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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太子妃花事記在線閱讀 - 第106節(jié)

第106節(jié)

    隔天清晨陸梨給吳爸爸送去了一盅花菇魚餃,另捎帶了兩盒子豁嘴花生,還有一副鑲金銅嘴的象牙鼻煙壺。清早的御膳房長條院里,吳全由耷著一襲寬長的紫青曳撒,兩條螞蚱腿兒往地上一擱,就像是春天里地上冒出的木樁子。

    那芳樸齋的豁嘴花生京城里鼎鼎有名,每日限量出新,排著隊兒賣完了只能等明天,非得是天不亮就得派人出宮去排隊,不然可買不到兩盒子;鑲金銅嘴的象牙鼻煙壺描畫栩栩如生,一筆一勾捺一看便知是出自宮廷造辦處御制的。想不到那小子堂堂一名皇子爺,竟能為了丫頭而花心思給太監(jiān)送孝敬,倒像是有些下聘或約定的意味在里頭。

    吳全有心里默默叱了句:好白菜都讓瞎拱了。面上只作不慍不怒地問陸梨道:“是你自個兒愿意的還是他逼迫?”

    話中之意分明,都曉得楚鄒幼年對陸梨的霸道與專橫。

    自從陸梨考進(jìn)尚食局后,便時常借著差事的便利,給吳全有與大師哥三五不時地送些調(diào)理羹膳,又或是納幾雙鞋襪墊子。因為在天一門下考試時幫她解過圍,說是報答恩情也無有人覺得不妥。父女倆關(guān)系雖依舊掩得甚淡漠,到底是能自然地交道了。

    陸梨那時答吳爸爸:“殿下說了,若您不信任他,且給他二年時間考驗。若考得不合格,隨您往他飯菜里擱蟲子下藥?!?/br>
    下半句一聽就是這丫頭胡謅,過二年,過二年都該抱上小皇孫了,下藥毒死他叫自個丫頭守長寡么?

    知他倆個自小難拆,拆也拆不散,到底是長大了,一句決定可不比小時候輕省。吳全有末了便寬和地道一句:“既是心里喜歡,就由著你去吧。受了欺負(fù)找你吳麻桿兒說,你吳麻桿兒旁的本事沒有,收拾人的伎倆倒是不用你出主意?!?/br>
    那天的傍晚陸梨便正式搬進(jìn)了楚鄒的咸安宮,在此直到她的身世被拋光于眾前,兩個人如膠似漆地做了八九天的小夫妻。

    剛進(jìn)宮的宮女沒甚么家當(dāng)好收拾,兩床薄褥子搭幾樣洗浴盆子,再有一包袱衣裳,叫小榛子和小翠一道過去一趟,這就給拿來了。死人的咸安宮廢置空屋不少,夜里風(fēng)中也似能聽見凄凄的詭聲,便給安置在沈嬤嬤的下排房隔壁湊個人氣??蓻]把沈嬤嬤樂呵得眉眼含笑,聽說這次指給四爺還是長公主親自開了金口的,這丫頭不學(xué)她母親,是個貴命的好丫頭哩。

    但那屋子楚鄒可一回也沒讓陸梨去睡過。八月一到宮中便去了涼席,楚鄒寢間里到底換上了簇新的軟褥,他往床內(nèi)添了個枕頭,在搬進(jìn)去的當(dāng)天晚上就纏著陸梨與他做了第二回夫妻。

    燭火透過簾帳打著朦朧的光,那織著藍(lán)錦的被子下勾勒著他修長的身軀,他把陸梨秀雅的腳踝牽制著,只是孜孜不倦地往她溫柔里侵犯。好像天生就該是一對子相愛相殺,除卻最初那次的水火不容,隔幾天后的再來便只是剛開始有艱難,后面便都是好如渾然為一了。那深夜里他不肯放她好過,四周靜悄悄地也聽不見什么聲息,他把木頭架子震得厲害了,那詭秘的海潮便掩也掩不住,聽在兩個人的耳朵里都赧紅著臉羞人。

    怎么就能那么夸張呢,她對他的反應(yīng)也未免敏銳得過分。

    楚鄒叫她低下頭看看自己與他,陸梨哪里敢細(xì)看。楚鄒便貼著陸梨的耳畔,用清澤的嗓音霸道地低語:“真不知這宮里哪個奴才生了你這尤物……小蠢瓜兒麟子,爺便是再百摧不折,這條性命也早晚要喪在你手里!”

