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三人寬的通道,兩側(cè)是幾十扇木門,木條釘?shù)糜行┓笱埽鄬Χ?,風水格局很差。隔幾步便有油燈,在望不到邊際的黑暗中,火光掙扎跳躍著,試圖向黑夜證明它微弱的存在。 尖利的叫罵聲,也從牢房中傳來,聽起來還有幾分稚嫩,像童音。 有門大開著,一個個穿著襤褸囚服的女人被帶出來,幾個獄卒一邊扯著犯人,一邊當她們是死人一樣渾不在意地聊天。 “這韋家也真是可憐人。我小時候啊,韋老娘娘還活著那會兒,韋家那不可一世喲,他們府上的狗,都比人過得舒坦!” “嘖嘖,瞅瞅這都是上等的姿色,可惜了都送去洗衣院伺候人。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年韋家風光無限的,哪兒能想到今天?!?/br> “也只有坤元大長公主,還能安生著吧。不過也沒幾年活頭了……” 韋家蒙難后,除了坤元大長公主因皇室血脈,去佛堂清修頤養(yǎng)天年,其他女眷一律沒入天牢。如今聽他們交談,似乎是要充入洗衣院為官奴婢。 其實不過是軍妓的別稱罷了。 這時候,謝令鳶看到遠處通道盡頭,燈火影影綽綽下,有兩個獄卒在前方提著燈,一個頎長的身影跟在后面。 那個人穿一身天青色常服,外罩云色大氅,氣質(zhì)清高,步態(tài)穩(wěn)健,是貴人之姿。在獄卒的引路下,他緩緩走到牢房狹隘的走道上。 牢房里罵人的童音未絕,擲地有聲的,走近了,也聽清了。 “我韋家不是每個人都想高攀皇親,你們卻因幾人的罪過禍及全族,殺我父、辱我母,可恨無情帝王家!我三房的嫡母姨娘都安分守己,卻受著比畜生還不如的侮辱!” 那童聲句句鏗鏘,謝令鳶看到一個七八歲的女孩,蓬頭垢面形容狼狽,指著兩個獄卒,陳詞痛罵,櫻桃小嘴開開合合,卻真是嘴上不饒人,便說著往墻上撞去: “皇天無眼,不辨善惡,但我韋無墨辨得了,我寧死不做官奴婢!” 有獄卒趕緊沖上去擋住她,余下人面面相覷,偷眼看身旁的貴人。 那男子沒有出聲,只是不動聲色聽著那個女孩痛罵。他的目光深邃而博大,仿佛容納了世間萬千,平和且寧靜,富有耐心。 韋無墨在獄卒手中,掙扎著喊道:“今日王侯,明日流寇,蒼天在看,蕭家等著!” 她聲嘶力竭的喝罵,余音回蕩在牢獄中。 良久,他卻輕輕地笑了。 他摘下了大氅上的連帽,火光逐漸清晰映出了他的容顏,高鼻,薄唇,謝令鳶這才看清楚,這人竟然是宋逸修。 他與太后夢境里的宋逸修,似乎有些微妙的區(qū)別,大概是不同的人記憶也有偏差。韋無默記憶中的宋逸修,雖然是在牢獄這樣極為黯淡昏昧的地方,但他仿佛熠熠生華,就像突兀闖入了污濁之地的極凈之人。 蘭若。佛家的詞莫名地冒上心頭。 那是出塵清凈之地,他令人想到《心經(jīng)》,無有恐怖,遠離顛倒,究竟涅槃。 宋逸修溫和地看著韋無墨,聽她哭著說不去做軍妓,她言辭鏗鏘,口齒伶俐,頭頭是道的,說得那些獄卒都訥訥不能言。 “跟我走,可好?” 韋無墨正在哭,聞言,哭聲頓了頓,淚眼朦朧地抬起頭,仰頭看這個溫和清雅的中年男子。 他拍了拍韋無墨的肩膀,溫和道:“若不想入洗衣院,就隨我進宮?!?