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嘉德郡主和已故皇后的關系,與徐問彤和她的關系如出一轍,都是年幼無知時深受長嫂的教養(yǎng)之恩,于情分上實為母女。這種情分是不會隨著故人逝去而衰減的,反而同思念與懷戀纏繞在一起,歷久彌深。 試問有這一層情分在,嘉德郡主怎么會喜愛皇貴妃季氏之子?她是親眼看著這個罪臣之女得寵后,皇后是如何憔悴支離以至于病損殘年的。 徐衡坐在嘉德郡主的下首,徐德、徐徠依次列坐,希則一眾堂兄弟各隨父親落座。 夫妻不同席,而是按身份論尊卑,這是一個信號,接下來要談論并非等閑家事。 滕王行過禮后,十分自然地坐在最上首的交椅上,與之并肩的恰是徐問彤,隔著一個人,就是冉念煙了。 他似是在整理衣擺,卻用這片刻機會,朝冉念煙輕淺一笑。冉念煙只當做沒看見,經過上次在軍營中的短暫相見,她深知這個人的善意從不輕易與人,向來是暗中標好價碼的。 他們之間的約定還在,她要替他刺探徐家,供他判斷徐衡忠誠與否。每月只要有機會她都如約前往白云觀燒香,卻沒見接應的人,后來也漸漸忘記了,想必是因為徐衡入東宮一事,滕王也不敢在自己皇兄眼皮子底下造次。 不知今天,他又打了什么如意算盤。 滕王好整以暇地撫平衣上的淺淺的皺褶,才緩緩開口:“姑母想必已經知道我昨夜在崇明樓?!?/br> 他說話時,始終直視著嘉德郡主,沒有一絲隱藏或是心虛,教跪在堂下偷偷瞧著他的聞鶯打心眼里生出寒意—— 他在替陳青遮掩。 堂上包括嘉德郡主在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滕王身上,只有冉念煙留心看了聞鶯。她并不知道滕王此時是不是在說謊,但作為敢于告密的人,聞鶯一定知道昨晚發(fā)生了什么。 果然,從她疑惑的神情中,冉念煙漸漸明白了滕王的心計。 他是借用這個機會公開在徐家露面,向太子宣告,徐家依舊在他的勢力范圍內,從未和他劃清界限。 順水人情,一箭雙雕,倒真是張如意算盤。 滕王自顧一笑,又道:“說來也巧,我昨夜白龍魚服,怎么就被姑母發(fā)覺了呢?” 不待嘉德郡主反應,坐在滕王身后,宛如隨侍一般形影不離的陳青已經嬉笑著代為回答:“郡主是嫡母,自然要照拂鎮(zhèn)國公之子,細致入微、體察詳盡之處,難免令外人感到費解,不過盡是母子天性?!?/br> 滕王點頭,不去看嘉德郡主陰郁的神色,“原來如此,幸虧你代為解釋,否則我還以為姑母是在提防我呢?!?/br> 說罷,滕王呵呵笑了,因為他笑了,堂上的人也跟著笑了,但只是應付,倒更催生嘉德郡主的怒火。 她道:“你既是白龍魚服,我又怎么會預知。” 滕王道:“怕就怕姑母不僅將徐夷則的諸般瑣事體察詳盡,還有心窺伺我的行蹤?!?/br> 嘉德郡主道:“你也太胡鬧了些,外臣的家院,豈是你該隨便來往的嗎?” 陳青道:“昨夜殿下偶憶起家父曾主持搜羅采辦的一匹古畫,似有一卷前朝黃筌的花鳥,不知是轉交秘閣了,還是交由內宮府庫暫管,便降駕鄙府,見我豐則表兄受傷,又想起當日京中變亂,還是我提議讓殿下到崇明樓來的?!?/br> 嘉德郡主見陳青左右逢源,心道你算什么東西,就要發(fā)作。 徐問彤惴惴不安地握著女兒的手,冉念煙卻并不擔心。嘉德郡主就算再氣惱,也不會不考慮滕王的臉面。這也是陳青一貫的風格了,從前借著陸廷訓的威風,如今又有滕王做依靠,狡猾如狐貍,人們雖憎恨他,卻更恨被他利用的人。 滕王揮手,止住了陳青的解釋,自顧自道:“我只求姑母一句話,往后這徐家,我是能來還是不能來?!?/br> 嘉德郡主撇過頭去,不耐地道:“這不是在宮中,并非由我做主?!?/br> 眾人都看向徐衡,徐衡猶自遲疑。若說不允許,顯然無情無理,若允許,在太子那邊不好交代。 他早該知道的,滕王不是來替徐夷則解圍的,而是想從自己這里得到一個保證——保證徐家不能和自己斷了牽連,他自然不會放棄多年來對滕王的栽培,只是徐家并非是他一個人的,上有高堂,下面的子弟尚且年幼,容不得他有絲毫偏向。 