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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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nèi)城里,叛軍被內(nèi)外合圍,高遠濟一邊指揮殺出重圍,一邊焦灼等待著南郊的援軍和消息。正在此時,他聽到了一個女聲,自遠處城樓上響起。 ——“高遠濟,你可知道,京師戍衛(wèi)是如何進來的嗎?” ——“因為太后娘娘已從南郊祭天歸來,叛臣高邈、劉堰、豐城伯、長寧伯、隴西李氏等……已經(jīng)伏誅了!” 聞言,交戰(zhàn)的兩軍有片刻的遲滯,叛軍陷入了猶疑,而高遠濟心中巨震——難道父親他們,真的兵變失敗了?他們真的,再無回天之力了嗎? 他咬牙吼道:“不要聽那女人妖言惑眾!太后在南郊已死,援軍很快來長安幫咱們!” ——“你們身為各家族的部曲家兵,為主而戰(zhàn)。倘若隨主子謀上作亂,待朝廷鏟除亂臣賊子后,也必將禍及滿門!” ——“但若你們肯歸降,朝廷可收納你們?yōu)檎?guī)軍,世襲兵戶,祖孫三代免徭役!” 許以如此重利,不少叛軍都更遲疑了。 他們是家兵,不忠于國,講究的只是盡忠家主。但歸根結(jié)底,也是隱于世家庇護之下,免除朝廷徭役賦稅,混口飯吃而已。 如果跟著家主造反,前途未卜,反而把全家性命搭上,誰還愿意? 韋無默收回擴音號筒,好奇地在手心里拍了拍,頭一次對林昭媛生出了點刮目相看的意思。沒想到她竟然搗鼓出了這么好用的東西,都抵得上武明貞身邊那個叫聽音的大嗓門丫鬟了。 她的任務(wù),就是來動搖軍心。方才說的那些話,已經(jīng)在叛軍中形成了不小的漣漪。至于太后究竟是否平安,叛臣究竟是否伏誅——她當(dāng)然也是不知道的。 此刻,她站在皇城之上,望著漸漸黑下來的天色,祈禱南郊平安。 ****************** 南郊,四個時辰前。 天色陰沉,黑云壓城,低矮的云層翻滾著不祥的肅殺氣息,圜丘之前,叛軍與禁衛(wèi)軍正對峙。 高邈和長寧伯在等長安城的消息,只待奪下皇城,同朝廷交涉。此刻撕開君子皮囊,他們不必再偽裝,都站了出來。 圜丘后的祭殿,則被禁衛(wèi)軍保護起來。忽然,祭殿的門口,猝不及防鉆進來一只大鳥,以狼狽逃竄之勢屁滾尿流“飛”進來,落了一地的鳥毛。 謝令鳶:“……” 海東青:“……” 海東青蒼茫欲死地癱在地上,方才它向南郊圜丘飛來時,看到了最外圍的叛軍。它如此碩大的身形,青天白日飛在上空,簡直是活靶子,地面冷箭嗖嗖就跟過來了,嚇得它抱頭鳥躥,看到一扇窗戶就鉆了進來。 ……然后就看到了曾把它當(dāng)臘rou吊的德妃,真是熱淚盈眶。 比起外面要射死它的壞人,德妃只是缺德,把它吊打而已,壞得還有救。于是它向“壞得有救”的謝令鳶,撲騰過來。 謝令鳶從它爪子上拿出信筒,展開看了兩眼:“宮里傳來消息了!” 卻不是什么好消息。不知道何貴妃她們能撐住幾時,她有些憂心。 何容琛接過信,這時天色將午,得知長安城內(nèi)狀況后,她便將家眷寫來的家書傳給大臣,以穩(wěn)住臣心。 數(shù)日前,她在準備動手前,將何道庚召入長生殿密談,整整一個下午,長生殿門禁閉。 何家從三處駐軍屯所,分別秘密調(diào)兵。為了避免引人注目,沒有走官道。如今征調(diào)的兵力,已經(jīng)在南郊外集結(jié)。 不知何時,天上飄起了牛毛雨絲,仿佛朦朧了人間的一切虛偽、冷酷、狡詐,又仿佛是經(jīng)年后宿命輪回的哀泣。 何容琛走出祭殿,與沿下的叛臣遙遙對視。 