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昭儀方才還掛著淚珠子的臉上，瞬間涌現(xiàn)喜色，嘴也不哆嗦了，手也不顫抖了，差點被德妃扔上房梁的恐懼，早已拋到了九霄云外?；屎筮€是把生辰宴交給她來置辦了，她笑道：“謝娘娘恩典！”

    ****

    蕭懷瑾方走出坤儀殿，便有人來稟報，說德妃求見，前來向皇后請罪。

    他想，料來是錢昭儀查賬一事，德妃吃了教訓(xùn)，來向中宮服軟來了。他方才敲打過皇后，此刻也不想再見后妃亂斗，遂吩咐道：“回德妃，叫她回去吧，麗正殿的宮人是該好好整頓了，今日一事，朕和皇后不再追究，日后但若再犯，絕不姑息。”

    他知道后宮時常也會從外面捎帶些胭脂水粉、衣物首飾，賬做得精明點，不會有人說什么。遂將罪責(zé)追究到宮人頭上，這就是不欲追責(zé)謝令鳶了。

    打發(fā)了德妃的宮人，他的內(nèi)臣前來稟事——前些日里，京城街頭巷尾忽然傳唱的童謠，關(guān)于后宮亂象乃君道失德天降示警，這幾天已經(jīng)被控制住了。

    大概是因為祖庭大慈恩寺、抱樸堂都有了贊頌，因此，逢集日，京城各個道場法場開壇時，民眾前往聽講經(jīng)，僧侶道人也紛紛說這是天降祥瑞，祐我大晉，必當(dāng)澤被蒼生。

    蕭懷瑾這才終于流露出笑意。

    他何嘗不希望這是真的——

    晉過五世而亡？這個太祖開國所卜的傳言，一定要借此來打破！

    一架寬大的馬車從長安城南門駛出，行走在官道上。大抵走出了十余里，前方路邊圍了一群人，乃是附近鎮(zhèn)上的孝感寺，趁著集日，在此開壇講經(jīng)，弘揚佛法。

    晉國五日一集，而因常年佛道相爭的傳統(tǒng)，每逢集日，便有寺院或道觀在附近宣法。尤其是長安城及周邊城鎮(zhèn)，善信眾多的大型寺院或道觀，還會在講經(jīng)完后，常有施粥贈藥，因此吸引不少老人帶著孩子來此處聽講。

    人過得苦，才會篤信神佛。

    “所以，德妃乃是祥瑞之兆，是我大晉國運亨通，天子英明庇佑子民……”

    隱約的聲音，越過層層疊疊的人群，飄入了馬車內(nèi)。

    車內(nèi)主人喊停，一位翩翩如玉的溫潤公子掀開車簾，從車上躍下，往前方人群中走去。

    此刻，密密匝匝的人群里，正中央是附近孝感寺的僧人，正坐在蒲團(tuán)上講說經(jīng)文，外圍設(shè)有香壇，扔一個銅板進(jìn)缽里，便可以上香搖簽祈福。

    。

    有小孩子三三兩兩打鬧，不留神便撞到了那個公子身上，抬頭，見他長得十分好看，衣飾質(zhì)地都是極好的，像是富貴人家，身后還跟著侍從打扮的人，頓時有些惴惴，嚇得連話也不敢說。

    那公子卻沒有責(zé)難他們，反而沖他們微微一笑，桃花眼微彎，聲音也溫和：“無妨。你們把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給我聽，可好？”

    那撞了他的小孩掐著衣擺，把剛才打鬧時說的話復(fù)述了一遍：“大和尚都說了，德妃娘娘是天神下凡，天神怎么會吃掉我，所以他之前唱的什么，死人歸陽為邪物，天下什么什么的，肯定都是錯了的……”

    侍從打扮的人遞了一串錢給他們，那個溫潤漂亮的公子又溫聲道：“為何說德妃娘娘是天神？是誰這樣說的？”

    另一個追逐打鬧的小孩子插嘴道：“是村東頭廟里的大和尚說的啊，爺娘們都這么說?！彼７麓笕说目跉猓骸暗洛篮笫ト撕軅?，這時候天邊出現(xiàn)了彩虹，德妃娘娘又活過來了，都是圣人英明，老天爺才給的恩典。”

    。

    讓那幾個小孩子離開后，那公子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世子，是要留宿此鎮(zhèn)嗎？或是繼續(xù)趕路……”他的身后，一個侍從打扮的人小心翼翼道。跟在蕭雅治身邊的下人，都知道他溫柔外表之下的暴戾性子，素來是微笑著殺人不眨眼，自然不敢逆其鱗。

    可是益州鍛造出來的鐵具已經(jīng)送過來了，倘若改造后可以加以利用，就得讓益州快馬加鞭地趕工，時機耽誤不得。

    蕭雅治沒理他，往人群附近走了幾步，他身形頎長，自然是鶴立雞群，目光便將四周一覽無余。

    他看到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嫗，拉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往香槽前的石缽里扔了銅板，他聽到她們插香祈福：“德妃天神娘娘保佑，翠姑這一胎生個白胖小子啊！”

