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jié)
那個十一王子……沒殺就沒殺吧。 可還是這樣不甘心。 叱羅托的回援大軍沒有追上來——拓跋袞的傷口崩裂大出血,且安定伯又派了追兵,情勢于他們很是被動,不得不后撤以避戰(zhàn)。 而蕭懷瑾撤回西關(guān)內(nèi)的路上,也在沿途重新找回被沖垮的流民軍。 這一役折損十分嚴重,是在他的意料內(nèi),四千多流民軍,三分之二死在了西魏騎兵的鐵蹄和刀戟之下,剩下千余人又被沖散、潰逃……回到西關(guān)內(nèi)的韋家坎時,只有三百來人。 這三百來人從嚇破了膽的戰(zhàn)場上活著回來,情緒是往日沒有的亢奮和狂熱,那是與死亡擦肩而過后的瘋狂,他們大聲笑著,喊著,哭著,有吹說自己多么勇猛殺人,有回憶尖刀擦著自己鼻尖落地,蕭懷瑾平靜地聽著,腦海里忽然冒出了一句話。 ——上了戰(zhàn)場后,才會看見自己像一條狗一樣的丑態(tài)。 他想,說這話的人真對,多少人就像夾著尾巴逃竄的狗,在恐懼和猙獰中扭曲。 他騎著馬怔在了原地,抬頭望向夕陽。 心中的郁氣忽然被萬里長風吹散了,他又想,沒殺就沒殺吧,那十一王子半死不活的,還能拖累叱羅托;倘若真死在自己手里,叱羅托和西魏軍一腔悲憤,說不得要哀兵必勝。 。 從韋家坎要經(jīng)過安定伯的駐軍營地,遠處大道上由遠及近傳來響亮的馬蹄聲,一隊官兵模樣的人停在流民隊伍面前,高聲道:“對面可是柳不辭?” 蕭懷瑾停了馬,想了想:“是我?!?/br> 那隊官兵為首之人皺了皺眉,似乎是為他的無禮。不過流民帥都是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德性,遂也不加喝斥:“安定伯爺想請你一敘?!?/br> 蕭懷瑾努力回憶這些世襲爵位的人,終于把安定伯孫恒從記憶的角落里挖了出來。 安定伯受封于太宗時期,一直是鎮(zhèn)守南詔邊境的,先帝時西魏戰(zhàn)事吃緊,才把安定伯又調(diào)去西北,幾年回那么一趟京城,御宴也坐在很靠后的人群里,可見是不太會鉆營的人家。也難怪百十年都調(diào)不回京。 想到這里他突然笑了,是那種上位之人對臣仆無奈的笑,看得對面的官兵一陣窩火——你個流民帥,你還牛起來了啊你,你懂不懂伯爺是什么,那是皇帝親封的,你以為是你們村旮旯東炕頭的村伯大爺? 黑七眾人傷痕累累地跟在柳不辭身后,見柳大帥這數(shù)見紅塵無滄桑天地一笑盡在懷終不負我翻云手的氣度,倍感自豪地挺了挺胸,在官兵面前也不再自卑像孫子了——他們大帥面對伯爺都如此云淡風輕,太長臉了,得意,得意! 蕭懷瑾點了點頭:“行,我去?!?/br> ******* 西關(guān)口一役以安定伯莫名其妙的取勝而暫時告一段落,因為拓跋袞的傷勢加重,叱羅托不得不后退到幾十里外更為安全之所。這一退兵舉動,毫無意外地拖了王叔拓跋烏的后腿,拓跋烏兩萬騎兵停在高闕塞不上不下,差點氣炸了肺。 西魏內(nèi)部圍繞軍功和權(quán)力之爭而內(nèi)訌,這一切卻傳為了晉國的捷報。打勝仗消息從并州傳到毗鄰的煌州,傍晚,謝令鳶一行在慶遠縣的客棧下榻,聽見沿途百姓幾乎都在談及朔方北的兵事,或面有喜色,或額手稱慶。 