    陸梨被他顛簸得連枕頭都落了,一幕青絲漫漫散灑在腰際。那光影朦朧中,楚鄒英俊的臉龐上容色迷離又狠勁,叫她滿心愛眷不已,叫她不聽使喚地把柔軟往他那兒上熨帖。楚鄒那時說她是妖精,可他自己卻像是一條貪心的蟒狼。陸梨想起小翠的話,怎莫名記起乾西所大火中聽到的太監(jiān)嘀咕,她彼時可不相信那謠言,實在是幼年太卑微。便只嬌虛著拿話兒嗔楚鄒道:“爺怎知就是奴才了?萬一是個妃嬪呢。爺這廂對我做著壞事,萬一爺成了梨子的兄長可怎么好?挨千刀萬剮?!?/br>
    但那謠言當(dāng)年埋得深隱,皇子一輩的爺兒是無從得知的。孫皇后約束得緊,使得楚鄒自小受著最為苛刻的天家禮教,莫說連一個小太監(jiān)都無法忍受,更何況是堂系長幼。壓根就是莫須有!

    那床帳子朦朧輕蕩著,把陸梨愈發(fā)嬌美如暈綻,一切的點滴都叫他被誘惑得裕罷不能。楚鄒懊惱又愛戀不已,唇齒便懲罰地覆上去:“叫你再說些不著邊際的?若真是隆豐的遺女,爺此刻也須先做死你,回頭你便將爺殺了了斷吧!”

    “爺,嗯……”欺得陸梨毫無防備地扣緊他肩膀。

    在謖真王與完顏嬌進(jìn)宮的前幾天里,楚鄒除卻上早朝與下午去圣濟殿讀書閱卷,整夜便都與陸梨廝守在一處。那空曠的舊宮梁下,紅木雕花的澡桶子里有過他們的旖旎痕跡,貼著墻角的暗影里亦留下過他的喘息與她的嚶嚀,他們在簾帳內(nèi)迷茫試探,隔著門做著青春年歲所有能想得到的放肆,是以為羞卻并不以為恥,只因著遲來的深愛。

    楚鄒給了陸梨太多的極痛與歡,他所有在人前隱匿起的壞都只是對她一個表露。那無人聲的夜半,他甚至把她放坐在桌案上,鋪了張畫紙然后將她欺負(fù),用她留下的痕跡在紙上繪了張畫。那落英繽紛流水無歸,楚鄒把它取名叫《春美圖》。畫得真是惟妙惟肖,初秋的天,他把它赫赫然地掛在正中的影壁下,小九爺過來了也不避諱,到底局外人看不懂,還站在畫下對他的工筆滿目崇拜。

    如果不是后來楚鄒離開了,帶著討梅和小翠去了江南。陸梨一個人回過這座人去殿空的寂寞廢宮,她險些都要以為那短短長長的七八天,原是他們無意中穿梭了時光,彼此臆構(gòu)出來的一場夢呢。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啦!通宵到現(xiàn)在,本來想一口氣寫到錦秀的孩子,一看字?jǐn)?shù),還有一千六,于是只好放到下章了(掩面)

    第170章 『陸叁』海棠花開

    世間之情之欲有千般萬化,有些單純止乎于情,亦有純粹關(guān)乎于欲。楚鄒想,他對陸梨的應(yīng)該是那至美至醇的愛情吧。

    因愛情催使人對生活充滿斗志, 更激發(fā)了骨髓深處對于權(quán)力的渴望, 只因想要能給她更好。那段時間的楚鄒很是刻苦和努力, 每天天剛朦朦亮就一路從西北角繞出內(nèi)右門外去等早朝。

