塞他。后來，他不放心，便親自守著那些人熬藥……”

    小喜子的話，總算讓葉云澤的臉色好看了一些，他搖了搖頭：“這傻子……”

    話語中，卻是說不出的親昵。

    小喜子松了口氣，季將軍在皇上的心中，果然是不同的。有季將軍在，怎么也能押著皇上好好喝藥。皇上若是再不聽話，他就找季將軍去！

    “皇上，您看，這藥……”小喜子指了指自己手中托著的黑糊糊的東西，為難地道：“若是您不好好吃藥，季將軍怕是又要不高興了。”

    葉云澤嫌棄地瞥了那玩意兒一眼，捏著鼻子認(rèn)栽：“把藥拿過來吧！”

    葉云澤心里清楚，若是季琛知道他不肯好好吃藥，不高興倒是不會，但必定要諷他像個小孩子一樣，吃個藥還要人三請四請的，他才不要被季琛看貶呢。

    再者，季琛這樣關(guān)心他……葉云澤雖嘴上不說，心里卻是暖烘烘的，自不可能讓季琛一番心意白費(fèi)。

    不知是不是錯覺，葉云澤捏著鼻子一口氣將藥灌下后，竟覺得這藥似乎也沒那么難喝，這讓他對往后幾日的吃藥生涯多了幾分信心。

    小喜子心滿意足地將那空了的藥碗收回，準(zhǔn)備去找季將軍好好說道說道。剛才，皇上在他的勸說下，可是眉都沒皺的就將藥喝完了呢！他還替季將軍在皇上表了回功呢，任何能夠在季將軍面前露臉的機(jī)會，他都不會錯過。

    他也不要季將軍賞賜什么東西，只求季將軍能夠記他一個好，趕明兒要是碰上皇上發(fā)火了，替他求求情才好。

    顯然，乾元宮里頭跟小喜子想法一樣的人還不少。宮里的人知道季將軍是皇上的心尖子，伺候起季將軍來比伺候皇上還盡心，唯恐哪里沒把季將軍伺候舒坦。

    葉云澤知道后，笑著罵了句宮里的人見風(fēng)使舵的本事快，一個個都去討好季琛，如今，連他都要靠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