大街上火燒爆竹,敲鑼打鼓,客棧掌柜也是喜形于色,甚至豪爽地擺了擺手,示意今晚他們的馬草錢可以減半,說話都顛三倒四的:“今兒個聽說打了勝仗,你們是不知道,延祚四年那會兒,長安那位娘娘,把咱們這里搞得人心惶惶,大家都收拾包袱躲胡人去了……” ‘長安那位娘娘’指的就是何太后了,掌柜說的是延祚四年的互市,那次西魏人撕毀了協(xié)議,又打了進來,邊境駐軍被打得措手不及,幾個掌兵權(quán)的世家又拖延援軍來逼太后妥協(xié),當時并州煌州很是亂了一陣子。 民眾可不管政治博弈那套,他們只看得到因為簽署互市最終導致了這場兵亂,因而民間對何太后的評價很低,動不動也要罵她兩句。 這話聽得何貴妃垮了臉,自家堂姑姑再怎么冷漠無情,聽見外人罵總是不舒服的,她想要喝斥,卻又頓住——在京城里她的話是有分量的,可在這里斥責小老百姓,他們能懂什么? 她來不及發(fā)作便被謝令鳶拖上了樓,臨行前瞪了掌柜一眼,掌柜搓著臉莫名其妙。 聽這群人似乎是長安口音,近來世道真是亂啊。 外面已是金烏西沉,大街上人稀稀落落。這樣的蕭條有些歲景了——自從開戰(zhàn),西域往來中原的商隊銳減,石板路面夾縫里的野草,都比平時長快了幾分。 客棧里安靜沉默,連續(xù)趕了幾日的路程,眾人倦得隨便吃了晚膳便各自回房。如今縣上最大的客棧都十分空曠蕭條,她們一人睡一間房也有余。 何貴妃的死士分散地守在客棧四周,入了夜,客棧里一片靜謐。 偶爾幾聲鴉啼,深夜格外空曠。橢圓的月亮藏于烏云之后,夜里沉默的陰暗。 簌簌的風刮到了子時,寂寂夜里,輕微的門響隱在風聲中,一個女子悄然推開房間門,向著客棧外悄無聲息地走出去。 她沒有提燈籠,腳下卻平坦無礙,總能恰到好處地避開落葉與碎枝。 客棧后門的死士已經(jīng)昏睡了,她直直地走,身形在夜色的薄霧中漸漸消隱。 街道上空無一人,飄散著冥靈般的霧帶。 走了小半時辰不到,她停下了腳步。已經(jīng)走到了縣城內(nèi)的小土丘,幾棵稀疏的樹成了林,附近有個廟,是以被圈在了城內(nèi)。 她安靜站在那里,少傾,幾個人影鬼魅般閃現(xiàn),四下盯住了她。樹后才繞出了一名男子,墨色云紋外衫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一樹銀霜照亮了他的輪廓,也照明了她的容顏。 男子走近幾步,輕笑一聲:“大司命,真是很久不見了?!?/br> 伴隨著這句話音甫落,明月逐漸從烏云后浮出,林寶諾的眼睛在月光下驀然恢復了神采。她打了個呵欠,眼睛四下一轉(zhuǎn),這嘴巴……再也合不攏了,差點脫臼。 ???怎么回事?她做夢做得好好的,夢見一條發(fā)光的康莊大道引導她回去,便跟著走,怎么居然會夢游? 夢游是病,得治! 而看清了眼前說話的人,林寶諾捂住差點脫臼的下巴,幾乎想要尖叫。 她當然認得這個人了,睿王爺啊!……糟糕,謝令鳶呢? 她下意識想到了兩招把睿王爺打下馬的死對頭,而睿王爺卻沒有給她震驚空白的時間,他繞著她走了兩步,開門見山道:“有個任務,只有你才辦得到?!?/br> 他上下觀察林昭媛,不放過她的細微神色。那夜,國師察覺了大司命在長留的異動,推測晉國大概是發(fā)生了什么。睿王爺便帶了九歌的人追過來,途中發(fā)現(xiàn)她又到了肅武。他們一路快馬加鞭,今日總算是追上了。 客棧是抱樸堂那個人的地盤,他讓少司命試了試,發(fā)現(xiàn)闖進去會驚動酈清悟,少司命就干脆讓她夢游著自己走出來了。 林寶諾佯作鎮(zhèn)定,后背冷汗瞬間打濕了衣衫。低頭行禮:“殿下但有吩咐,我……屬下萬死不辭?!?