    卯時日始破曉, 奉天殿前按例要升朝, 朝臣們總是在寅時天不亮就得動身進(jìn)宮。守在午門前的金吾衛(wèi)每天都兩眼巴拉地看著, 看誰最早誰最晚誰臉上不痛快皆默默收在心里,回頭總有司禮監(jiān)相干的人會去打聽, 然后最終傳到皇帝的耳朵里。

    但無論那些天誰最先到, 總能看到廢太子爺一道清頎的身影, 挺拔地立在奉天殿的漢白玉臺階下?;栌牡睦杳骼飶浡跚锏臐駴觯募珙^上掛著霧氣,臉上卻寫著堅毅, 往來風(fēng)雨無阻。總是第一個到, 亦最遲一個離開,繼而又移駕到皇帝的養(yǎng)心殿,筆管條直地站在那琺瑯的仙鶴腿香爐旁,聽那些閣老與大臣們議政,親自幫皇帝研磨墨水。那陣子的宮人們,經(jīng)常會看到皇帝高高端坐于御輦,十八歲的四皇子扶著他的轎沿謙恭地從外朝走回來。

    彼時楚鄒與小九兄弟二個的關(guān)系也日漸親善,皇帝許是因終被兒子的努力觸動,后便撥了幾個臣子給楚鄒。一個是吏部右侍郎楊儉,一個是方卜廉的門生賈晁平,再一是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嚴(yán)默,都是二十多歲的實干年輕人,無甚么大權(quán)力,聚在一起思想?yún)s頗多碰撞。因楚鄒暫時還未搬出咸安宮,外臣不方便直入內(nèi)廷,便就在文華門進(jìn)去的圣濟殿里議事。大奕王朝在天欽這年的八月,似乎因著四年后天家父子兄弟的重新和睦,而又呈現(xiàn)出一縷明燦的生機。

    那段時間的陸梨,走在宮廷里也像都別樣有光彩。她雖被指去楚鄒跟前,但名字暫還掛在尚食局的冊下,李嬤嬤去找了掌事王思,只說她有慧根,要收她去做徒弟。

    天耶,這是個怎樣驚人的好消息?

    李嬤嬤是誰,那是后宮里從不與人沾親帶故的高貴人,她的手藝是不外傳的,連康妃娘娘都宵想無門。陸梨剛進(jìn)宮就得了她的垂青,那是多少宮女花錢買臉也買不來的體面,讓姐妹們不知多少艷羨。

    宮中主子和奴才有尊卑,奴才之間亦橫著道卑上卑下的坎兒。她時而走在宮墻根下,那些路過的小太監(jiān)和小宮女便會對著她欠欠身子,以示對她的巴結(jié)。

    丙申日那天她去找過討梅和春綠。壽昌王府后院子里的秋海棠今歲開得明媚,王妃方僷遣人采了不少送進(jìn)宮來給李嬤嬤。曉得她兩個愛吃果兒糕兒的,陸梨就做了兩盒子的蓮蓉海棠酥,橙粉玲瓏的給她們送去。

    是在東筒子長街上遇到的她們兩個,春綠正巧要去錦秀宮里,而討梅也要去景仁宮站差。

    自從西六宮孫美人的湯盅里被下毒后,這陣子皇帝都不光顧東六宮。宮里隱隱傳開錦秀懷孕的消息,都在等著看她落馬的好戲,春綠倒是重情的,依舊還是每日去請安。

    討梅看起來臉蛋瘦了一些,三個手指頭上還纏著紗布。聽小翠那張大嘴巴八卦說,前兒討梅在張貴妃的宮里不曉得被誰碰了下,把張貴妃最喜歡的一只貓吃飯的瓷碗子打碎了,張貴妃讓她當(dāng)眾蹲下去撿。

