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雖然宣家敗了,但是在解差們的眼中,頭頂?shù)墓猸h(huán)仍舊閃閃發(fā)光,也就扁軻這樣心高氣傲、可能前途無量的武狀元敢出言譏嘲了,一般人還是將他們當做貴族對待的,吃喝都不敢怠慢。 扁軻心里頭的不舒服一遇到婆婆,就化作了無處不舒服,十分消停。 接下來一路都很順利,趕在傍晚前抵達了黃土嶺。 冷冽的狂風卷起黃沙,肆無忌憚地抽打著眾人的臉。 端靜伸長脖子,依稀眺望到一群人影影綽綽地站在風沙中。 “兒啊?!崩咸p腿用力地一夾。 端靜:“……”這是快馬加鞭的意思嗎? 不管是不是,她都小跑著前進了。 風沙實在大得出奇,大部隊都被擋在了后頭,只有端靜背著老太太一溜煙地跑到了前沿,與對面的人群來了個喜相逢。前面的隊伍比他們的還要壯觀些,解差們個個全副武裝嗎,守在一群戴著鐐銬的中青少年周圍。 端靜率先注意的是唯一一個坐在椅子上的青年。 盡管撲了一臉的黃沙,一頭烏發(fā)也干巴巴得失去了光彩,可是那雙眼睛如黑葡萄一般,亮得出奇,尤其是看著她的時候,仿佛帶著星光。 胸口的小鹿撲通撲通地跳起來。 隔壁師太說過,小鹿亂撞是春心蕩漾的標志。 她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在蕩漾了? “奶奶。”青年嘴角微彎,露出了溫柔的笑意。 “乖孫。”老太太掙扎著下來,拎著裙擺就撲到那人懷里。 奶奶……乖孫…… 那不就是…… 她的相公? 端靜捂著胸口,“咕?!蓖萄柿艘豢诳谒瑴愡^去輕輕地喊了一聲:“相公。” 風忽地小了,各人張牙舞爪的發(fā)絲慢慢地落回了原處,露出了“飽經(jīng)風霜”的臉。 端靜仔細端詳“相公”的臉,見他眉清目秀,舉手投足都充滿著儒雅之氣,心中更是滿意。雖然師公一直說她娘眼光奇差無比,就像瞎掉的狗眼,但是她內(nèi)心一直默默地覺得,她娘眼光挺好的。至少他爹的相貌很好,儒雅俊秀,文質(zhì)彬彬,尤其是一本正經(jīng)胡說八道的時候,特別有欺騙性。 當然,她“相公”更好,不說話也很有欺騙性。 不過,他坐的那把是……輪椅? 每次她做了一些“情理之中”的事被鄰居告狀,師公就會威脅打斷她的狗腿,但都是嘴上說說,從來沒有見過真的有人被打斷的,心里好奇極了。 “這是剛過門的小媳婦。”老太太一邊抹眼淚,一邊介紹。 端靜急忙整理自己的衣擺,生怕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相公”雖然心下訝異,還是沖著她微微一笑:“一路辛苦你了?!?/br> 端靜急忙表白:“為了相公,一點兒也不辛苦。” “相公”愣了下,又輕笑了一聲。 身后傳來各種腳步聲,端靜回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宣家的家眷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趕上來了,兩撥人馬抱成一團,正互相問候。 她見婆婆和“相公”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養(yǎng)眼,等解差催促他們上路時,立刻上前一步,爭取立功表現(xiàn):“相公,我推你?!?/br> “相公”渾身一震,怔忡中又帶著幾許來不及藏起的笑意:“你叫我什么?” 是錯覺嗎? 端靜覺得四周一下子靜得落針可聞。 “是啊,你叫他什么?”冷酷的質(zhì)問聲隨著沉重的腳步聲從她背后踏來,仿佛步步千斤。 ☆、家里不太平(四) 如果說端靜在回頭之前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那么回頭看到那張與婆婆極度相似,只是眉毛更粗濃,輪廓更硬朗的臉時,就一切都明白了。 實在是,很難讓人認錯的母子。 宣凝冷冷地看著她。 誰能告訴他,為什么出去撒泡尿回來,老婆就變成大嫂了? 他的眼神實在太有壓力,端靜被看得渾身不自在,耳朵、頸項都慢慢地染上了粉色。 念著端靜患難時不離不棄、搶著干粗活累活的優(yōu)異表現(xiàn),婆婆對她的看法有所改觀,自己家都落魄了,哪有立場挑三揀四,有個吃苦耐勞的兒媳婦就不錯了,見狀立刻出來打圓場:“這是宣凝。這是端靜。” 大庭廣眾被婆婆介紹,這是我兒子,這是我兒媳……好囧的場面。 端靜有點想捂臉。 宣凝眉毛微揚,一身鐐銬,依舊盛氣凌人:“不是端雅嗎?” “這個,說來話長?!逼牌乓晦D(zhuǎn)頭,所有人,包括宣家人、解差在內(nèi),都眼巴巴地看著他們,見她停口,目光還隱有催促之意。她頂著觀眾們無形的壓力,迅速結(jié)束了話題:“這個以后再說,你們好好相處?!睕_宣凝使了個眼色。 端靜低下頭,輕輕地“哦”了一聲。 宣凝瞇起眼睛,頂著端靜的頭頂。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在她低頭之前,眼睛里流露出的情緒分明是失落。 失落啊…… 哈! 他宣凝什么時候淪落到要被一個女子嫌棄的地步了?人品、樣貌、武功,哪樣不是超一流的水準!就算被流放,她剛剛對宣凈不是表現(xiàn)得很熱烈嗎? 他盯著女人的小腦袋暗暗磨牙。 要是意念能夠化作行動,方圓數(shù)十里的樹木都已經(jīng)被他削得光禿禿了。 端靜完全沒有感受到“失而復得”的便宜相公的怨念。她還沉浸在“我的相公不是他”的悲傷中。雖然真正的宣凝很漂亮,看上去四肢齊全,身體健康,可是,她還是更喜歡坐輪椅的那個。 畢竟,自己沒有那么漂亮啊。 想一想,要是和宣凝一起出去,別人一定會覺得一朵鮮花插在一坨牛糞上吧。 不幸的是,宣凝是那一朵,自己是那一坨。 而且,隔壁的師太說過,女人最引以為豪的,不應(yīng)該是品德這樣晦澀到虛無縹緲的東西,美貌才是最通俗易懂的優(yōu)點!身為出家人,她絕對不能把困難留給別人,所以,她做人的標準一直都很簡單粗暴。 這樣說的話,站在宣凝身邊的自己,這輩子都別想自豪了。因為,陽光下看不到螢火之光。 她看著婆婆秀美到絕俗的側(cè)臉,無聲地嘆息。要是有婆婆那么漂亮就不用那么煩惱了。 婆婆感受到她失意的小眼神,以還在為剛才失誤懊惱,過來安慰了幾句,又低聲向丈夫、宣凝和小兒子宣沖解釋了新娘掉包的緣由,以及她這一路兢兢業(yè)業(yè)的苦勞,說得她丈夫和宣沖看端靜的時候,都自覺領(lǐng)悟了母性光輝技能。 只有宣凝面色不變,毫不觸動。 婆婆知道自家兒子從小到大都是這個德行,倒也不覺得奇怪。重新上路之后,又悄悄地走到端靜身邊,向她介紹自己的家族。早該做的事,卻因為家變,以及她對端靜的看法而拖延至今,多少心里也有些愧疚,語氣更是和藹到了極點。 老太爺和老太太一共育有三子一女,沒有妾室,沒有庶子庶女。老太爺過世后,老太太是碩果僅存的老字輩。 老大叫宣綱,上一任的北河節(jié)度使,戰(zhàn)死沙場。彼時大太太正有身孕,大受打擊之下,一病不起,生育時難產(chǎn)死了。生下一個兒子叫宣凈,被老二夫婦帶大。但三歲的時候被發(fā)現(xiàn)娘胎里帶了病,天生的雙腿無力,只能一輩子坐輪椅。 就是端靜先前的那位“相公”。 