/br> 心中暗暗叫苦,上次她被強制下令,還是在宮里的時候了,身邊幾個宮女內(nèi)侍都是北燕的人假扮,她不得不拿出力奪影后的演技來蒙騙他們。此刻,又得來蒙騙王爺。 “抬起頭,看著本王說話?!鳖M鯛斘⑽Ⅴ久迹慈胨难劬Γ骸拔腋四銈儼肴?,你與她們相處似乎不錯?” 他也是猜測,但自忖八九不離十了。這讓他有些困惑——照理說她身份暴露,被送去了抱樸堂,謝令鳶身為紫微星君,怎么都不應該以德報怨地厚待她。 ——所以他現(xiàn)在,必須要重新試探她的立場。倘若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投靠了九星,那么她對于北燕皇室,也就徹底沒了作用,可以毫不惋惜地弄死。 林寶諾內(nèi)心開動起了飛速的算計,她覺得她和謝令鳶在媒體面前爭奇斗艷時,腦袋也沒這么高速運轉(zhuǎn)過。 隨即她反應很快地拿著精湛演技遛睿王爺了,她抬起頭,語氣堅定:“屬下被送去抱樸堂,一心想回王都涿郡復命,奈何抱樸堂看得太緊,屬下不得不哄騙德妃,好叫她帶屬下離開那囚禁之地,再尋機向您復命?!?/br> 她看著睿王爺,輕輕抿唇,眼神堅毅,伸手握拳:“這一路上,屬下為了麻痹她們,不得不虛與委蛇,實則與她們不共戴天!屬下心系北燕,身在曹營心在漢,只求早日回國師身邊……盡孝!” 睿王爺眉毛一抽,被“盡孝”二字雷到了??闪謱氈Z聲情并茂,情到深處還擦了擦眼角,微表情恰到好處,由不得他不信……畢竟全北燕也找不出比林寶諾還能演戲的人了。 他仍揣著一點疑心,淡淡道:“復命是不必,你那任務失敗,還被長安抓住了把柄,國師震怒,依然開恩留你一命,之后且看你將功折過了?!?/br> 林寶諾心跳如雷,默默詛咒這群人墳頭蹦迪靈車漂移,面上卻使勁兒點頭,咬唇道:“屬下必定不辱使命……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睿王爺仔細盯著她的神情,她目光堅定,未見猶疑,帶著赴湯蹈火的決然。遂他向前走了幾步,附耳低語:“我需要,你將她們……” 一陣寒風卷著秋葉,天地間簌簌作響。 那聲音雖輕,分量卻重,重得林寶諾心下一沉,眼中卻不能現(xiàn)出驚惶,唯有堅毅地點頭:“殿下既如此吩咐,屬下這就照辦。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睿王爺滿意地看她一眼,尋思著放她回去盡快準備,忽然,夜空里響起一個空幽幽的聲音,打斷了林寶諾轉(zhuǎn)身的步伐: “慢著?!?/br> 這聲音又清,又冷,冰冷到?jīng)]有溫度,仿佛冥界的索命。林寶諾不禁打了個寒顫,循聲看過去。 破舊寺廟的大門敞著,內(nèi)里沒有亮燈,漆黑夜色中看過去,洞開的門如同張著吞噬一切的黑暗大口,無數(shù)的魑魅魍魎隱在其后伺機而動。 就在這極致窒息逼仄的黑中,一抹潔白的身影迎著月色,飄了出來。 林寶諾后退了兩步,月光下看清了他臉上戴著一半的精致銀面具,和另一半清麗俊秀卻冰冷漠然的面孔。 這冷漠而空幽的語調(diào),她也大概知道的,是大司命的親弟弟,同屬九歌的少司命。 下一瞬,少年冰冷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方才的話,再說一遍?!?/br> 第一百一十六章 林寶諾感到脖子一陣刺骨的涼, 眼前少司命的膚色白得幾乎透明, 如同一個沒有溫度的活物。 