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凌厲的眼神，把第四個太醫(yī)嚇得根本說不出話來，按理說，他是皇室太醫(yī)，不該來給一個臣女瞧病，但對方是陸相國的掌上明珠，也是陸太后的寶貝疙瘩，他唯有硬著頭皮來了。可來了之后，他看不好，這就捅婁子了。

    若是別人倒還罷了，可他是陸相國啊，搞不好要弄死他的……

    太醫(yī)的腿都軟了。

    陸相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再治不好，砍了你信不信？！”

    喬氏帶著丫鬟進了屋，看了一眼幾乎要跌倒的太醫(yī)，望向自己丈夫：“兇什么兇？你兇人家，囡囡就能醒過來了？”

    前一瞬還劍拔弩張的陸相國，這一瞬竟破天荒地軟下來了，哼了哼說道：“誰兇他了？我是在問他話。”轉(zhuǎn)頭看向太醫(yī)，“我兇你了么？”

    “沒、沒有?！碧t(yī)像被雷劈了似的站在那里，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會覺得自己在做夢?。∵@真的是那個陰險毒辣的陸相國嗎？怎么好像有點兒懼內(nèi)啊？

    喬氏讓大丫鬟綠珠送走了太醫(yī)，坐到床頭，摸上女兒額頭，嘆道：“這都三天了，怎么還不醒呢？又沒傷又沒病的……”

    好吵。

    陸薇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視線還有些模糊，但她感到一只柔軟而溫暖的手貼在了自己額頭上，真像娘親的手。

    她一定……又做夢了。

    喬氏一偏頭，發(fā)現(xiàn)女兒醒了，正茫然地望著帳頂，當(dāng)即眼睛一亮：“囡囡，你醒了？”

    “寶貝女兒醒了？”陸相國湊過來。

    陸薇這時已能基本看清了，她先是看到了她娘，十分年輕的模樣，珠光寶氣，麗質(zhì)天成，之后看到了她爹，也比記憶中的年輕、帥氣。

    這是怎么了？不僅夢到爹娘，還夢到他倆返老還童了？

    陸相國睜大眼，戳了戳女兒臉蛋：“囡囡是不是傻掉了？怎么都不說話？眼神兒也呆呆的？”

    “你才傻掉了！”喬氏沒好氣地瞪了丈夫一眼，把女兒半抱起來，溫柔地問向懷中的女兒，“囡囡，能聽到娘說話嗎？肚子餓不餓？娘讓人給你做點吃的?！?/br>
    這懷抱，也太真了。

    陸薇仰頭，茫然地看了看明顯年輕了好幾歲的娘親，又看看正朝她吹胡子瞪眼的父親，下意識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真小、真白、真不像個二十多歲的女人。

    她這是……重生了？

    喬氏沒等到女兒的回應(yīng)，以為女兒真傻掉了，情急之下，哽咽了起來：“都怨我，不該帶你去上香，結(jié)果把你弄丟了，過了三天才找到你，也不知你經(jīng)歷了什么……連話都不會說了……”

    上香？陸薇想起來了，她十三歲那年，和娘親一塊兒到寺廟上香，本想給軍中的二哥求個平安符，誰料她頑皮，跑到后山抓狍子去了。結(jié)果狍子沒抓著，反而把自己摔下了山坡。后面的事，她不太記得了，醒來已經(jīng)在府里。

    “娘，我沒事?！彼硢≈ぷ?，輕輕地說。

    喬氏見女兒終于開了口，心中石頭落了地，只是仍不放心地問：“真沒事嗎？有沒有哪兒疼、哪兒不舒服？”

    陸薇搖頭：“沒有。”

    “沒有就好，沒有就好！”喬氏抱緊失而復(fù)得的女兒，“以后不許調(diào)皮了知道嗎？不管去哪兒都得帶幾個人。這次是你命大，沒碰上惡人，可要是萬一呢？你讓娘找誰哭去？”

    陸相國沒好氣地道：“哪個惡人敢動我陸棟梁的女兒？不要命了吧！信不信我滅他九族??？！”

    喬氏瞪他，不知該氣還是該笑。不過自家相公有一句話說對了，那就是放眼整個北梁，還真沒誰敢動他們女兒。女兒的爹是正一品相國，姑祖母是當(dāng)今太后，未婚夫是平西王世子，這等矜貴身份，除了公主，就沒誰比得過了?？晒鞯牡鶝]這么寵愛她們——所以啊，還是女兒有福氣。

    陸薇曾經(jīng)也以為自己是天底下最有福氣的人，可是一想到幾年后，他爹不再是相國、姑祖母也不再是呼風(fēng)喚雨的太后、未婚夫被殺頭、她自己則成為姑祖母向上攀爬的墊腳石，她就覺得人生充滿了悲哀。

    ……

    陸薇數(shù)日未進食，腸胃嬌弱，喬氏只讓人做了點紅糖小米粥和清湯面條。

    吃過飯，陸薇躺在床上曬肚皮。

    陸相國到書房處理公務(wù)，喬氏留下來陪女兒，見女兒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柔柔地問：“怎么了？是沒吃飽嗎？”

