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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后宮佳麗心悅我在線閱讀 - 第227節(jié)

第227節(jié)

    高階的內(nèi)侍忙來賠禮,把蘇祈恩攆開。他渾渾噩噩往殿內(nèi)走,臉上被啐的那口唾沫仿佛灼人,哪怕擦掉了,也依然燒得他臉發(fā)燙。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然而御宴上人來人往,不能失態(tài)沖撞了貴人,他終于還是將眼淚忍了回去。

    他已經(jīng)不是蘇家的人了,父親是罪人,而他也成了蘇家人最討厭的閹奴。

    時至今日,他終于明白,小時候那種不甘,叫做什么了。

    及至此刻,他淚如泉涌,多年恨意破閘而出:“他們覺得我下賤,可這是我想的嗎?我又何辜?!既然那些自詡高貴的人,看不起我——我也就讓那些高貴之人,都嘗嘗我受過的屈辱,我吃過的苦,讓他們的高貴尊嚴都狠狠折辱,被碾落成泥!”

    “我不甘啊!陳留王叛亂又如何,越亂越好,最好北燕人,西魏人,北夏人……統(tǒng)統(tǒng)都來一遍,燒毀那些朱閣華第,砍掉那些高貴頭顱,讓他們?yōu)榕珵榧耍瑏韲L嘗低賤的滋味!”

    他發(fā)泄似的喊了出來,四下寂靜。盡管早知內(nèi)情,每個人心頭難免發(fā)沉。

    良久,謝令鳶才道:“可你還會牽掛你的哥哥。你哥哥也是,他神智不清,便一直在等你,在季老先生的院子里天天守著,院子每年種了甘瓜,季老先生說你喜歡。先生也到死都在惦念你,說總有一天你會回去?!?/br>
    蘇祈恩眼中一熱,胸腔熱流翻涌,他偏開頭。

    曾經(jīng)他覺蕭懷瑾可憐楚楚,讓他懷念起了兄長,所以待蕭懷瑾是真的有感情。也因此天子才信任他。

    也記得在宮里初見到清商署的白婉儀,彈著箜篌在唱:“少年豪杰意,放歌濁酒杯。志高凌云起,歲月把人催。大漠千秋歲,枯骨百萬歸。誰言報國心?一捧英雄淚?!?/br>
    第一次聽到這首曲子時,他還只是個小雜役,坐在假山后,悄悄地哭到了后半夜。

    也不知道為什么想哭。

    后來白婉儀死了,他吩咐好好收尸,抬出去葬了。

    宋靜慈替他擦拭掉臉上的淚痕,溫聲道:“我向太后與德妃求了恩典,只要你說出陳留王的事,便給你庶人身份,回到并州去?!?/br>
    蘇祈恩一怔,這偌大的希望當頭砸下,讓他被苛待了半生的歲月,一時受不起這樣的救贖。

    可他篤信宋靜慈不會騙他,轉(zhuǎn)而望向德妃。謝令鳶豎起右掌:“我絕無背諾。”

    他盯著謝令鳶的眼睛看了很久,她的眼睛沉穩(wěn),不動如磐石。他覺得他是喜歡這雙眼睛的,內(nèi)里仿佛藏著光。

    他聲音有些?。骸凹热桓咤?、長寧伯這些鼠輩,當年指使楊犒,就與我有刻骨之仇,他們?nèi)缃裢犊筷惲敉?,我自然不會隱瞞?!?/br>
    韋無默見他松口,趕緊提筆錄口供。也不知蘇祈恩是因為父親的沉冤昭雪,哥哥的等待,還是得知舊事后對高邈等人的恨意,才終于撬開了這張嘴。但總算是能夠拿到有用的信兒了。

    蘇祈恩又道:“我雖可以講出全部事實,包括陳留王在朝中的朋黨,他的私鑄鐵礦鹽礦,他的幾處私兵,我留了心,都藏有賬簿和輿圖。但還請德妃再答應(yīng)我三個不情之請。”

    韋無默眉頭微蹙,怕他要求提得過分。

    謝令鳶沒怎么猶豫,先把陳留王解決了再說。她說:“只要不是什么作jian犯科之事,我能做主,便可答應(yīng)?!?/br>
    蘇祈恩點點頭:“第一,不妨害我與我兄長的性命。我們在jian人陷害家破人亡中好不容易活到現(xiàn)在,只想平淡度過余生,再不牽扯朝政,什么蕭家,什么陳留王,都與我無關(guān)。我蘇榮識雖是個閹人,但也是言出必踐。”