    “皇家有那么多龍子，多子多福的好兆頭一定可以保佑咱的！”

    “……”蕭雅治和煦溫柔的表情，已經(jīng)如同面具一般了。

    他明明安排了人，在京城傳唱童謠。童謠定會被朝廷迅速遏制，但這都在他意料之中，他只是要在民眾心里，種下一個蕭懷瑾無道的暗示罷了。

    如今竟然就變成了蕭懷瑾是英明神武，老天爺賜下了祥瑞。街坊說書有板有眼，甚至說德妃與圣人恩愛非常，德妃一死，圣人差點殉情，感動了上蒼……聽書人紛紛拍手叫好。且這一路行來，還見有人用簡陋的木頭雕刻了簡陋的女子雕像，然后向德妃求子。

    在中原大地，送子娘娘永遠(yuǎn)是流傳最久也最廣的神祇。

    蕭雅治收回目光，又想到宮中現(xiàn)在被奉為高位的德妃。

    他從來沒有見過那個女子，雖說是京中名門之女。畢竟他跟隨父王從房陵州回長安時，已經(jīng)是十來歲了。那時惠帝巫蠱案和廣平宋氏一門翻了案，父親受封為陳留王，他也很快便去了封地。

    他漂亮的眼睛里，殺氣隱現(xiàn)。

    既然朝廷為了反撲流言，以此巧妙做文章，那么也不是無法反擊。

    他們能將德妃捧到高高的神壇之上，給朝廷貼金，他自然也能叫她摔得面目全非，讓民眾都感受到朝廷僧道對民眾的愚弄！

    ****

    麗正殿。

    后花園火光沖天，謝令鳶遠(yuǎn)遠(yuǎn)看著，直到那些書被畫裳焚毀。

    錢昭儀走后，她迅速帶上了賬冊書箱，想要去找中宮請罪，誰料遇到皇帝回話，叫她仔細(xì)管教好宮人，此事就這么揭過了。

    既然皇帝不再追究，也是慶幸，這些書冊賬簿，謝令鳶沒必要留著，以免橫生枝節(jié)。她當(dāng)場罷免了司簿女官，重新?lián)Q了心腹畫裳來做賬，又把這些容易招來是非的書籍焚毀。

    “唉，書箱倒是可惜了，娘娘從謝家?guī)淼?，都是好東西?！庇袑m人小聲嘀咕道。

    箱子大開，里面已經(jīng)空無一物，謝令鳶也看了一眼，想到畢竟是原主府上的陪嫁，還是不宜妄動，便吩咐道：“箱子就不燒了，收回去吧。”

    錢昭儀一看就不是宮斗害人的能手，私藏外書，這樣大的罪名，嚴(yán)重有違宮規(guī)，她竟然就當(dāng)著自己的面嚷嚷出來了。幸好陛下不追究，幸好錢昭儀提了個醒，可見原主行事常有紕漏，書籍這事是被早早發(fā)現(xiàn)了，保不齊還有其他的不**呢？

    且書籍做賬一事，原本可以不必入賬，司簿卻寫了進(jìn)去，可見后宮里的人，處處都要小心。

    。

    揮退其他宮人后，她才有暇問星使：“方才我的力氣，怎么忽然變大了？”不但把錢昭儀嚇跑，她自己也是受了驚。

    星使望向她，眼睛亮亮的：“您每逢找到星君，便會獲得‘朝垣’之力?！Γ瑫δ鞣矫娈a(chǎn)生加持?！?/br>
    “朝垣”是星象學(xué)里的一種說法，譬如，朝垣、朝斗、拱照等等，是輔星對帝星的擁戴，帝星會更好發(fā)揮能力……若換個謝令鳶習(xí)慣的游戲說法，就是每找到一位星君，身上就會加一層增益buff，體力反應(yīng)抗力等，諸如此類。

    總歸是好事情。

    一旁，畫裳已經(jīng)燒完了書，拍了拍衣服，詢問道：“娘娘，已經(jīng)過去了兩個時辰，天要黑了，您還要去探望二姑娘么？”她還帶著謝家的習(xí)慣，慣來稱呼謝婕妤為二姑娘。

    謝令鳶被天府星君和賬冊陷害的事情打岔，差點把親meimei忘到了腦后，聽畫裳提醒，才想起動身。拜訪需趁早，若碰上人家晚膳，那就太不識趣了。

    于是，在離開儲秀殿兩個時辰后，謝令鳶又重新繞了回去。在唱報公公有些顫抖的傳報聲中，施施然走進(jìn)蘭汀閣。

    ***

    蘭汀閣里。

    謝婕妤方才好好睡了一覺，此刻被宮女叫起來，頭發(fā)已經(jīng)干了。聽聞jiejie終于死進(jìn)來了，謝婕妤長吁一口氣，正待擺出一副虛弱的樣子，忽然發(fā)覺——

