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體冰冷，長長地睫毛垂下，遮住了那雙黑曜石一般漆黑的眼眸。

    半晌，她終于不忍心再拒絕，開始往懸崖頂上走。等他們到懸崖邊時，后面黑色影子已到百米開外。

    可他們卻誰也沒有去在意身后的“人”。

    “你看，安安，這就是大海。”

    風(fēng)從莽莽蒼蒼的山林里吹來，男人的聲音立刻消散在風(fēng)里：

    “真遼闊，是不是？”

    女孩沒有說話。

    “世界從大海里起源，又在大海里覆滅，上帝降下大洪水，毀滅萬物……我和你講過大洪水的故事嗎？”

    “沒有?！?/br>
    “有一個叫耶和華的神，見人在地上罪惡極大，于是宣布將使用洪水，毀滅天下地上有血rou有氣息的活物，無一不死，只有諾亞受到赦免，他造出巨大的方舟，將動物和親人接到船上，使人類得以延續(xù)?！?/br>
    小女孩伸手按住他的傷口，他的血仍然不要命地從她指縫里溢出來，他氣息越來越低，語氣卻如平時給她講課一般平平靜靜：

    “奇點(diǎn)已經(jīng)迫近，大洪水即將來臨，只有諾亞能阻止上帝……這就是大洪水?！?/br>
    “你不要說話了?！?/br>
    她抱著他，聲音里帶著壓抑的顫抖：

    “顧遠(yuǎn)生，你不要說話了。”

    男人的白襯衫已經(jīng)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他抑制不住地咳了一聲，幾縷血絲連著內(nèi)臟的碎屑沾在他的衣領(lǐng)上，想伸手拂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指尖都動不了了。

    考拉.托辛?xí)屗募ou接受不到神經(jīng)信號，他的內(nèi)臟會停止工作，在癱瘓中無法動彈，最后死于疼痛。

    而現(xiàn)在，他大腦以下，已經(jīng)完全癱瘓了。

    ……

    “安安?！?/br>
    每根血管疼痛如同火燒，男人閉上眼，又睜開，半靠在她身上，微笑著說：

    “你能不能幫爸爸做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

    “幫爸爸從這里推下去。”

    “顧遠(yuǎn)生。”

    小女孩難以置信地睜大眼：

    “你要我謀殺你？”

    “不是謀殺，我本來就要死了?！?/br>
    “那還是謀殺！”

    “你聽我說，爸爸身上藏著一個很重要的公式，不能被這些壞人找到。這下面有一個漩渦，掉下去，他們就沒辦法再傷害爸爸了。”

    他想像平常一樣勾住她的小指，用盡力氣還是放棄：

    “你會保護(hù)爸爸的，對不對？”

    ……

    對不對？對不對？這是他唯一的請求，她是這么好的孩子，她怎么會拒絕他，怎么忍心說不對？

    她拒絕不了他的。

    懸崖那樣陡峭，如同天塹，只要松開手，根本不用她推，他就會自己掉下去。

    身后戴兜帽的人影離他們越來越近，他躺在她懷里，也不逼她，只是用那雙漆黑的眼眸，平靜地看著她。

    小女孩的手指慢慢顫抖起來。

    她眼里劃過一絲極大的痛苦和掙扎，忽然握住男人的手，牙齒狠狠咬在他手腕上，已經(jīng)有些凝滯的血液立刻從他靜脈里涌了出來，她一臉都是血，眼淚終于從眼角滑落下來。

    記住我，記住我。

    下一秒，她松開手，把男人朝懸崖邊，狠狠一推。

    男人卻像在最后一瞬才終于拿定了什么注意，不知哪里來的力氣，附在她耳邊輕聲說：

    “你就是諾亞。”

    “什么？”

    風(fēng)太大了。

    “顧遠(yuǎn)生，什么諾亞，你說什么諾亞？”

    她俯身想聽清他的話，可風(fēng)太大了，一陣一陣地撕裂了他的語言，她眼睜睜地他的手指從她指尖滑落，落進(jìn)那深不可見底的深淵中，只來得及聽清他最后一句話。

    “不是顧遠(yuǎn)生?！?/br>
    他說，眼里帶著笑意：

    “是爸爸。”

    ……

    天亮了。

    他死了。

    李文森站在離他們不遠(yuǎn)的地方，從額頭到下巴都蒼白，從眉梢到眼角都病態(tài)，卻漠然地看著那個小女孩在懸崖邊哭。有人扯住小女孩的手臂，為她注射麻藥，把她帶走，她卻渾然不覺，眼淚從那雙和她一模一樣的黑色眼眸里滴落下來。