    “我應(yīng)你?!?/br>
    “第二,希望朝廷還我亡父一個公道。這樣日后我與兄長祭祖,為他老人家上一壇酒……也能告慰他……在天之靈了?!?/br>
    謝令鳶點頭:“我應(yīng)你?!?/br>
    “第三,”他喉頭動了動,望向宋靜慈:“她與我故交,童年也很不易。從前在陛下身邊,我只能盡量幫襯。日后不在了,希望她在宮里,還能得娘娘照拂?!?/br>
    宋靜慈聞言,如遠山雋嵐般的眼睛里,倒映出了水光。

    謝令鳶笑了笑:“這個,我必應(yīng)你——我待她會如姊妹。”

    蘇祈恩得了保證,放下了心。不知為什么,他是相信謝令鳶的。

    天光灑在身上,他仰起頭,微微閉上眼,感受那微風拂面中帶來的一絲暖,仿佛在污濁泥淖中爬了半輩子,終于得見人間陽光。

    當大理寺官員們在宮正司隔壁喝了一下午的茶,跑了七八趟茅房,終于等到德妃離開后,他們回去要提審犯人,卻發(fā)現(xiàn)案上赫然擺著蘇祈恩的供詞,韋無默還在奮筆疾書。

    大理寺官員:“……”

    他們驚恐地翻著卷宗,足有七八頁厚,蘇祈恩把陳留王的老底都兜出來了,朝中的黨羽,鹽鐵和私兵,叛軍南下路線,同北燕借道的太行山,北燕的夾擊計劃,以突擊潼關(guān)迫使長安遷都……等等。

    呃,德妃對犯人做了什么?難道是她圣光普照,感化了蘇祈恩?

    想來想去,竟然也只有這一個解釋……仿佛最合理……_(:3ゝ∠)_

    他們不禁深深地感慨……

    不愧是德妃啊,文讓細作招口供,武能上馬退戰(zhàn)神,果然是……

    一代祥瑞……

    ********

    卷宗被送去長生殿,長安監(jiān)察衛(wèi)再依著口供所說的地點,去找到了賬簿和輿圖,查對叛軍私礦。

    與陳留王暗中往來的世家和大臣足有一頁名單,何容琛看了,卻沒什么動靜,似乎不著急鏟除陳留王之患,反而著手準備起了另一事:

    “陛下御駕親征,因事出急迫,不及祭天告祖。哀家令欽天局擇了日子,定在三月初三,前往京郊,代天子祭祀?!?/br>
    祭祀之時,百官隨行,是國之大事,眼下皇城中為祀與戎而忙碌起來。何容琛又將何道庚叫入宮,不知密談了什么,整整一下午殿門緊閉,直到晚膳之前方才離去。

    御前傳來軍報,天子已經(jīng)渡過黃河,抵臨晉國與北燕的前線,在幽州設(shè)了行臺。

    并州行臺已撤,何貴妃前些日子在官府護送下,從并州回到了長安。

    謝令鳶一早帶人去宮門口迎她,見到多日不見的好姊妹親自來迎,何韻致心情分外好,直到她們走近了重華殿,聽到一聲熟悉的嘹亮叫聲——

    “皇后是個賤人!皇后是個賤人!”鸚鵡抬著腳,歡快地對何韻致大叫:“皇后是個賤人就笑的賢后!”

    “……”何貴妃的臉瞬間黑了下去。

    早說了該把它拔毛扔進火里燒死,這也太尷尬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聽重華殿的鸚鵡大放厥詞, 語不驚人死不休了。謝令鳶還挺樂呵這鸚鵡。

    她一邊逗鳥一邊問道:“你寄來的信, 怎么都是報喜不報憂, 太后其實很擔心你。其他人呢, 可還好?”

    重華殿的宮人忙著四下張羅,奔走往來,何貴妃吩咐她們退下, 走到廊下掛著的鳥籠旁,去看籠子里的金絲雀,沒有伸手逗它。

    “西魏人狡詐,口頭說著議和, 實際上屯兵關(guān)口外, 一直在觀望, 關(guān)內(nèi)多了不少打探消息的細作,都是漢人,”何韻致說著嘆了口氣:“外敵可御,家賊難防。”