正為難間,卻又聽有聲音自門外傳來。 “徐家隨時恭候滕王殿下大駕。” 這是徐太夫人的聲音,循聲看去,一身葡萄灰披風、官綠閃緞馬面裙的徐太夫人被周氏攙扶著邁入房門。 徐夷則、徐希則兄弟四人相繼起身攙扶,冉念煙也起身行禮,滕王故作驚訝地上前將徐泰則擠至一旁,扶著老人笑道:“老太太,慢著些?!?/br> 徐泰則一臉憤憤,待要上前,卻被冉念煙拉開了,在他耳畔小聲道:“別去。” 徐太夫人任由他扶著,徑自坐在徐衡讓出來的交椅上。嘉德郡主頓覺惶恐,對于徐太夫人,她總懷著一種敬意,縱使敢在徐衡面前橫眉冷對,也不敢對這個婆婆有半分禮數(shù)不周的地方,因此急忙起身行禮,讓出主位。 徐太夫人沒有理會她的殷勤與惶恐,擺擺手,對滕王道:“近來宿疾初愈,恕老身不能給殿下行禮了。” 滕王不怒反笑,略一拱手,道:“我才該謝謝老太太,怎感受您的禮?若不是您一言定乾坤,恐怕我是再不許踏進貴府這扇門了?!?/br> 徐太夫人道:“臣子之家豈有閉門謝君的道理,殿下別聽小孩子們胡鬧——”她看著徐衡,“這個家里,這個主我還是能做的?!?/br> 嘉德郡主不敢說半個字,倒是徐德如喪考妣般變了臉色,左看看徐衡,右看看徐徠,眼中冒火,額上淌汗。 滕王道:“那么我也不再打擾,就此告辭,徐夷則,徐泰則,你們過來?!?/br> 聞言,徐泰則立即應聲,徐夷則只是上前一步,提起弓囊箭帶。 滕王笑道:“你倒還記得自己該做什么。” 徐夷則道:“太子殿下有命,讓臣陪同蘇勒特勤在京中游覽幾日?!?/br> 徐泰則滿腹狐疑,呆呆指著自己,“那……那我呢?” 滕王道:“你出來,陪本王游覽游覽徐府各處景致。認識徐公許久,還從未在府上游走一番?!?/br> 徐泰則愣愣隨他去了,堂中只剩下徐家人。 徐德率先開口:“母親,您怎么能答應滕王,他……” 徐太夫人止住了他的埋怨:“你是怕太子猜疑?” 徐德看著徐衡,一甩手,泄氣道:“唉,多管多錯,大哥你自己說吧,我不管了!”說罷背過身去,卻并未真的離開。 徐衡道:“母親,此舉的確欠妥,不能因滕王而開罪于太子?!?/br> 徐太夫人朝冉念煙招手,冉念煙便幾步上前,挨在外祖母身邊,聽她道:“盈盈,你方才拉開你泰則表哥,在他耳邊說了什么?” 冉念煙道:“我讓表哥不要過去。” 徐太夫人道:“哦?為什么呢?” 冉念煙道:“因為滕王要和外祖母說話?!?/br> 徐太夫人又道:“殿下要和外祖母說什么?” 冉念煙道:“殿下要確認外祖母答應的事是不是真的。” 一問一答,簡單至極,卻一霎點醒了徐衡,連徐德都轉過身來。 不與徐府斷絕交往,滕王就是來討這句話的,如果不滿足他,他豈會干休? 徐德頹然落座,雙手絞成一團亂麻,“可是太子那邊?” 徐太夫人道:“叫滕王折騰久了,太子就真的知道了?!?/br> 徐德的眼中頓時爆開一點明光,正是,在場的都是徐家人,就算府中有皇帝派來的眼線,也不在此處,今日同滕王談過什么、做過什么,還不是全看他們如何說。 再說,除了皇帝,又有誰敢過問這件事,就連太子也不過和滕王勢均力敵,徐家大可不必擔心為此事撒下彌天大謊。 化險為夷,也早過了用早膳的時辰,徐太夫人道:“為了這事,人倒真齊全了,去,把你們房里的都叫來,咱們難得在榮壽堂一起用早膳?!?/br> 說著就要起身,冉念煙離著最近,趕緊起身扶穩(wěn),抬眼卻見母親懵懵懂懂地跟著動身,果然,方才種種暗戰(zhàn)與較量,母親全然不知,只是茫然看著那廂說得熱鬧罷了。 糊糊涂涂過了半世,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徐太夫人已經起身,徐徠走在最后,見聞鶯還跪在地上,一腳踢過去,罵道:“你這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賤婢,還不都是你挑出的禍端?!?/br> 跟在徐太夫人身側的嘉德郡主忽覺頰上一熱,這一腳踹在聞鶯身上,卻是刺在她心里。徐衡見狀,只是拍了拍弟弟的肩頭,道:“克制些,孩子們都在?!?