她干咳了幾聲,語如連珠,努力鎮(zhèn)定,連標點符號都來不及停頓:“我對殿下忠心耿耿,無論什么吩咐, 都不惜一切完成!殿下要我在望軍山的山口拖延她們兩刻, 我就絕對不會少一分!” 脖子上的冷愈加收緊了兩分, 好像寒冰嵌成的枷鎖, 少司命沒有被銀面具遮擋的另一半嘴角, 翹起譏誚的弧度, 泛著銀色的淺淡眼瞳在月下折射出冷光。 “你口不對心。” ……天??!這個人會讀心術(shù)嗎?為什么自己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 林寶諾快哭出來了, 她這攤了些什么妖魔鬼怪?難道那些墳頭蹦迪靈車漂移骨灰拌飯的罵聲, 他也聽到了……嗎? 睿王爺施施然旁觀, 似乎才覺得有意思:“你大概是忘了,大司命與少司命為血脈相連的同胞姐弟, 又修同門之術(shù),自然知悉彼此的想法?!?/br> 少司命眼中的譏誚更甚。 林寶諾倒抽一口冷氣,好像是這么回事,國師創(chuàng)建的九歌里, 大小司命必須是同胞姐弟, 修同樣的異術(shù),大司命去禍害別人,少司命則保護北燕皇室不被別國的壓勝所害。 如今睿王爺微服來此, 差務在身,除了少司命,一定還帶了不少九歌的精銳。譬如四周這些盯緊她的人,就是九歌中專司刺客暗殺的山鬼,從前在晉國后宮里,她就是被山鬼監(jiān)視著。 她上下齒關(guān)不自覺地打起了磕碰,少司命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手下翻飛,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枚黑色藥丸,他動作快如鬼魅,出手如同幻影,林寶諾還未來得及看清,藥丸已經(jīng)被塞入了嘴里。輕微的酸和苦在舌苔蔓延開來,如鯁在喉。 “咽下?!彼淅涞溃骸安蝗痪湍笏槟恪!?/br> 他捏著她的下頜,林寶諾毫不懷疑自己如果違逆他,下巴骨大概就真被捏個粉碎了。 她能有什么辦法?**也得含淚咽了。 那藥丸入腹,登時起效,仿佛一股熱流匯入了四肢百骸,在周天運轉(zhuǎn)著、沖撞著,她感到體內(nèi)灼熱,皮膚也燙了起來。隨后情緒也似受了影響,隨著心頭跳動的不安,變得焦灼,她煩躁地望向少司命,對方面無表情,漠然以待。 又過了一會兒,那灼熱才融入了骨血似的,逐漸涼了下來。 林寶諾摸著脖子,聽他冷梆梆的吐字:“既然你非誠心歸順,唯有以此請你配合?!?/br> 他說話平音,如同沒什么音調(diào)語氣,而她的心仿佛是在這硬邦邦的話音中狠狠摔打,摔出無限彌漫的絕望和恐懼,逐漸攀升,淹沒了整個世界。 于是再也聽不到、看不到什么了。 再次回過神來,四周已一片靜謐漆黑,沒有枯葉被風卷著在地上刮擦,也沒有樹枝婆娑的搖曳——不知何時,她已經(jīng)被送回了客棧。 還如夢游那般,躺在床上,四周一片漆黑。她一時分不清方才是夢是幻,從床上一個打挺,跑到床頭柜子里翻箱倒柜,找出客房的小銅鏡,點起燈仔仔細細打量自己——脖子上有清晰指痕,這不是夢。 林寶諾扔下鏡子,頹然滑坐在地上,懵了片刻,將臉埋入膝中,忽地痛哭。來這里一載,她不是沒有過壓抑與惆悵,卻在今夜被迫服下控制的藥丸后,再也承受不住,終至爆發(fā)。 嗚嗚咽咽如泣如訴,被淹沒在了黑夜的樹影婆娑和風聲鴉鳴里。 天際啟明星漸出,黎明隱隱翻白,天至破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