/br> 聽到“入宮”二字,韋無墨瑟縮了一下,似乎是感到了恐懼。 也不怪她如聞洪水猛獸。她的堂姑姑,韋晴嵐,因入了宮,連累了韋家?;蕦m不見血的刀無情落下,她從鐘鳴鼎食的繁華中,瞬間墜入了猙獰的地獄深淵,她怎能不怕呢。 宋逸修轉(zhuǎn)身,往外面走去,韋無墨在原地踟躕了片刻,回首望去,身后是火光也照不亮的黑暗,幽深而暗無邊際,仿佛隨時都能將她吞噬。 她目光又追隨著那個頎長背影望去,他向著外面一簇光明走去,身形在光中,高華,寂靜,平和。 她抹著眼淚,亦步亦趨跟了上去。 走到牢獄外,天光猛然照耀人間。韋無墨捂住了眼睛,被這暌違已久的明亮,刺痛了雙眼。宋逸修回過身,輕輕蹲在了她的面前。 他問:“你叫什么名字?” 韋無墨松開捂著眼睛的手,從指縫里望向他。他就像家里的父兄長輩一樣,卻比他們更和善。她抿了抿嘴:“我叫韋無墨。胸無點墨的墨。我爺爺說,人品學問當在根骨中,不露圭角,斂鍔韜光,方能漸成修為,才取了這個名字?!?/br> 韋無墨,韋不宣,韋家人取名都很講究,看似謙和,實則希望弢跡匿光。 宋逸修起身,不知想到了什么,淡淡一笑:“是個好名字。只是你聰慧能言,就不叫無墨了。改成‘義不容默’的默吧?!?/br> 茍有所懷,義不容默。 韋無默懵懂地點頭,卻覺這個名字,是比爺爺之前取的好多了。她仰頭問:“叔叔,你帶我離開這里,去宮里做什么?” 獄卒和這里的長官,似乎都很尊敬他,管他叫宋大人,或宋公公。由是她知道了,這個中年男人也是宮里來的。不愧是皇宮禁地,出來的人都很有氣度,比從前韋家登門的很多官員,氣質(zhì)都好得多。 宋逸修牽起她的手腕,聲音穩(wěn)穩(wěn)當當:“入宮當一名女官可好?” 他的手很大,很溫暖。被他牽著手,總叫她憶起父親威嚴卻和藹的親切。韋無默沒有掙脫,任他牽著了。 做不做女官的,她還有的選么?充入掖庭為奴,也總比去做軍妓好得多了。于是聽話地點點頭:“叔叔待我有相救之恩,您說什么便是什么。只是我還有……” 她嘴唇張了張,想問問他能否救其他韋氏女眷。雖然韋家家大,眾人感情不免淡漠,沒什么深情厚誼,但終究不忍看她們?nèi)胂匆略骸?/br> 只是面前這男人終究是內(nèi)臣,她的要求未免逾矩。果不其然,宋逸修似是猜到了,搖搖頭:“國有法度,便是天子,亦不能輕擅之?!?/br> 韋無默垂下沉沉的腦袋,很有分寸地不語了。 路上宋逸修問了她幾個問題,她都如實回答,今年八歲,入獄一年多,是韋家三房的庶女,三房只她一個女兒,所以父親待她和善。她在牢中的時候,聽說父親被處以腰斬了,哭了好些日子。她姨娘早亡,嫡母待她不好不壞,也是在獄中病死了。 他們坐在回宮的馬車里,馬車悠悠而行,穿過街坊市井,像涇渭分明的兩個人間。偶爾有小孩子在街上嬉鬧,唱著京中人人傳唱的童謠: “牝雞鳴日出,灼灼照閹狼。金玉沉泥淖,英才次第亡。茼蒿掩禾黍,小人充棟梁。天災(zāi)與人禍,九州生惶惶。” 是罵女人和宦官亂政的歌謠。影射的是當今主政的何太后,與她御前心腹宦官宋逸修。 韋無默心中咯噔一聲,想到身邊這個人的姓氏,偷望了他一眼。 陽光隔著車簾,淡泊的落在他身上,他聽著童謠,神色不為所動,仿佛為了一人與天下對抗的堅定,卻真是俊雅極了。 