    “飽了?！标戅辈⊥嵬岬卣f。

    喬氏笑著點了點她腦門兒：“那你耷拉一張小臉給誰看？還在為沒抓著狍子生氣呢？等你大哥二哥回來，叫他們給你抓一籠子，養(yǎng)著玩兒?！?/br>
    “誰養(yǎng)狍子玩兒？”陸薇撇了撇嘴兒。話雖如此，她卻是有些思念遠(yuǎn)方的哥哥了。她大哥從文，二哥從武，一個住書院，一個住軍營，她都很少見到。但印象中，哥哥們是極疼她的。只是大哥二哥不太喜歡姑祖母，總勸她少往皇宮跑，她不聽，覺得姑祖母那么好，不讓她與姑祖母來往的哥哥們是壞蛋，一直待哥哥們十分冷淡?，F(xiàn)在一回想，真是悔不當(dāng)初。

    如果她記得沒錯，前不久二哥在軍營的訓(xùn)練中受了傷，大哥去探望他了，要過幾日才能回來。

    她真想大哥、二哥。

    陸薇將腦袋靠在了娘親肩上，鼻子酸酸的。

    喬氏察覺到了女兒的異樣：“怎么了，囡囡？”

    陸薇不好意思說自己想大哥二哥了，畢竟她之前從來沒想過，岔開話題道：“沒什么，困了。”

    “困了就睡吧?！眴淌习雅畠喝M被子。

    陸薇到底是有些虛弱，沒多久便睡了。

    她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到上元節(jié)大哥、二哥要帶她出去玩耍，姑祖母卻派了轎子來接她，她頭也不回地上了姑祖母的轎子，大哥、二哥受傷地看著她，那種眼神，幾乎把她從睡夢中疼醒。

    之后，她又來到了皇宮，看到那個高高在上的姑祖母，慈祥而溫暖地朝她笑，可是一轉(zhuǎn)頭，姑祖母把她塞進花轎，她哭著說不要，可是沒人理她。

    她被堵住了嘴，轎子從鬧市而過，一路往城門而去，她看到了大哥、二哥在路邊行走，她掙扎，可他們看不見。她與他們擦肩而過，他們永遠(yuǎn)不會知道，身旁的轎子里坐著他們最疼愛的meimei，而這一次，她再也回不來了。

    夢的最后，是一片血色的天空，她被架在城樓上，一個身穿銀色盔甲的男人騎著戰(zhàn)馬，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

    她聽不見他聲音，但她知道他在說，“陸薇，朕帶你回家?！?/br>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世是甜的，這一世是甜的，這一世是甜的，重要的事說三遍。

    ☆、祖孫

    陸薇休養(yǎng)了兩日，差不多恢復(fù)元氣了。早先她生病的消息不脛而走，每日上門探望的客人幾乎踏破相國府的門檻，補品藥材更是不要錢似的往府里送。陸薇就坐在廊下，一邊懶洋洋地曬太陽，一邊聽丫鬟講誰誰誰家的夫人又送來了什么珍稀禮物，還說庫房裝不下，都堆到糧倉里去了。

    生個病都如此興師動眾，放眼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丫鬟講得眉飛色舞，陸薇笑著不說話。這些人表面給她送東西，其實都是做給她爹看的，等她爹不是相國了，她就是找他們討個銅板都討不著了。

    紅蕊說了半天，口水都說干了，自家小姐卻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這平靜得有點奇怪呀！

    “小姐您是不是不舒服呀？”紅蕊關(guān)切地問。天知道這次小主子失蹤，她們遭了多少嚇。要不是夫人攔著，老爺?shù)冒阉齻內(nèi)靠沉?。她們現(xiàn)在可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在做事，就怕一不留神怠慢了小姐，那她們可真的小命不保了。

    喬氏跨進薔薇院，恰巧聽到紅蕊的話，眉頭就是一皺：“囡囡又不舒服了嗎？”

    呃……不是啊，她舒服得很吶。

    陸薇偏頭，喬氏已經(jīng)快步走到了她跟前，摸摸她額頭，不燙，又摸了摸她小手，熱乎乎的，問：“是哪兒不舒服？”

    陸薇撲進了娘親懷里，娘親的味道真好聞，暖暖的，香香的：“沒不舒服，紅蕊瞎cao心?！?/br>
    喬氏神色稍霽，對紅蕊道：“去看看小廚房的紅豆湯燉好沒？”

    “是?！奔t蕊退下。

    陸薇往藤椅的另一側(cè)挪了挪，讓她娘坐。這椅子不大，索性二人也不胖，尤其陸薇身材嬌小，幾乎不占地方，喬氏便挨著女兒坐下了，女兒抱著她不撒手。她嗔道：“越活越回去了，這么粘人?！?/br>
    話雖如此，她卻是順手把女兒摟進了懷里。做娘的，巴不得孩子天天粘自己，粘到一百歲才好。兩個兒子她是不指望了，一個個跟木頭樁子似的，就女兒這嬌嬌寶兒，能讓她體會一把做娘的樂趣。