這么多年了,高邈、長寧伯、豐城伯等桂黨一系,終于露出了歇斯底里的一面。他們眼中的光是窮途末路,他們舉著的刀是斷港絕潢。 謝令鳶站在她身側(cè),知道何容琛要動手了。黑云之下,是無邊際的沉沉對峙的士兵,空氣中仿佛隨時擦出火花,隨即轟炸出火海。此刻,謝令鳶忽然有點想念一個人。 想念那一抹若有若無的清香,想念他不動聲色給予的依靠。那人雖安靜少言,卻總能讓人感到安心,永遠不會害怕,仿佛任何事在他面前,都可以化作光明和生機,令人覺得蓬勃希望。 她收回心思,將星力暗自調(diào)動起來,保護何容琛和沿下眾臣。 沉沉陰霾下,何容琛同叛臣對視,毫無退縮。她揚聲,洪亮氣勢如貫天地:“兵部尚書高邈、御史臺諫議大夫劉堰、長寧伯晁彥、豐城伯朱琳……” 她一口氣點了三十多個名字,涉及十多個大小世家,聽得群臣心驚,暗暗豎起耳朵。 “……犯上作亂,先有景祐正月之禍,勾結(jié)西魏、嫁禍旁人; 再有勾結(jié)后妃、擾亂宮闈,毒殺皇子、陷害妃嬪; 后有延祚互市之亂,妨礙邊境、以致兩國反目——” 文武群臣倒吸一口涼氣。 聽到什么了不得的真相了! 轟然一道驚雷,自天際劃破,白光閃電猛地照亮人間,照出魑魅魍魎之形,照出丑陋罪惡之影! 仿佛是神明顯靈,以震怒昭告浩浩天下,以雷鳴捍衛(wèi)人間正序。 何容琛在雷鳴電閃下,巋然不動,身形巍巍立于圜丘神壇前,神色冷凝。 “如此行徑,罪大惡極,就地伏誅亦不為過!今時今日,哀家特意候著,就在皇皇帝天面前,請列祖列宗開眼看看—— 陛下親征前托付重任,何容琛、謝令鳶兩位監(jiān)國在此,為江山社稷,為天下萬民,討回這個公道!” 謝令鳶也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一邊配合太后,炸了道響雷,營造氣氛;一邊心中驚愕—— 楊犒的案子還壓在大理寺,他伯父謝節(jié)還在審,案宗并未上報,何太后如何知曉的? 她究竟知道了有多久?謀劃這一日,又謀劃了有多久?自己竟從未瞅出端倪! 太后在圜丘祭殿前,如此神圣肅穆之地,說出她們兩個人的名字,是因為什么? 而文武群臣,則更多是震撼,他們久經(jīng)政局跌宕,見任何事都早已不為怪,然而想想自先帝年間至今的國之亂勢,卻又油然升起一股惱恨和驚茫。 高邈的臉色一片灰敗,豐城伯倒退了幾步,滿臉不可思議,猶掙扎道:“你……你早知道?!你一直隱忍至今?” 何容琛淡淡道:“不如此,怎能誘你們?nèi)觥!?/br> 自前朝起,勢力那樣大,勾結(jié)那樣廣,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他們仗此胡作非為,她卻要以足夠的耐心,壓抑仇恨,靜待時機。 讓禁衛(wèi)軍扮成陳留王的刺客,本來也只是障眼法,引誘他們生疑、繼而亮出底牌,故意讓他們戳穿而已。 何道庚站在群臣中,身形有點搖搖欲墜。其實那日他被傳入長生殿,沒想到堂妹突然提起了互市之亂,他措手不及,唯有妥協(xié),答應(yīng)調(diào)集四方兵力,全力剿滅叛臣,以此將功折過。 所以今天,他的堂妹站在神壇上,終還是給了何家最后一次顏面。 但他知道,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隨著何容琛一聲令下,雷霆再次降下人間,轟鳴霹靂和灼目閃電在云層間怒號。有心虛之人股間顫顫,這雷霆從未有如此萬鈞之勢,讓人發(fā)自心間的恐懼。 謝令鳶星氣都掉了兩格,她振臂驚呼:“神明顯靈了!皇皇帝天、列祖列宗……以雷鳴降旨,誅叛臣,殺逆賊,討公道!”心中暗給自己比了個贊,果然演技從未退步。 