    蹲,在宮里蹲可是比跪更要損人的,跪說到底是宮廷禮節(jié),蹲那是卑下人才干的勾當(dāng)。當(dāng)時恁多的宮女奴才都在跟前看著,不曉得討梅是怎樣的忍了下來。陸梨猜著必是因為她之前巴結(jié)過錦秀,以張貴妃一貫心狹的做派,到底也是存心要辱沒她、給她個下馬威。事后春綠勸過討梅好幾次,但討梅也一定還要去,用討梅自己的話說:“走都走到這一步了,這陣子吃了恁多的委屈不能白吃,再忍忍她就肯賞臉收下我了。”因此依舊每日掛著傷去張貴妃跟前戳腳子站班。

    但這話討梅是不對陸梨說的。陸梨把食盒子遞給她們,因為曉得她的心高氣傲,臉上便也假裝不知道那檔子事。

    姐妹進(jìn)宮來身份就變了,這宮廷里的氣味兒沉淀了近二百年,誰人一進(jìn)宮門,那尊卑陰狹榮華羨妒便入了你心骨。

    討梅凝著楚鄒給陸梨新裁的煙色斜襟衫兒蓮紫百褶裙,她的臉上身上都好像寫著那位皇子爺寵她的痕跡。討梅就不要,只淡淡含笑地說:“這壽昌王府送進(jìn)來的好東西,又是李嬤嬤那種貴人賞下的,我們小主的身份配不上用,還是陸梨你留著吧。”說著就凝眉認(rèn)真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欠了欠肩膀從她的身旁走過去。

    小主配不上用,陸梨一個廢太子的侍女就配得用了?

    那胭脂香粉拂過陸梨白皙的臉頰,陸梨便有些空悵不知語。

    春綠最是曉得討梅心性的,進(jìn)宮前一車篷就屬她身家最高,眼見著進(jìn)宮后別人沒怎樣,她倒是把什么謙卑隱忍辱沒的都嘗遍了,那滋味定然是難受。但討梅與春綠是一個院子,這宮里女人若久久不能得寵,日子就越來越難過了,以后出來進(jìn)去的都需要有個照應(yīng),春綠是不可能舍了討梅近陸梨的。

    春綠便對陸梨道:“陸梨,當(dāng)初進(jìn)宮時候說好的,姐妹三個一塊兒往上爬,誰都不許把誰甩下。眼瞅著你就要步步高升了,我和討梅卻還在原地踏步,給你拖后腿了。進(jìn)宮前那壺水洗臉的恩情我都記在心里,這里姐兒倆就祝你好運了?!?/br>
    說著隱下酸楚,扯嘴角笑一笑,緊忙追著討梅去了。

    她說“這里姐兒倆”,一個“姐兒倆”就分明是已把陸梨排開在外了。

    那櫻草色衫裙在長條宮巷下飄飄漸遠(yuǎn),陸梨想起西二長街上三個人在夕陽下的手拉手,才不到半年呢。一時絕美的眼眸里不禁有些惘惘然。

    傍晚清風(fēng)陰涼,在東筒子盡頭貫不穿。風(fēng)卷著她撲簌的裙擺,把少女莞爾的身段勾出一抹動人的痕跡。人乍從蒼震門里跨出來,還以為是那闈院里死去的高麗幽魂顯了形,差點兒沒生生嚇一跳。

    錦秀一連兩晚沒闔眼,天亮便托袁明袁白兩雙胞胎太監(jiān)去請了戚世忠。叫了幾回,隔日清早的承乾宮里戚世忠才慢悠悠出現(xiàn)。給錦秀帶了個拳頭大的玉貔貅,貔貅可是聚財?shù)纳瞎派耢`,除卻皇家之外是不許民間收藏的,為的是怕錢財外流。

    錦秀笑笑說:“大奕王朝對于貔貅有明令禁制,眼下國庫吃緊,公公倒是越來越闊綽了,就不怕風(fēng)聲傳出去,都道這錢財進(jìn)了公公的私囊?!?/br>
    她近日宮中蕭條,連一貫過來請安巴結(jié)的妃嬪們也寥寥了影子。卻倒是一貫妝容精致著,對著戚世忠也兀自端著姿態(tài)不亢不卑。

