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他再看了看地上,這才發(fā)現(xiàn)地上的樹葉也是各種各樣的都有。他原以為這院子里有好幾種樹,所以沒有注意。 初九說:“那棵樹是你當(dāng)年教小十二皮囊之術(shù)的時候做出來的。小十二剛學(xué)皮囊之術(shù)時,你擔(dān)心他失手,讓他先從植物開始。小十二在你的教導(dǎo)之下,將許多不同種類的樹枝移植到這棵樹上,使得這棵樹長出的葉子各不相同。他是有天賦的。普通的插枝確實就能讓一棵樹上有不同的葉子,開不同的花,結(jié)不同的果。但是小十二的雙手做出來的樹,同一枝上有不同的葉子,同一簇上有不同的花,同一掛上有不同的果子。并且春天有春天開的花,夏天有夏天開的花,秋天冬天也是如此,一年四季有花開,有綠葉??催^的人沒有不驚嘆的。后來雷家大小姐過壽,你將此樹贈予皇后娘娘,以此祝福她青春常在,永遠(yuǎn)年輕?!?/br> 鯉伴心想,人間的祝福有什么用?雷家大小姐還不是早早死去了? 而逼迫雷家大小姐死去的人,就是站在面前的當(dāng)今皇后娘娘初九。這豈不是一種諷刺? 初九說:“雷家大小姐非常喜歡這棵樹,命人種植在庭院里,日日觀賞。小十二不負(fù)你所望,很快就成為皇城里鼎鼎有名的皮囊?guī)?。?jīng)過他的雙手換皮削骨的女人數(shù)以萬計?!?/br> “這么多?”鯉伴驚訝地說。 初九笑了笑,說:“那時候皇城的人對此趨之若鶩,區(qū)區(qū)萬人也算不得多,還不及他師父一半呢。但問題是他喜歡上了一個叫作禹茗的姑娘?!?/br> “喜歡一個人也有錯嗎?”鯉伴問。 初九搖搖頭,說:“自從喜歡上了那個姑娘之后,他認(rèn)為其他姑娘都不好看。以前他換皮削骨出來的模樣,他都非常厭惡,認(rèn)為那是他的敗筆之作。禹茗姑娘對他也一見傾心。當(dāng)然,她也是愛美之人,每天都要自己是最好看的??墒菚r光不會為她停滯,人總是要變老的。無論你以前是無數(shù)人追求的絕世美女,還是少有人問津的平常女子,都會隨著時間慢慢變老。你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美貌、身材、青春,都會漸漸流失得一無所有。所以在我看來,宮中那些獲得皇帝陛下恩寵的女人看不起那些被冷落的女人,都是非常可笑的。一如那些以武力爭霸的將軍、以地位傲視的大臣,他們都是過眼云煙。太多人以為轉(zhuǎn)瞬即逝的東西,自己會一直擁有,故而以為高人一等。那都太可笑了!” 鯉伴不由自主地點頭。曾經(jīng)面容不變的雷家大小姐,在冷落中死去?;ㄆ恐械呐嗽?jīng)肯定是傾國傾城,卻連身體都已失去。狐仙法力再強,也要在小樓上沉寂十多年。小十二皮囊術(shù)出神入化,卻連親人都保護不了。水仙樓的水仙曾經(jīng)家世顯赫,最后落得出賣rou體的地步。誰知道你引以為傲的東西,最后會給你帶來什么? 初九說:“小十二為了讓心愛的禹茗姑娘沒有任何變化,他不停地為她替換身體各個部位。皮膚略為松弛,就換掉皮膚。手指不再豐腴,就換掉手指。小腹不再平坦,就換掉小腹。胸部不再緊實,就換掉胸部。后來為了讓她從根本上保持青春,又換掉了她的胃和腎臟,進而將身上幾乎所有地方換了個遍。最后,這個禹茗姑娘還是禹茗姑娘的模樣,但是身上已經(jīng)沒有任何屬于禹茗姑娘的東西了?!?/br> 鯉伴聽得毛骨悚然。 商陸問:“那禹茗姑娘還是禹茗姑娘嗎?還是只能叫作長得跟禹茗姑娘一模一樣的人?” 不等初九回答,胡子金和胡子銀倒先爭論了起來。 胡子銀說:“那當(dāng)然還是禹茗姑娘啊,雖然換了所有的部位,但她還是叫禹茗,還是原來的樣子。” 胡子金不同意說:“那還能是禹茗姑娘嗎?她身上所有的地方都不是禹茗姑娘的,只是一個占用了禹茗的名字,模仿了禹茗的樣子的另一個人?!?/br> 胡子銀不服氣,爭辯說:“就算你說的有道理,那我問你,原來的禹茗姑娘去哪兒了?” 