    陸薇粘夠本兒了，小腦袋靠在喬氏肩頭，享受著喬氏給她順毛兒。

    喬氏撫摸著女兒的秀發(fā)，輕輕地說道：“囡囡，若真沒大礙了，就入宮給你姑祖母請個安吧。你生病這幾日，她也急壞了，每日都把你爹叫過去問你好些了沒?！?/br>
    陸薇不吭聲。

    喬氏微微詫異：“怎么了？不想去嗎？”

    當(dāng)然不想，上輩子她把自己害得這么慘，這輩子她不找她報仇就不錯了，還給她請安？也許她現(xiàn)在對她的疼愛是真心的，但那又怎樣？她最愛的是權(quán)勢、是江山，為了這些東西，她可以忍痛割愛，泯滅良知，把親哥哥的孫女兒賣到南疆。

    為避免重蹈覆轍，她還是離她遠(yuǎn)些的好。

    陸薇低聲道：“我不是應(yīng)該先給祖母請安嗎？”

    一句話說完，她自己先驚到了，這有點兒不像從她嘴里蹦出來的話。

    如果說她對自己兩個哥哥只算是冷淡，對親祖母便是有些“避之不及”了。她和哥哥玩不到一塊兒，是因為哥哥們阻撓她見姑祖母，她不高興?？蓪ψ婺福瑓s是有些瞧不上。

    她祖母是農(nóng)戶出身，豆大的字不識一個，也沒見過世面，說話糙，做事糙，用句不太恰當(dāng)?shù)脑拋硇稳荩褪怯悬c兒上不得臺面。陸家祖上便是書香門第，出過好幾個內(nèi)閣學(xué)士，到太爺爺那一代雖未入朝為官，卻也得了進士。

    有一年太爺爺外出游學(xué)，趕上發(fā)大水，被沖到洪水中，是祖母的爹救了他。太爺爺見他家中有個與自己兒子差不大的小姑娘，一時腦熱，給倆孩子定了娃娃親。

    后面才知道，小姑娘其實比他兒子大兩歲。不過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

    祖父硬著頭皮把一個曬得黑不溜秋的農(nóng)家姑娘娶進了門。文人多清高，自然看不上如此卑賤的糟糠妻，與祖母草草圓房后便再沒進過祖母的院子。

    太爺爺在世時，常給祖母撐腰，祖父不敢做得太過。太爺爺一走，祖父就跟脫了韁的野馬在種馬男的路上一去不復(fù)返。妾室一個接一個地抬進門，生了一窩庶子庶女。

    值得一提的是，祖母與祖父雖只做了一夜夫妻，卻成功地懷上了孩子，也就是父親。

    祖父不待見祖母，對父親也就沒什么好臉色，覺得一個農(nóng)婦生的兒子能優(yōu)秀到哪兒去？

    可祖父打死都沒料到的是，那幾個他嘔心瀝血去栽培的庶子沒考出個名堂，反倒是他沒看一眼的父親一路高中，摘得榜眼。

    有自己的相國府后，父親把祖母接了過來。

    陸薇生來便是相國千金，不像哥哥們吃過苦，懂心疼人。她成天與那群世家千金混在一塊兒，一說起她祖母是個鄉(xiāng)下來的農(nóng)婦，她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她想，上輩子那么親近姑祖母，除了姑祖母對她有求必應(yīng)之外，也有一部分虛榮心在作祟吧。

    這輩子，她不會再活在別人眼里了。

    ……

    下午，喬氏帶陸薇去看望了老太太。

    老太太沒料到陸薇會特地跑來給自己請安，她鄉(xiāng)下長大的，做不來城里的規(guī)矩，昏定晨省這一套打她過門就沒使過。孩子們有空了就來，沒空她也不催。

    兒媳孝順，倒是每日都來陪她說會兒話，偶爾會帶上孫女兒，可孫女兒與自己并不親近，哪像今天，一口一個祖母的，把她的心都給叫化了。

    老太太問陸薇身體養(yǎng)得怎么樣了，陸薇拍拍自己還尚未發(fā)育的小胸脯，脆生生地道：“老好了！白胖白胖的！比祖母養(yǎng)的大白鵝還胖！”

    一屋子人全都笑了。

    老太太閑來無事，僻了個單獨的園子養(yǎng)雞鴨鵝，從前陸薇嫌臟，不肯看，這回不端著了，跑去喂了會兒食，倒覺得蠻有意思，尤其會咬人的大白鵝，可帶勁兒了。逗完大白鵝，陸薇又上祖母的菜園子逛了逛。她平時吃的好多菜都是打這菜園子摘的，她竟然都不知道。

    老太太留二人用膳，打算親自下廚。

    “祖母還會做飯的呀？”陸薇瞪圓了眸子。她印象中，那些千金啊、夫人啊、老太太啊，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

    喬氏笑道：“你祖母做的飯可好吃了?！?/br>
    “比劉mama做的飯還好吃嗎？”陸薇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