    戚世忠斜眼睨著,是知道這個女人的陰與狠毒的。廢太子若不是心性足夠堅韌,又或是存了心的自暴自棄,只怕這些年早被她以各種名頭折磨得不是瘋了就是自殘自殺了。但眼下楚鄒忽然神智清振起來,行舉亦變得內(nèi)斂深沉與謙遜,叫人看不懂,今朝去江南更料不穿他預(yù)備要如何,因此錦秀這顆棋子不到真廢時還是可利用的。

    戚世忠便吊著閹人嗓子道:“凡事都看兩面,有些人天地?zé)o私玉萬家,有些人只吃不出方成神,成了神便可天不怕地不怕。咱家在這宮里風(fēng)里雨里數(shù)十載,吃是吃了,可也不是白吃的。這就好比貔貅,只進(jìn)不出才尊神,若是又吃又出,那就只是廢玉凡人一塊,推推也就碎了,道理娘娘應(yīng)該懂。眼下江南織造風(fēng)聲正緊,廢太子九月預(yù)備南下,咱家正愁著他跟前沒人沒底兒,娘娘這當(dāng)口急著找咱家來何事?”

    錦秀自然聽出來那話里話外的意思,莫不是暗示她肚子里只能進(jìn)不能出么?確然她生了便失了寵,淪為廢玉凡人一塊,幫不了他戚世忠,說不定還能被他倒打一耙。但這種受制于人的壓迫感她也受夠了。

    錦秀便勾唇道:“公公先別急著給本宮下定論,本宮今次請公公來,是想叫你幫著查一個丫頭。當(dāng)然,至于公公方才說的,本宮自然知道該怎么做。人么,想想都知道,自古無利不往來……”

    她說著話,臉上柔和地笑著。那垂在袖中的手撫上微隆的少腹,暗暗地往里緊了緊,在觸到那塊小小的溫暖時,頃刻卻又漫過無數(shù)的痛苦與猙獰。

    ——這皇城四方榮華都無緣與你的小骨頭。便當(dāng)真舍棄了它,她亦要付出同等的、足夠的代價來為它買命。

    時間似流水,悄無聲息中悠悠往前。當(dāng)紫禁城的落葉開始枯黃,便迎來了謖真王完顏霍的朝貢。原定在八月初趕到的京城,因為九郡主完顏嬌半途中著涼而耽誤到了八月十三。在宮外驛館休憩了兩日,到八月十五這天才正式入皇城覲見。

    錦秀的孩子便是在那段時間流掉的。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辣~

    第171章 『陸肆』卑上卑下

    八月的紫禁城,碧瓦飛甍,雕梁畫棟,金黃的老樹襯著朱漆的宮墻, 放眼過去好似都染了秋的色彩。戊戌日那天, 完顏霍領(lǐng)著二子、三子與九郡主完顏嬌從東華門進(jìn)宮。

    算算其五子完顏辰被俘, 困在西華門附近的云明樓里已經(jīng)過去了四個多月。完顏霍此次入漢, 除卻用三座城換回兒子外, 還贈了一把漢代失傳的名劍赤霄, 又把愛女帶在身邊似有意聯(lián)姻,可見還是誠意滿滿。

    大奕王朝建國近二百載, 國運淵遠(yuǎn)流長盛久不衰, 陸梨記得那天的場面很是浩瀚。奉天殿前文武百官著藍(lán)的紅的大襟斜領(lǐng)朝服, 沿須彌座往三十九級臺階層層而下。那漢白玉臺階上鋪著朱紅的地毯,從奉天門直通皇帝的金鑾寶殿,兩排錦衣衛(wèi)在東華門下開道, 領(lǐng)著完顏霍一行過了內(nèi)金水橋。按說仗原本是老二打贏的, 但這樣的風(fēng)光皇帝卻沒有讓楚鄺出面,卻叫了楚鄒與完顏霍對接。