那一刻,韋無默忽然想,那些童謠一定都是錯的,都是污蔑的。 今日恰好是初一,長安每逢初一十五是大集,繁華而喧囂。 算著軟禁和牢獄,韋無默已經(jīng)有兩年未見市井“人間”了,眼睛忍不住想往外瞟??墒撬€坐在車上,小手遲疑著伸去碰車簾,又惴惴地收回來,小心翼翼看宋逸修一眼。 這一舉動沒瞞過他的眼睛,他替她掀起簾子,溫聲道:“想看就看看吧。”又頓了頓:“下車看。” 他帶著她下了車,還是溫暖的大手牽著她,像慈祥的父親牽著女兒逛集,走過集市一個個攤子,流連駐足。時不時買一些小玩意兒,放入韋無默手里。她受寵若驚地接過來,愛不釋手的。 在牢里被虐待久了,還是頭一次,有人待她這樣好。 走到一間胭脂首飾鋪子前,他卻停住了,與店家詢問什么,似乎相熟的模樣。那店家笑呵呵拿出一個雞翅木盒子,宋逸修打開,韋無默探頭看了一眼,發(fā)出驚呼。 她長在韋家,也是識貨的,那盒子里躺著一枚紅珊瑚珠發(fā)釵,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淡彩穿花。 宋逸修將發(fā)釵收了起來,白皙修長的手,映著紅色珊瑚光澤,竟是絢麗。 韋無默趴在高柜上,目光從珊瑚發(fā)釵劃過,在店中漫漫轉(zhuǎn)悠著,看到了掛著的一串翻花頭繩。那應(yīng)該是時興的樣式,她入獄前也沒見過,卻真是好看。 她悄悄看了兩眼,強忍著收回了目光,心道,韋家沒有覆滅時,她也有不少比這好看的首飾的。一根頭繩而已,何必死盯著,沒得掉價? 只是走出首飾鋪子時,她心里總空落落的。 兀地,宋逸修將手伸到了她面前,手掌翻過來,手心躺著一根紅色的翻花頭繩。 韋無默驚喜地“呀”了一聲,畢竟只是孩子,滿臉掩不住的快樂。 宋逸修在宮外,有一處宅邸。他將韋無默帶到宅院里,整飭干凈。下人帶她去洗了澡,用篦子一根根把頭發(fā)上的虱子篦干凈,長發(fā)鋪在陽光下曬干。她發(fā)絲細韌柔軟,有點發(fā)枯發(fā)黃,在陽光下泛著霧蒙蒙的光。 拾掇好了,他就在涼廊中坐下,手中攥著一柄牛角骨梳子。她乖巧地跪坐在他面前,任由他解開頭發(fā),替她梳頭。 庭院中有著假山,池塘,還有松與竹,隨風微微點頭,枝葉沙沙作響,陽光下分外靜謐。 梳子從頭皮上一下下理過,他手法很輕,碎發(fā)卻都梳了上去,用那根紅色頭繩扎得牢牢的。韋無默閉上眼睛,迎面的暖風,吹著臉上的絨毛,風柔軟的觸覺彌漫全身,溫暖而愜意。 耳邊還有流水如玉琮般的叮咚聲,這一刻,值得銘記永遠了。 “叔叔真好?!彼p聲嘆道:“一點不疼?!币郧八难诀呤犷^,都會扯疼她的。可這個宋大人,做事溫文雅致,一點也不毛躁。一個男人,怎么能梳頭梳得這么體貼呢? 她又忽然懷念起了會扯疼她的丫鬟,和那個又大又復(fù)雜甚或冷漠的韋家。 收拾齊整后,宋逸修牽著她的手,走出宅子。他說:“我?guī)闳ヒ娨晃荒锬?,你會喜歡她的。以后,你就和她作伴,將她當親人一樣,好么?” 韋無默想問,那個紅珊瑚發(fā)簪是給她買的嗎?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卻抑不住對那個娘娘產(chǎn)生了遐想與好奇。 