    她頭沒有疼了，鼻涕也不再流，更是沒有昏沉的感覺。

    ……身子怎的這般爽利？

    堪稱神清氣爽、靈臺清明。

    謝婕妤簡直如遭雷劈。

    她睡了一覺，傷寒竟然已經(jīng)……就痊愈了？

    她想起了方才的冰水沐浴，如此寒秋，她咬著牙，讓宮人往她身上足足澆了三七二十一桶冰水??！

    怎么睡一覺，就痊愈了?。?/br>
    謝婕妤內(nèi)心焦慮又不甘，直嘆世事無常，造化弄人！

    ——現(xiàn)在重新泡冰水澡么？不行來不及了，德妃已經(jīng)在門外了！

    謝婕妤的內(nèi)心，如狂風(fēng)過境飛沙走石。而她jiejie德妃已經(jīng)進(jìn)門了，面色含春，雙瞳帶笑，進(jìn)門就小步走到床邊，拉起她的胳膊仔細(xì)上下打量，噓寒問暖：“meimei，秋日天涼，要好好保重自己才是。”

    ——你死開，死遠(yuǎn)點，meimei我就長命百歲了！

    剛剛沐浴了數(shù)桶冰水卻已然痊愈、面色紅潤氣色發(fā)光的謝婕妤，咬牙切齒地想。她心里真真是極苦的。

    德妃溫柔道：“聽聞meimei有恙，jiejie心憂不已，特地命人給你送些藥材，還帶了宮中的醫(yī)官來呢。”

    眼見德妃還帶了太醫(yī)，正要上前把脈，謝婕妤冷冷地?fù)]手，不讓太醫(yī)近身，眼睛盯向德妃：“不勞娘娘費心了，嬪妾傷寒已痊愈?！?/br>
    湊近謝令鳶，謝婕妤壓低聲音，眼睛一錯不錯地盯住她：“德妃娘娘，您到底想干什么？！”

    就算讓她死，她也要個痛快。

    謝令鳶想了想，是時候，姊妹倆該摒棄前嫌了。她畢竟不是原主，沒必要和便宜meimei撕得水深火熱，于是代入了宮斗戲里姊妹相爭的溫婉女主，長嘆一聲：“我知道，那日宮宴，是meimei你絆倒了我?！?/br>
    謝婕妤的瞳孔驀然放大！

    她心跳如雷，然而恐懼了一瞬，隨即心下轉(zhuǎn)了幾圈，便吃吃笑了出來。

    “jiejie真是可笑了，你在謝家時，處處欺負(fù)我便罷；來了宮里，也不忘時刻栽贓陷害我么！說是meimei絆了jiejie，空口無憑的，可是造口業(yè)！jiejie若實在恨meimei，就去陛下面前，告發(fā)我??！”

    她色厲內(nèi)荏，聲音越發(fā)變大，及至最后，尾音上揚。

    反正這件事，她篤定了，jiejie是不會向天子告發(fā)的，倘若告發(fā)了此事，豈不說明，她當(dāng)初根本不是有意救駕？陛下若知曉了，恐怕要龍顏震怒。

    陰差陽錯，幫著jiejie成了德妃，是謝婕妤這輩子最慪的一件事了。

    若不是因為這惡是自己所做，要不是為了在宮中有立足之地，謝婕妤真是恨不得去自首，讓皇帝好好瞧瞧，所謂的德妃護(hù)駕，究竟是怎樣一個天大的烏龍。

    小人得志！

    別忘了，謝令鳶今日身為德妃的一切，可都是她謝令祺絆了一腳才得到的！她該謝謝自己！

    然而，謝令鳶并沒有如她意料之中那樣暴跳如雷。冷嘲熱諷也沒有，鄙夷敵視更沒有。

    謝令鳶一臉慈祥地看著她：“這件事，jiejie可以當(dāng)做沒發(fā)生過?！?/br>
    看著德妃一臉慈祥如祖母一般的表情，謝婕妤愈發(fā)警惕了：“你想做什么？！”

    謝令鳶越發(fā)慈祥了：“你只要讓jiejie擁抱你一下，就好了?！?/br>
    第十八章

    謝婕妤：“……”

    她差點被自己驚詫的口水嗆到，本已經(jīng)夠懊悔了，德妃居然還要以擁抱來感謝她？她可不相信，jiejie死一次醒來，就不是那個在宅子里和她斗得你死我活的嫡姐了。

    謝婕妤身體瞬間僵硬，警惕地向后移了兩分。然而她此刻躺在榻上，不易移動，于是——

    只見一個陰影罩下來，她被圈在榻上，德妃娘娘微微一笑，謝婕妤就被攬住了纖纖楚腰，再輕輕一拉，就從錦緞堆疊的床上拉起，徑直被帶入了德妃娘娘的懷中。

    馨香溫暖，屬于謝令鳶的一股淡香撲面而來。

    謝婕妤渾身都在發(fā)抖，和自己的親jiejie來了一場暌違十八載的擁抱，這是一種怎樣怪異不自在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