    那日的天空特別的藍(lán),萬里蒼穹之下風(fēng)清云淡,楚鄒發(fā)戴金漆九旒冕,身著玄衣纁裳,腰佩朱緣大帶懸掛玉環(huán)。他本是個身份尷尬的廢太子,那日的禮服卻甚為考究,原本普通皇子因著青衣,他卻著了更上一階的玄色,刺繡亦不與普通皇子一般規(guī)制,但又比東宮皇儲少了一點什么。如此這般,看在朝臣們眼里,倒可見皇帝的用心良苦,想來離東宮復(fù)位已是不遠(yuǎn)了。

    完顏霍五十上下年紀(jì),生得面黑且威蠻,兩個兒子亦都是土生土長的謖真血種,不比被俘虜?shù)臐h妃之子完顏辰那般清朗。十五歲的九郡主完顏嬌乃是正室嫡出,關(guān)外人的長相,身條兒高且勻稱,臉上也像能望見白云似的,彰顯著驕艷與豁爽。楚鄒那時站在奉天門場院里迎候,完顏嬌乍然抬眼與他一對視,不禁就怔怔然恍了神。生來長在赫圖阿拉,還從未見過這般英俊風(fēng)雅的漢人皇子,看了眼不禁又認(rèn)真地凝了一凝。

    楚鄒卻是沒注意她的,只按制伸手把路一引,然后垂袖轉(zhuǎn)身上了漢白玉臺階。

    那步履沉穩(wěn),微風(fēng)拂著他的廣袖輕揚,小九楚鄎站在左翼門的廊檐下看,不禁看得滿目崇拜。對身旁的陸梨感慨道:“他看起來終于是好了。”

    八歲的白俊小臉上眉頭微蹙,怎么卻像深思凝重似的,心中負(fù)載良多。

    陸梨看見了,便開解道:“殿下好起來,小九爺應(yīng)當(dāng)感到高興才是。這四方皇城之下,長公主和壽昌王出宮建府了,唯有殿下陪著小九爺在宮里,殿下好了,便可在前頭為小九爺擋風(fēng)遮雨,一榮俱榮呢。”

    楚鄎自從想明白了當(dāng)年騎馬那件事怪不得楚鄒后,倒是對楚鄒不無太多舊怨懟了。炯亮的目光凝著對面漸次往上的楚鄒,不禁吶吶重復(fù)道:“真是一榮俱榮么?”

    陸梨回答:“是。人活在這世上,對與錯自己說了不算,都聽任旁觀看客去點評。但無論誰人說些甚么,四殿下心里始終都惦記著小九爺,這是血緣親情斬不斷的?!?/br>
    楚鄎聽了便想到錦秀和她肚子里的那個小團。已是三十有一的錦秀孕起來似乎特別辛苦,近日肚子也像掩不住了,忽然地微隆起來。父皇自從那次用過午膳后便再沒臨幸過她的宮里,宮人們都在悄悄等著看她的蕭條,她鎮(zhèn)日藏著納著一個人冷清清的,楚鄎看在眼里都不忍心也逃避著不愿看。每日按時過去請安,錦秀卻兀自妝容精致著與他笑顏以對。她若是臉上露出些愁苦倒還好,證明她有過掙扎;她這般溫柔親善,倒叫他覺得她越發(fā)費心傾力地在護著那團小rou兒,生怕它給誰人瞧出來被誰人輕嫌。她舍不得它,她想藏住它。

    楚鄎默了一默,便噓口氣:“我聽懂了。我其實前陣子偷偷夢見我母后了,我看見她的臉竟不覺得陌生,像從前就已經(jīng)看見過很多回了似的。她對我笑得慈祥,說真抱歉沒有能夠好好抱過我?!毕氲侥菈糁猩斐鍪謪s觸摸不到的空幻,忽而頓了一下,又繼續(xù)慢聲道:“我從此不會繼續(xù)怪我四哥,我會一直站在他身后,他是我母后生下的親四哥?!?/br>
    自小見楚鄒對這個幼弟費盡關(guān)切而不得,一席話只叫陸梨聽得感慨,便微彎下腰撫了撫楚鄎的臉蛋:“小九爺這是長大了,叫四殿下聽見又該要高興?!?/br>
    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動作有多么自然,又有多么的逾矩??沙q卻并不覺得有冒犯,莫名地又想起小時候牽著自己的那個小太監(jiān),便心里暖暖地抿了抿嘴角。