    這是她人生最后一滴眼淚。

    沒人比她更清楚，從此以后，她就失去了這個能力，此生再也無法哭泣。

    真疼啊。

    李文森閉上眼，腳下浪潮翻涌，腥咸的氣息涌入鼻腔。

    葉子從高處落下來，不疼嗎？海水互相擠壓，不疼嗎？她站在這里，腳下仿佛有一千根細(xì)針在扎，不疼嗎？

    可她喊不了疼，她甚至不能去尋求一個擁抱，因?yàn)樾r候唯一會擁抱她的人已經(jīng)死了，他唯一剩下的，只有一片大海。

    于是她此生能尋找的，也只有那片大海。

    ……

    “那我呢？”

    身后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一雙手臂從她身后擁來，把她摟在他懷里。明明這里離大海有百尺之高，腳下卻仿佛有冰冷海水蔓過腳踝。她再睜開眼，愕然地發(fā)現(xiàn)眼前的景色又不一樣了。大海消失了，她又看到了她自己。木質(zhì)窗框、木質(zhì)閣樓，還有他身上木質(zhì)的香調(diào)……她恍然又回到了西路公寓五號的小閣樓，回到了許久許久之前。

    ……

    “你在尋找大海，那我呢？你把我放在哪里呢？”

    亞麻窗簾在他身后高高地?fù)P起，他的吻細(xì)細(xì)密密地從她的長發(fā)滑到她的脖頸。

    ……哦。

    她想起來了。

    這是被她遺忘的那個夢。

    在這個荒唐的夢里，她居然夢見喬伊在吻她……她看見自己在夢境里微微仰起頭，他隔著薄紗，吻她削薄的鎖骨；她看到她被他整個地抱起來，壓在了冰涼的墻壁上；她看到他近乎兇狠地親吻她的嘴唇，即便只是旁觀，她也似乎能在他吻過的地方，感到灼燒一般的刺痛感。

    裙擺鋪在床上，修長雙腿屈起，像籠著一層淡薄月光。

    而喬伊把她摟在懷里，吻從她赤.裸的左肩滑過，十指與她緊密地糾纏。

    “如果你的世界不曾出現(xiàn)過其它東西，如果你的世界只有大海。”

    夢里，他半跪在地上，摟著她，像親吻花瓣一樣親吻她的唇角。他離她那樣近，聲音卻那樣遙遠(yuǎn)，像從大海深處傳來的回聲，嘆息般地回蕩在她腦海：

    “那就睜開眼睛，看著我……李文森，看著我?！?/br>
    ……

    ——看著我。

    李文森驀地睜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一角墨綠色天花板，古銅色垂枝臺燈搖搖晃晃，衣架上的白色裙子，書櫥上的《十日談》，一切都熟悉得令人發(fā)指，

    手里仿佛握著什么，她怔怔地抬起手，是一本《愛麗絲漫游奇境記》。

    這是……她小時候的房間？

    可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為什么又來到了這里？

    李文森只覺得頭疼欲裂，隨手把書扔在地上，撐著自己從沙發(fā)上爬起來。

    “……您終于醒了。”

    她腳還沒落地，就聽頭頂“滴”的一聲，一個比喬伊更讓她熟悉的嗓子，帶著悉悉索索的電流聲，看她醒來立刻激動得成語亂竄：

    “windows系統(tǒng)升級開機(jī)有點(diǎn)慢，但伽俐雷聽到響動還是立刻上線了！這個一別兩寬的動人場面真是令伽俐雷感動得瑟瑟發(fā)抖……小小姐，您終于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還記得李文森夢里被喬伊親完，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真被親了的那章嗎？

    當(dāng)就想著結(jié)尾可以用一章呼應(yīng)來寫。

    ……但不知為什么我寫得瑟瑟發(fā)抖，莫名有結(jié)尾要崩的既視感……簡直可怕qwq

    第192章

    “你好?！?/br>
    “你好?！?/br>
    ……

    地下三層, 417號實(shí)驗(yàn)室, 11點(diǎn)59分。

    一分鐘前他的小姑娘還坐在酒紅色的沙發(fā)上和他奶聲奶氣地談判, 可一分鐘后，這個房間已經(jīng)是一副廢棄了許久的模樣，幾本童話故事書堆積在沙發(fā)邊上, 扉頁上滿是綠色的菌斑，斑斑駁駁的《愛麗絲漫游奇境記》落在最上方, 書頁已經(jīng)被真菌腐蝕得看不出原本面貌, 只有幾行她的批注仍隱約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