    謝令鳶一時語窒, 關(guān)于這個問題, 她沒法安慰何韻致。要換她自己, 早暴跳如雷了,還做不到這么淡定呢。

    “北燕發(fā)兵的消息傳過來后, 拓跋烏就坐不住了, 他和十一王子搶軍功,覷準了時機,我看一場大戰(zhàn)在所難免。我走之前, 已經(jīng)有小股馬隊sao擾邊城,武修儀帶人巡邏,都將他們驅(qū)逐了。安定伯因此讓她掌了些兵,好歹能撐到宣寧侯來吧?!?/br>
    籠子里的金絲雀見沒人陪它玩,便拍著翅膀,邁著優(yōu)雅的細步挪開了。何韻致回頭倚著欄桿,目光有困惑:“白姑娘去民間游醫(yī),倒是積了不少口碑,真難想象她從前在宮里害死不少人,究竟哪樣才是她的本性?她的近況沒問,我在宮里也險些被她害過幾次,心里難免有些疙瘩。”

    她喜歡誰、不喜歡誰,從不遮掩,因出身尊貴,也不在乎別人喜不喜歡她。在這宮里算得上非常耿直。謝令鳶了然道:“她已經(jīng)變了不少。不過你沒跟她計較,也沒記仇,已經(jīng)是君子大量了。這份氣度,很多人遠不如你?!币蚨鄶?shù)人,總是會對別人的過錯耿耿于懷。

    何韻致冷不防收了夸獎,不自在了一霎,唇角悄悄微勾,又壓回去了,她才不會承認這是看在謝令鳶的面子上呢。她淡淡地“哼”了一聲:“我可不是不計較,還不是看她行醫(yī)能派上用場,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窮人看不起大夫……”

    她聲音逐漸低了下來,想到了不久前的一樁事,白婉儀醫(yī)治的幾個人家。

    那是幾個跑商的人,被打得奄奄一息,由于商路是通關(guān)的,何韻致就把他們家人叫來衙門問話,也想借此套些關(guān)外的消息。然后得知這一帶商路的馬隊里,漢人遭些欺負**很尋常,西魏人強勢,西涼黨項人次之,有靈活的漢人干脆改名,化為鮮卑身份。有一位老嫗的兒子沒改身份,有次跑商鬧出糾紛,被黨項人按著鉆胯,回來后被人恥笑得再也不敢出門。那老嫗提起此事,眼角淚光閃爍。

    “我當時覺得面子上很掛不住,叫白姑娘給他們好好醫(yī)治……”何韻致回憶起來,仍然記得那些家眷的眼神,復(fù)雜甚至有嘲意,麻木的雙眸里看不到對朝廷的敬畏。是因為朝廷無能,讓他們受人欺擾,國不爭,民生哀。

    “后來我想,我都這樣沒面子,那些鉆胯的人,還有其他遭辱的,恐怕是更恨的。”

    也是從那時候,她忽然能意識到受辱的滋味。從那老嫗的眼淚里,似乎理解了屠眉的心狠手辣究竟為掩蓋什么,體會了很多以前從未在意的人。一時心頭從未這樣亂過,竭力維持并相信的什么教條,終于還是崩塌了。

    “但我實在做不了什么,朝廷下令收回并州行臺,就這樣很沒顏面地回來了。”

    謝令鳶聽得也不是滋味。向來知道她說的榮辱這碼事,然而這個時代的人不會在意。高門可以折辱寒門寒士,奴仆婢女不會被當人看待。所有人都習以為常,并維護這樣的綱紀。她除了對自己宮人好一點,也時常生出渺茫無力之感。

    遂安慰道:“陛下走之前交待過,后宮及天下女子,有精妙政見者,皆一視同仁。回來也沒什么不好,更好施展你的能力。以后若有什么打算,宮中群力,也都可以相助?!?/br>
    皇帝臨走前那一番驚世駭俗的話,早已經(jīng)傳出了宮外,整個長安城都沸騰了。

    在監(jiān)國的授意下,官府不得已下了公文函令,廣而告之此事。當然,能看到公文并能看懂的,也不會是小門小戶的女子。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這“天下女子”的惠利,依然是拂及不到寒門或平民的。

    何韻致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若說宮中妃嬪對她齊心相助,她是完全不信的。那不搞笑么?不過她相信,謝令鳶會不遺余力支持,只要自己想法得到她認可。

    若問有什么打算,她想,應(yīng)該還是希望像姑姑那樣,不用提心吊膽將命運懸在帝寵或子嗣上。若能攬個垂簾聽政的權(quán)力,創(chuàng)造一個盛世,廣開科舉就更好了,哪怕被后世史官罵jian妃,也爽夠了,美滋滋。