    體仁閣里一前一后走出來兩條人影。十四歲的宋玉柔著一襲玉白纏枝底團領(lǐng)袍,發(fā)束脂玉冠,打扮得萬般臭美又俊俏,邊走邊道:“宋玉妍說她大后兒也得去?!?/br>
    才剛從廟里回來那幾天尚且叫著“我姐”,這才沒過多久又開始直呼名字了。

    年已三十八九的宋巖依舊英姿高健而挺拔,將一襲正一品仙鶴補服襯得威武翩翩,聽了話應(yīng)道:“去哪兒,馬場么?不是病得厲害?就在家養(yǎng)著?!?/br>
    “那她這回準(zhǔn)得一哭二鬧三上吊了?!彼斡袢岵唤j唐地吐舌頭。

    那姐兒哪里有病,她是癡迷二皇子泰慶王癡迷成癲。因為最近不曉得從哪里聽說泰慶王要和戶部尚書左瑛的千金議親,這便急著天天在家里鬧進(jìn)宮。

    宋巖卻怎么肯容她胡鬧?原本早在當(dāng)年皇帝剛繼位時,皇后便指了丫頭抱進(jìn)宮瞧瞧,如今眼看著太子就要起來了,年歲亦相當(dāng),皇帝又已經(jīng)暗示過這門親事。宋巖便只是把閨女關(guān)著,不讓出,由著她可勁兒鬧騰。宋玉妍鬧騰無效,這便躺床上裝起了病。

    當(dāng)下也不理會她姐弟二個明里背后的唱雙簧,只默著聲繼續(xù)走路。

    宋玉柔愁苦巴巴地跟著走了兩步,忽而那招桃花的單眼皮兒一抬,便瞥見側(cè)對面紅紅廊檐下站著的陸梨。

    清風(fēng)拂著她丹櫻色的裙擺,那是已長開的模樣總叫他看得心生疑惑,宋玉柔不禁吶吶地慢下步子。

    宋巖等不到兒子隨上來,順著視線側(cè)頭一看,這便也看到陸梨了。晌午的光景之下,那姑娘十四五歲,臉盤柔韻,般般入畫。眼睛也像掬著掊水兒,在風(fēng)中輕輕遠(yuǎn)眺著。那朦朧美得有如絕世傾城,宋巖只這般看一眼,腳下步子便刷地一滯。

    頃刻又生生地記起來久遠(yuǎn)的另一張臉。

    那是十五年前的一幕,有個女人站在親屬探視的玄武門下,風(fēng)也輕輕吹著她淡紫色的褂子裳裙,亦把她絕美的眼眸朦朧。她的目中如清水卻又隱含著叫人心憐的渴望,叫他忽然定睛一瞬便難移。

    那個女人應(yīng)該叫樸玉兒,其實從未在他的心中有忘卻,只是不曾有心去記起來。因她到底給過他此生作為男人之最交抵深處的暢快與歡愉。

    此刻凝著陸梨那張萬般相似的臉龐,不禁又想起樸玉兒當(dāng)年遺下的那個卑賤小奴才,一時只覺得心底有些膈,宋巖便兀自冷漠地收回眼神。

    宋玉柔發(fā)現(xiàn)爹爹也在看陸梨,便跟上幾步問道:“聽廢太子爺說她與我同歲,父親可是也覺得她像一個人,像那個小太監(jiān)?”

    他最是口無遮攔嘴上刻薄的,對楚鄒從來“廢太子”不客氣。說著把手勾上宋巖的袖子,一種自然而然的父子親情。

    宋巖卻是料不掉兒子也會往這方面想的,他的這個兒子說來還有一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