胡子金不知道怎么回答,強詞奪理說:“反正這個已經(jīng)不是禹茗姑娘了,至于禹茗姑娘……禹茗姑娘嘛……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 鯉伴也陷入了迷惑之中。他也覺得禹茗不是原來的禹茗了,而原來的禹茗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 “那……后來呢?”鯉伴問初九。 與其瞎猜測,不如詢問他們后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初九說:“后來呀,后來禹茗姑娘越來越不喜歡小十二,看他的眼神越來越陌生,最后把他忘記了?!?/br> “忘記了?”鯉伴問。 初九點頭說:“是啊,禹茗姑娘記憶里沒有了小十二這個人,更談不上與他兩情相悅了。后來有一天,禹茗姑娘消失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就離開了小十二?!?/br> 商陸充滿憐憫地說:“真是遺憾?!?/br> 初九說:“是啊,從那之后,凡是來小十二這里換皮削骨的人,他都將別人做成禹茗姑娘的樣子。后來皇城里到處都是禹茗姑娘的身影。太傅大人問他為什么這么做。他說這樣的話,他就感覺禹茗還在這座城里,不會離他太遠(yuǎn)?!?/br> 商陸又說:“可憐的小十二……” 初九摸摸商陸的頭,說:“小十二跟他師父一樣,想用自己的雙手去做好事,可是做出來之后又后悔。一些人來找小十二抗議,說自己的女人或者女兒太容易跟別人混淆,希望他將經(jīng)過他手的女人改回來,或者改成其他模樣。可是小十二根本聽不進去,他堅持認(rèn)為只有那樣才好看,其他的容貌都不好看。如此又過了一段時間,小十二自己驚慌了,恐懼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皇城里到處是他喜歡的女人。他不知道該喜歡其中的哪一個??吹饺魏我粋€跟禹茗姑娘長得很像的人跟別的男人在一起生活,他就要帶人家離開那里。” 商陸問:“小十二是瘋了嗎?” 初九說:“他是把自己給繞進去了,入了自己設(shè)下的魔障。要不是我讓他離開皇城,他確實會瘋掉?!?/br> 鯉伴聽完感慨萬千。原來初九如此用心良苦,卻被世人說成了完全相反的一面,并且局中人也不知道真相。 但是他對禹茗姑娘失憶的那段更感興趣。他問初九:“為什么禹茗姑娘會忘記原本兩情相悅的小十二呢?” 其實鯉伴已經(jīng)隱隱感覺到,初九提起禹茗姑娘這段往事,就是要告訴他一些什么信息。因為他忘記了太傅大人的記憶。但是他與禹茗姑娘又有所區(qū)別。禹茗姑娘容貌不變,而他感覺“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 初九看鯉伴的眼神有些異樣了。她微笑著說:“要回答這個問題,就要先回答上一個問題,她到底還是不是原來的禹茗姑娘。可是,我到現(xiàn)在也沒有想明白她到底是不是原來的禹茗姑娘。” 商陸蹙眉思索,然后說:“這么說來,她不是原來的禹茗姑娘了。” 胡子銀急忙堅持自己的看法,搶著說:“那可不一定,換皮削骨之后還有副作用呢,換過的皮會癢,削過的骨頭會疼。再說了,就算吃藥,還有‘是藥三分毒’的說法,七分解藥,三分毒藥。小十二頻繁給禹茗姑娘替換身體部位,可能是副作用讓她的記憶漸漸喪失。就拿你來說,如果你失憶了,你就不是你了嗎?” 這一下可把商陸問住了。 胡子金還是堅持他的看法,反駁說:“商陸沒有替換過身體任何部位,怎么可以拿來跟禹茗姑娘比較?” 鯉伴靈光一現(xiàn),打斷他們的爭執(zhí),說:“咱們暫且放下禹茗姑娘的爭論吧,我倒是想到了尋找小十二的辦法。咱們救明尼要緊。另外,如果找到小十二,我們的問題也許可以由他來回答?!?/br> “什么辦法?”商陸問。 “初九,皇城里是否還有長得像禹茗的姑娘?”鯉伴問初九。 “長得像禹茗的姑娘?”初九問。 鯉伴點頭說:“是啊,小十二也是技藝高超的皮囊?guī)?,我救不了明尼的話,皇城里只有他能救明尼了。如果能找到一個跟禹茗長得很相像的姑娘,讓她在皇城大街上走一圈,說不定就可以將小十二引出來。這樣比我和商陸去盲目找要好多了?!?/br> 胡子銀說:“皇城這么大,你讓一位姑娘在皇城大街走一遍,恐怕三天三夜都走不完?!?/br> 鯉伴說:“當(dāng)然不是皇城的每一條街道都要走到。只要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招搖地走一遭就行了。小十二和白先生他們來了皇城,肯定時時刻刻關(guān)注初九和我們的行蹤。不用我們?nèi)フ?,他們肯定就在我們周圍。就像昨晚,我剛剛捉到金剛,白先生就跳上圍墻出手了。暗暗觀察的小十二若是看到長得像禹茗的姑娘,就像水里的魚兒看到了魚鉤上的誘餌一樣,哪怕知道有危險,也會忍不住上鉤。” 胡子銀捋了一把稀疏的胡須,不高興地說:“你拿什么打比方不好,非得笑話我們魚類?” 商陸忍不住捂住嘴偷笑。 胡子銀生氣地斜睨了商陸一眼,說:“恐怕你也找不到像禹茗的姑娘了?!?/br> “為什么?”鯉伴問。 胡子金補充說:“皇后娘娘當(dāng)年清洗皮囊?guī)煹臅r候,換了皮削了骨的女人也一律清洗了。那些被小十二弄得像禹茗的姑娘……皇城里一個都找不到了……” 初九表情復(fù)雜地笑了笑。 鯉伴心中一寒。恰才對初九的印象有些改變,此時聽了胡子金的話,那些剛剛建立起來的好感瞬間土崩瓦解,煙消云散。他此時明確地告誡自己,眼前的初九并不是普通女人,而是“我花開后百花殺”的蛇蝎心腸的皇后娘娘。桃源的老人們講到戰(zhàn)爭故事的時候常說“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入宮的秀女走到皇后娘娘的位置,定然也是踏著無數(shù)尸骨才走到今天的。 再看初九的時候,鯉伴感覺到她周身有一陣凜冽的殺氣。 充滿殺氣的初九擺了擺手,冷笑著說:“你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 這句話是對著鯉伴說的。 鯉伴從初九的話里聽出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好辦法。他不喜歡她周身的殺氣,但是為了救明尼,他不得不忍耐下來。 “你有辦法?”鯉伴問。 初九感覺到鯉伴對她的態(tài)度有了微妙的變化,似乎有些難堪,又似乎有些泄氣地說:“各種卑鄙無情的手段不正是我擅長的嗎?” 說完,她瞥了鯉伴一眼。 鯉伴沒有回話。 初九走到商陸身邊,將商陸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捻起一縷商陸的頭發(fā),說:“何必找一個像禹茗的姑娘?我看她的身高跟當(dāng)年的禹茗差不多,你讓她戴上頭巾,然后叫她做禹茗不就可以了?” 鯉伴一喜,隨即搖頭。 “不行。”鯉伴說。 “為什么?”初九問。 鯉伴說:“就算這樣能迷惑小十二,讓他顯身。但是這迷惑不了白先生和雷家二小姐。他們一定會阻止小十二出現(xiàn)。他們甚至?xí)ι剃懴露臼?,就像昨晚對待金剛那樣。如果是本身就長得像禹茗的姑娘,白先生他們也不敢確定是或者不是,就不敢貿(mào)然傷人?!?/br> “說得也對,不過有得必有失。你自己救不了你朋友,又不舍得讓她冒險,那你怎么救明尼?”初九說。 “明尼要救,商陸也不能冒險?!滨幇橐е勒f。 “為了保住你想要的東西,你總要放棄一些不是那么想要的東西?!背蹙艤惖锦幇榻?,像是說悄悄話一樣對他說。 鯉伴說:“你為了你今天的地位,放棄太多東西了吧?” 初九沒想到鯉伴會這么說,臉上僵住了。 雖然胡子金跟鯉伴熟悉,但見他這么說,仍然忍不住呵斥說:“不得無禮!你要知道,跟你說話的是皇后娘娘!” 鯉伴拽住商陸的手,拉著她繞過初九,說:“我們?nèi)フ倚∈??!?