他們坐在馬車上,車輪一悠一蕩地駛?cè)雽m。宋逸修的聲音,也隨著車輒聲輕輕起落:“她雖然主事,卻很寂寞。你能言善辯,以后就跟在她身邊作伴?!?/br> 沉默了片刻,韋無默敏銳地道:“‘她’是何大娘娘嗎?” 因德妃多年主持六宮事務(wù),所以世家里的稱呼,是何大娘娘。她很聰明,一提便猜到了。 “是她?!彼械搅怂膽峙?,平淡地解釋道:“雖然當年,何家奉旨圍住奉國公府上,但韋家的覆滅,不該怪何家。你長大便懂了。” 其實道理她也是懂的。她無數(shù)次聽別人說,韋家猖狂,落罪是咎由自取??扇松谑?,總得愛點什么,恨點什么,仿佛才能有所寄托似的。她親人都死了,沒有愛也沒有恨,她就會茫然。 后來她漸漸長大,也知道了,沒有愛沒有恨,人生也會有很多其他的,更重要的支撐。 譬如報恩,譬如承諾。 如今,既然宋逸修說何家無罪,她就聽他的。只是手心難免沁汗,因聽說何太后手段狠絕,是“四姝爭后”唯一留下來的妃子,還逼死了酈貴妃和二皇子,鏟除了韋家,誅殺了輔政大臣……那一定是個嚴厲刻薄的女人,她甚至產(chǎn)生了去見主母的忐忑不安與憂懼。 天將傍晚時,韋無默跟著宋逸修,趕在宮門落鎖前,進到了宮里。天那樣的高,宮墻也那樣的高,巍峨地矗立在人心間。 朝內(nèi)宮走去時,宋逸修對她微微一笑,仿佛安慰:“他們何家……都是好面子,講氣度。所以她有很多事情會憋在心里,久了就生心病。以后,她若被誰氣到了,忍著了,你就幫她理論?!?/br> 韋無默點點頭,緊張不安道:“……好?!蓖A送#掷卫巫プ∷我菪薜男渥?,才能安心。 她邁著小步子,走在漢白玉的宮道上,亦步亦趨跟著宋逸修,腳步聲回蕩在空曠廣場,一路進了青色的雕甍大殿中。她依著規(guī)矩,垂首跪在地上,聽到頭頂響起一個仿佛雪中開出花一樣的女聲,隨后在那女聲的示意下,忐忑地抬起頭。 那是第一次見到何太后。 她十分美,花瓣似的紅唇彎起來,笑容仿佛隱藏在霧里,將大權(quán)在握的凌厲氣勢沖散。誰能想到,這笑起來仿佛撥云見日的女子,斬殺政敵時是那樣毫不留情。 她并不似韋家主母出于言表的嚴厲,竟讓韋無默感到了驚艷,像蒼白中開出了姹紫嫣紅。然而那種驚艷背后,又是一種十分孱弱的、寂寞的感覺,從她的眼角眉梢,一縷縷地釋放。 她似乎很喜歡韋無默,或者說,很喜歡宋逸修給她帶入宮的人。問了韋無默一些事情,賞賜吃了宮里的點心零食,還摸了摸她頭和手。 半晌后,韋無默被何太后身邊的常姑姑帶去,教習禮儀去了。臨退下前,聽到太后與宋逸修談話,口吻十分熟稔,仿佛親昵地說起養(yǎng)女兒的事情。 “所以,這是想給我?guī)€女兒來解悶么?!?/br> 宋逸修微笑起來,如春日初花,次第而開。他掏出那個雞翅木盒子,打開,紅珊瑚在陽光下,粲然折射出璀璨的光澤。 “帶她在身邊,就當是……我們共同的……”他頓了片刻,跳躍著扯了一個詞,“親人吧?!?/br> ***** 何容琛捻起那根簪子,陽光下笑容苦澀中帶著暖暖的馨甜,那樣又苦又甜的。 她說,“好。我們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