    不過這種春秋大夢,她實在不好意思對謝令鳶說出口,簡直像是發(fā)癔癥。卻又覺得滿腔的凌云之志,沒有聽眾實在太寂寞,就像她少時偷偷寫的話本,沒有人欣賞,簡直懷才不遇。

    她下意識摸了摸臉,好像這樣臉皮就能不那么薄。

    “……你就隨便聽我說說,這話出了重華殿,也就做不得數(shù)了?!彼冉o自己挽回一點顏面,姊妹間說體己話,做做白日夢,總不至于太掉價:“我這路上,想到你在土匪山上救我那晚……覺得家里說的一些事,好像不那么有道理。”

    她自認尊貴,但屠眉也不該就往泥里踩,平民鉆胯也會羞憤。既然人都爭一口氣,那貴賤之分似乎也不太對,為什么楊犒那樣卑劣之人風生水起;和蕭懷瑾一道守城門而死的“九壯士”,活得無人問津?

    “所以我想,先帝,還有景廟,他們想要開科舉,大概也是覺得不該以士庶來分貴賤,該是以才德來論人。繼而想,其實科舉之初,還可以立個規(guī)矩。”

    謝令鳶心想,她能意識到找個渠道,破除貴賤之分,還真是挺不容易了,絕對要好好鼓勵:“那你想向陛下諫言?”

    何韻致點點頭,忽然有些赧:“你看,你我……或者韋后也好,堂姑姑也好,若要掌權(quán),除非進入宮中,但凡嫁給臣子是沒可能的。若在開科舉之初,就立下規(guī)矩,給女子設(shè)幾個官位,允許女子也可投卷,閱卷不分男女,倘若有女子得了名次,便去特設(shè)的官位當差,再不必像咱們這樣,進宮爭鳳位打得頭破血流……不也挺好的。”

    她說完,謹慎地看了眼謝令鳶的反應(yīng),自覺說了些很招人非議的言論。

    她很明白,任何事一旦開頭沒立規(guī)矩,后面就很難再立了。正因如此,她才大膽妄想。雖然是一條崎嶇坎坷的夜路,但總想聽聽別人鼓勵,哪怕這種事干不成。

    謝令鳶果然是很懂她,眉目綻開:“這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陛下都松口了,眼下朝廷亂局,也算不破不立,但凡想試試,我說什么也會站在你這邊。”

    何韻致得了這話,比讓她去做這事還高興,人在冒出些忐忑念頭時,總是希望親近的人認同的。她樂道:“那萬一很多人罵咱倆是妖妃,要舉著火把燒死,你不怕么?”

    謝令鳶反問她:“你怕別人罵你jian妃么?”

    “我不知道。”何貴妃想了想,很快憂郁一掃而空:“只要他們不反對我,隨便怎么罵。留名史冊做大事的女子,就沒見幾個不被罵的?!边@樣想來,反而有點期待。

    “那就是了,他們罵我算什么……只要你高興,他們無所謂啦?!敝x令鳶哄完她,忽然心有余悸,四下張望,她算是怕了蕭懷瑾,以前動輒像個幽靈似的聽她墻角。

    話卻都是出自真心。何貴妃為了自己理想,不在乎千夫所指,她又有什么顧慮呢?若只想平穩(wěn)度日,不就成利己主義么。若人人都如此,也不會有后世的進步。身為九星,又怎么會是這樣的人呢。

    聽她之言,何韻致微笑起來,重回宮中的低落,也一掃而空。

    倘若皇后還活著,真想告訴她——本宮不和你斗了!

    鸚鵡和主子心靈相通,在籠中又撲騰著翅膀跳了起來:“皇后是個賤人!皇后是個賤人!”

    何貴妃一笑,向籠子走去:“以后別這么叫?!?/br>
    鸚鵡委屈地看她。

    “竟然還有點想她了?!彼逃?xùn)完鸚鵡,緩緩道:“當年也有些不懂事?,F(xiàn)在……不說是做朋友,我不會再針對她?!?/br>
    哪怕道不同終不為謀,至少不再心存斗志。

    不過人已經(jīng)死了,想這些也沒有了意義。何韻致打開籠子,對籠里關(guān)著的金絲雀和鸚鵡道:“你們走吧,飛出去吧?!?/br>
    那金絲雀似乎是聽懂了她,對著籠子外面猶豫了許久,試探著邁出一步。何韻致將它拿出來,放在欄桿上。鳥兒晃晃悠悠地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