/br> 胡子金和胡子銀要攔住他們,初九擺擺手,非常疲憊地說:“讓他們?nèi)グ??!?/br> 胡子金胡子銀作罷,鯉伴拉著商陸出了門。 商陸也覺得鯉伴說話有些過,一邊跟著他跑一邊說:“鯉伴,我覺得你不應(yīng)該那樣跟皇后娘娘說話。畢竟她對你挺好的……” 鯉伴恨鐵不成鋼地說:“她要拿你做誘餌,你還說她的好話?” 商陸見他生氣,怯怯地說:“我覺得沒有什么啊,不就是假裝禹茗姑娘嗎?” 鯉伴氣得甩開商陸的手,說:“你看看明尼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你想變成他那樣?我家樓上那只狐仙比初九還狠毒!燒死我爸媽……雖然他們不一定是我爸媽,但是這么多年養(yǎng)育我,我跟他們的感情跟親爸媽沒有任何區(qū)別!我家樓上那個女人,躲在樓上十多年,就是等著時機到來,竊取我媽的身體!他們都是蛇蝎心腸的人!都是為了自己不擇手段的人!他們惡毒的人你爭我斗,為什么要拿無辜的別人做犧牲品?” 商陸感激地看著鯉伴,小聲地說:“謝謝你,鯉伴?!?/br> 鯉伴呼了一口氣,說:“等明尼好了,我們一起幫你找你爺爺?!?/br> 商陸用力地點頭。 還在桃源的時候,鯉伴就聽老人們說過,皇城最熱鬧的地方就是東市,那是人們買賣交易的地方,所有物品應(yīng)有盡有,因此這里人最多。 人多的地方,消息就多,魚龍混雜。飯館、茶館、酒館、旅館、青樓、當(dāng)鋪、藥鋪、鐵鋪等都集中在這里。在皮囊?guī)熍d盛的時候,絕大部分皮囊?guī)熥≡谶@里。因為除了宮中女人為了向皇帝陛下爭寵之外,就數(shù)青樓里的女人最爭風(fēng)吃醋了。經(jīng)過皮囊?guī)煋Q皮削骨的妓女,要比普通妓女受歡迎得多。為了保持新鮮感,有的妓女幾乎每天要換一個模樣。這就需要皮囊?guī)煶W≡诖恕?/br> 更有甚者,客人要求妓女變成他想要的模樣,然后尋歡作樂。桃源的老人們說,這樣的客人最后要么成了殺人犯,要么成了出家人。 鯉伴問為什么。 老人們說,如果所有想要的東西都能夠輕易得到,要么會變得性情癲狂,輕視生命,要么會變得茫然無求,四大皆空。 有的客人對心愛之人求之不得,以至于產(chǎn)生執(zhí)念,不僅要求妓女變成他需要的模樣,還要求妓女行走姿態(tài)跟他想得到的女人惟妙惟肖。因此,那時候cao控師也常出現(xiàn)在東市。他們觀察別人,然后cao控妓女的舉手投足,以贏得客人的滿意和金錢。 鯉伴心想,小十二他們回來的話,很可能會躲在東市。 于是,鯉伴帶著商陸來到了人山人海、狗吠雞鳴的東市。 這里有騎馬揮鞭雄赳赳氣昂昂的高官貴人,也有衣衫襤褸匍匐而行的浪人乞丐;有坐著轎子掀起簾角偷偷窺看的千金小姐,也有街前吆喝見人就拉的老鴇皮條;有價值連城待價而沽的珍寶古董,也有身上插草不值幾文的家禽破爛。 商陸跟著鯉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了一段路,然后皺起眉頭,問鯉伴:“你說……我們怎么找到那個可以救明尼的人???” 鯉伴踮起腳來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后方,說:“我也不知道。這里人太多了?!?/br> 商陸略為嫌棄地說:“你不是說總有破綻的嗎?” 鯉伴尷尬不已,雙手叉腰,有些喪氣地說:“破綻也要遇到他之后,他露出來才行。這里這么多人,除了頭之外什么都看不到,就算他在近處,我們看都看不到他,怎么看到破綻?” 就在這時,一個人湊了過來,從鯉伴身后拍拍他的肩膀,說:“這位朋友,你要找什么破綻???說不定我可以幫幫你。” 鯉伴轉(zhuǎn)過頭來,見了那人,頓時大喜。 “土……” 鯉伴的嘴被那人捂住了。 商陸正要喊,那人連忙將食指立在嘴前,然后將他二人拉到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