這來自天意震怒的雷聲,仿佛喚醒了所有的人,四面八方的喊聲,如潮水般層疊而至,蔓延向無邊天際—— “殺逆賊!” “討公道!” 圖窮匕見,以血償債。禁衛(wèi)軍保護著混亂的群臣退入祭殿,叛軍與何道庚調(diào)來的援軍交戰(zhàn),在圜丘神壇前,在社稷神明的眼前,仿佛人間命運的搏斗廝殺。 何容琛沒有退入內(nèi)殿,站在圜丘高臺上,迎著風(fēng)雷,心中想:‘蕭道軒!你要是看得見,就保佑你兒子,讓海晏河清,讓天地復(fù)明,讓乾坤正道,讓人間開太平!’ 殺聲在天地間回蕩,伴隨著驚雷撼動,低沉的黑云終于擠出了水,暢快淋漓灑落人間。 血流漂櫓,時光隨血跡一道被雨水沖走。 臨近傍晚,交戰(zhàn)兩軍勝負已明,叛軍逐漸勢頹,卻仍如困獸之爭。 謝令鳶站在雨中,眺望這一幕,心想,如今……也算是能報仇了吧。 先帝時,這些桂黨,因與柳賢妃的父兄曾為袍澤,在柳氏父兄戰(zhàn)死后,便以她家人自居。而柳氏在宮中,背后須有靠山,也就同桂黨勾結(jié)。受他們攛掇,野心膨脹,毒死皇長子,嫁禍酈貴妃。 還有正月之禍……用前朝事動搖后宮,用后宮事倒逼前朝,弄垮先帝扶持的局面。其實倒不是因為手段多高超,只是因為人品更低劣。 如今,那些墻外笙歌、雨夜驚夢的歷史,褪去了驚心動魄的色彩,卻更激蕩人心。 雨水成串,緩緩沿著屋檐的雕甍落下,仿佛洗滌人間。 連雨也承認,這是暢快的復(fù)仇。 為大皇子。為顧奉儀。為酈貴妃。為先帝。為蘇廷楷。為酈清悟。為宋逸修。為蕭懷瑾。還有很多很多,無形中被改變了命運的,天下萬民。 黑云緩緩移開一絲縫隙,金光徐徐透出,灑落人間。 雨勢漸歇,謝令鳶微微閉上眼,心想,該回宮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傍晚的雨水沖刷盡了人間罪惡, 圜丘臺上的五方燎爐重新點亮,天火高高躍起, 在雨中騰燃不熄。 興許是援軍的強勢, 興許是人心的動蕩, 經(jīng)歷了幾個時辰的廝殺,勝負已然分明。 站在血泊中, 高邈提著劍, 雨水沿著劍尖滴滴滑落。他抬頭望向天壇, 眼睛里映出燎爐中的天火, 以及站在天壇上最接近神靈的監(jiān)國太后。 他得勢了一輩子, 扳倒過那么多政敵,卻沒想到陷入她的圈套, 落得如此絕境。 他怎能甘心! 可其他叛臣已經(jīng)死的死, 誅的誅, 只剩他和趙盛德、長寧伯幾人。剩下的叛軍見家主死了,大勢已去,上蒼似乎也在發(fā)怒, 軍心逐漸渙散, 有一些投降了, 有一些還在負隅頑抗。 這場兵亂, 及至入了夜才方得初定, 天地間回蕩著錚鳴的余響,絲絲滲透著徐徐涼意。 長安城的消息遲遲未至,高邈明白, 他們已成孤軍,是他們賭輸了。 悔耶?不悔耶?都已經(jīng)是說不清了。 何道庚調(diào)來的士兵繳了叛軍的兵械后,開始清理戰(zhàn)場,祭壇被血和雨水沖刷過,竟有了幾分光明廝殺黑暗過后的寧靜與巍峨。 何容琛正要進祭殿,邁出一步時,忽然回首。 她的衣裳發(fā)絲已經(jīng)被雨水浸濕,長長的睫羽掩映著如水的眸色,半晌,對謝令鳶淡淡一笑:“謝謝你。” 她這些年抽絲剝繭,已經(jīng)逐漸接近了那個真相。但當(dāng)最終聽說大理寺審訊楊犒,才坐實了她的推測。 留下多少罪惡,在時光中。 可卻一時忘了那時的心情。 逝去故人畢竟一別多年,藏在長河里的痛楚也已經(jīng)被塵埃掩埋。只要風(fēng)沒有卷起這塵埃,吹露其下的白骨,就可以一直埋葬在心底。 而她心中的風(fēng),早已經(jīng)止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