她的公公叫宣統(tǒng),被流放前,繼任了北河節(jié)度使,婆婆宛氏出身河西,也是一等一的大家族,育有二子,宣凝、宣沖。 老三叫宣絡(luò),原是殿前副都指揮使,媳婦兒柳氏,是江南大世家的美女,雖然不如宛氏美得那么驚天動地,卻別有江南水鄉(xiāng)獨有的溫柔婉轉(zhuǎn)。兩人成親之后,一直沒有孩子。 老四是上一輩唯一的女孩,叫宣繡,嫁了國子監(jiān)祭酒,生了兩個女兒——王準、王凌,因為丈夫要納妾,直接休了丈夫帶孩子回娘家,孩子也改名宣準、宣凌。 聽完介紹,端靜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好似記住了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沒記住。 宛氏取笑她:“這就記不住了?宣家是最清凈的了,不說別的,就說我們家吧。太太姨娘一大群,吃年夜飯的時候,桌子一個院落都放不下,要排到門口去呢?!彼?,當初她不擇手段也要嫁到宣家來。知道了宣家被流放的消息,那些羨慕嫉妒恨的姐妹們大概會反過來嘲笑她苦命吧??墒?,看著丈夫默默走在前面,為她遮擋風沙的魁梧背影,就覺得一切都值得的。 出嫁前,她就對舍不得她嫁給武將的父親說過:一生一世一雙人,便錦衣玉食過得,粗茶淡飯吃得。哪怕生離死別,只要想到奈何橋上,他只等她一個人,便熬得下去。 而且,流放到同一個地方,比以前他們天各一方要好得多了。雖然相公知道會不高興,但她還是要說,感謝皇上的仁慈,讓他們一家團聚。 端靜見她說著說著,就走了神,也陷入了自己的思緒。 好吧,既然不是喚醒小鹿的人,那就按照計劃來吧。先試試他的功能! 她雙目幽幽地望向宣凝。 宣凝:“……”看著自己,兩眼放綠光是幾個意思? 大隊又走了一個多時辰,天就黑了,扁軻建議扎營休息,被采納了。雖然他是“娘子軍”的“主帥”,但是兩軍會和后,“主帥”的“帥印”便移交到了率先帶著宣凝他們出城的廖輝身上。 廖輝祖上出過輔國大將軍,世襲罔替了幾代,輪到他就成了寧遠將軍,在世家濟濟的京城過著吃不飽,穿不暖,餓不死的凄涼日子?;噬弦彩欠撕芫貌耪业竭@么個和各大頂級武將世家都沒什么瓜葛的武將世家,就把他頂過來了。 他雖然知道這趟差事吃力不討好,但沒辦法,說好聽點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說難聽點就是有奶便是娘。 這年頭,活下去是多么不容易啊。 不過,差事是接下來了,他人不傻。至少宣家這樣的百年世家,根深蒂固,朝中關(guān)系錯綜復雜,說不定哪天就起來了。所以在自己的權(quán)限范圍之內(nèi),盡可能給予方便。 晚上睡覺的時候,他特意叫人取下鐐銬,讓他們自由休息。 開玩笑,他帶了將近一千號人呢,要是這都看不住他們……那大概帶著鐐銬也沒啥用了。 晚上睡覺,夫妻自然在一起,宣凈拉了宣沖,老太太與宣繡母女們一起,端靜一扭頭,身邊就只剩下宣凝了。 …… 雖然不是心目中的最佳人選,但是事已至此,好像也沒什么選擇余地了。 她一咬牙,走到宣凝身邊坐下。 宣凝瞄了他一眼,身體向旁邊挪開了一點,露出一大片撲在地上的外衣來。 距離這么遠怎么行? 端靜小心翼翼地挪過去。 還是挺主動的嘛。宣凝嘴角流露出一絲自得的微笑。今天下午看到的嫌棄,應(yīng)該是看錯了吧。 “我們……開始吧?”端靜小心翼翼地開口。 “嗯?” “趁他們不注意我們?!?/br> 宣凝:“……”她想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