/br> 徐徠回頭,正對上徐安則好奇的眼神,一時也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暗罵幾聲,快步離開了。 嘉德郡主深深望了徐衡一眼,似是思索片刻,垂頭繼續(xù)若無其事地陪徐太夫人閑話。 眾人來到榮壽堂正堂,冉念煙扶著外祖母在落座,便順勢坐在她右手側。一身狼狽、滿臉沮喪的聞鶯也一步一頓的延挨到門外,看著來來往往端菜送羹的昔日姐妹們,只覺后悔不迭。 若不是一時利令智昏,被豬油蒙了心,此時領頭的合該是她,哪能輪到聽泉那個辦事不周全的? 可惜時間倒不回過去。 本以為起碼要用過早膳后才會發(fā)落,冷不防在一片笑語中,忽然傳來徐太夫人的聲音。 “還在那兒做什么,進來說話?!?/br> ☆、第七十章 聞鶯當即跪在門邊,膝行幾步來至徐太夫人身側, 止不住地磕頭求饒。 曲氏、何氏、李氏三人正好進門, 還不知出了什么事, 只見一向最得老太太心疼的丫頭哭得兩眼赤紅,神情畏縮,見她們三個來了連看也不看,心里眼里都是老太太。 “求老太太原諒,奴婢只是掛心夷則少爺,怕……怕陳家的人拐帶壞了他?!?/br> 曲氏向來是妯娌間挑頭的人,如今嘉德郡主回來了, 第一次同席,自然不想落了下乘, 剛想開口勸和幾句,莫氣壞了老太太的身子, 就見徐希則給自己使了個眼色。曲氏默然,暗暗退后幾步, 只是站在徐太夫人背后不置一詞。 徐安則雖沒有徐希則給母親遞眼色的心思,可臉上的神情藏不住, 滿是對聞鶯的鄙夷,何氏看看兒子,再看看外侄,也就懂了。 只有李氏,年紀輕又好張羅,兒子康哥兒和女兒寶則都小,也是剛來。她曲膝俯身,手搭在聞鶯的肩頭問道:“你別哭,怎么得罪老太太的?好好賠不是,哭有什么用!” 聞鶯如蒙大赦,抱住李氏的腰不撒手。 “好夫人,您……您可要幫奴婢說句公道話,這么多年服侍老太太,我何曾不盡心盡力,昨天……昨天是陳青少爺鬼鬼祟祟在先,我怕惹出事才對嘉德郡主說的?!?/br> 這回李氏也慌了,就像在百尺江心被溺水的人抱住,饒是水性再好,也要被拖累得溺亡。 她求救似的看了丈夫一眼,徐徠已沒眼看她,背著手恨恨道:“還不快過來,和一個賤婢拉拉扯扯成什么體統(tǒng)?” 李氏一腳蹬開聞鶯,嘀咕著:“你這丫頭也太沒禮數(shù)了。”徐徠聽了又是一陣捶胸頓足,心說就算也一條落水狗,也是老太太調~教出來的,哪能由得你罵?也當自己是有皇家撐腰的郡主不成! 李氏整理著衣襟,幾步來到丈夫身邊落座,都坐了半天,猶在憤憤不平地喘著粗氣。 聞鶯自知是死定了,不再告饒,只是心里念佛,等著徐太夫人發(fā)落。 徐太夫人卻道:“昨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實話實說。” 言語中并無恐嚇,可聞鶯知道,這已是她最后的機會了,須得字斟句酌才能開口,謊話編了無數(shù),輪到說真話時,實情倒有些記不真切了。 徐德見她似要開口又猶疑半晌,厲聲道:“還在盤算什么,如實說!” 這一嚇,聞鶯的記憶倒是如洪流般一瀉千里、滾滾而來,一聲倒吸氣,飛快地道:“我看見崇明樓外,筆架送陳青出來,陳青說什么‘秘密起事’……對,是‘秘密起事’!” 哪知當日,陳青只是和筆架開玩笑,說要反了嘉德郡主,替徐夷則出口氣,連筆架都求他積點口德,就是怕遇上聽墻角斷章取義的小人,可偏偏遇上聞鶯,咬死了這句話當救命稻草。 “是了,我差點忘了……是陳青出言不遜,不然我也不會害怕,也不會去找郡主!都是陳青的錯,夷則少爺肯定知道他的陰謀,讓夷則少爺給我做主!” 徐太夫人神色未變,嘉德郡主面上似有驚喜之色,她早就知道這個庶子不是什么好東西,也難怪會和陳青那樣的人混為一談、沆瀣一氣。 徐德卻已第一個跳了起來,袖手踱步,明里暗里朝著徐衡使勁:“我說這事不簡單吧,四弟你也太不穩(wěn)重了,要不是老太太讓她說明白,憑你這么恐嚇下去,這真相就石沉大海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