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巴赫，不是拉赫馬尼諾夫，不是任何一首喬伊偏愛的高難度曲子。

    那是一首，她熟悉的歌。

    李文森把包放在玄關(guān)，脫下鞋，就這么光腳踮著，輕輕朝里走，沒發(fā)出一絲聲響。

    喬伊坐在深胡桃色的雕花鋼琴邊，白色襯衫松松地扣著。

    他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按著黑白色的琴鍵。坐姿也不是標(biāo)準(zhǔn)的鋼琴坐姿，而是隨意坐在黑色皮質(zhì)的椅子上。

    李文森在離他三米遠(yuǎn)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她靜靜地靠著書架，沒有上前打擾。

    只是這樣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

    窗外濃郁的落日籠著紫色桔?；ǎ诼涞夭ＡТ扒?，白色的蕾絲窗簾垂落在他身側(cè)，木質(zhì)窗框把他框進(jìn)了畫。

    ……這真是個(gè)漂亮的男人。

    李文森聽著鋼琴聲從他手指下流淌出來，模糊地想。

    他們已經(jīng)相處七年，茶米油鹽，朝朝暮暮。

    可他每一個(gè)細(xì)小動作中流露的風(fēng)度和姿態(tài)，仍舊是初見時(shí)，那個(gè)讓她驚艷到失卻語言的男人。

    ……

    最后一個(gè)音符落地，這首歌本該是結(jié)束了，卻被喬伊隨手加了一段間奏，繼續(xù)彈了下去。

    他沒有抬頭看她，只是輕聲說：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為什么不到我身邊來？”

    酡紅色的清淡光線，使他白皙的側(cè)臉更為白皙。

    她望著他的側(cè)影，沒動：

    “我怕打擾你?！?/br>
    “沒有什么兩樣。”

    喬伊淡淡地說：

    “因?yàn)橹灰阏驹谖乙话倜字畠?nèi)，我就沒辦法專心做其他事情?！?/br>
    “……”

    李文森摸了摸鼻子，走到喬伊身邊，在他附近一張扶手椅上坐下：

    “我平時(shí)挺安靜的，怎么會這么打擾你？”

    “這和你說不說話沒有關(guān)系。”

    喬伊的目光清清淡淡地落在她身上：

    “你為什么坐得那么遠(yuǎn)？”

    ……兩人就相隔半米這叫遠(yuǎn)？

    再近……就只能和他擠一張鋼琴椅了。

    “不是吧?！?/br>
    李文森望著他的眼睛笑了：

    “這位先生，你是打算邀請我四手聯(lián)彈嗎？”

    “如果某位小姐愿意賞光的話?！?/br>
    “賞光倒是不難?！?/br>
    李文森大大方方地坐在他身邊：

    “你彈的很不錯(cuò)?！?/br>
    “我彈得當(dāng)然很不錯(cuò)。”

    喬伊客觀地評價(jià)道：

    “我真不敢相信你到今天才發(fā)現(xiàn)這一點(diǎn)，你之前的右半邊大腦都是浸在福爾馬林里嗎？”

    李文森：“……”

    媽的，這種類型的男人真是夸不得……

    “我學(xué)的是吉他的六線譜，五線譜不怎么樣。”

    “恰好，這首歌也不是很難?！?/br>
    喬伊從口袋里拿出一張折疊好的鋼琴譜，展開放在琴譜架上：

    “f調(diào)……你高音部？”

    “可以?！?/br>
    李文森的左手緊挨著他的右手：

    “腳踏板歸我……這不是原譜，原譜我丟了很多年了，你從哪里找到的？”

    “閣樓你放化妝品的水晶盒里，壓在一支口紅下面?！?/br>
    喬伊輕巧地起了一個(gè)調(diào)：

    “這是我改編后的譜子，原譜我夾在你那本《令人著迷的神經(jīng)病患者》里?！?/br>
    ……

    原譜當(dāng)然不是被她不小心弄丟的。

    她刻意把它壓在一堆雜物中，丟棄這首曲子，像丟棄一支過時(shí)的口紅。

    但故事背后的原委，卻不只如此。

    他看到原譜背面，有一行已經(jīng)磨損了的字跡，碳分析結(jié)果顯示，寫字的時(shí)間是七年前。

    七年前，還是一個(gè)小女孩的李文森，在這張歌譜上，平靜地寫道——

    not lost.

    but gone before.

    一句適合放在喪葬致辭上的話。

    翻譯過來大約就是

    ——

    我沒有失去你。

    因?yàn)樵诤芫弥?，你就已?jīng)離開我了。

    ……

    就是這么短短幾個(gè)單詞。

    卻像繩索一般套著他，讓他無法專心做任何事。他席地坐在閣樓滿是灰塵的地板上，心甘情愿地浪費(fèi)了半個(gè)下午的時(shí)間，把這張錯(cuò)漏百出的樂譜，改編成了適合她手指跨度的四手聯(lián)彈。

    ……

    譜子是極其簡單的譜子，旋律是極其簡單的旋律。

    而曲子里藏著的，清透的愛意，也是那樣簡簡單單、干干凈凈。

    如同一杯白開水，溫潤的質(zhì)地?zé)o需隱藏。

    “這是誰寫的曲子？”

    夕陽漸漸沉下。

    喬伊淡淡地說：

    “感覺是一個(gè)□□期求偶的故事。”

    “……我爸爸寫給我mama的。”

    李文森忍了忍，還是沒忍住：

    “喂，你能不能不要把所有的求愛行為都說成是求偶？總讓我覺得我父母是某種……啊，類人猿?！?/br>
    “抱歉，下次我會注意使用你可以承受的累贅語言，而不是一針見血地揭露事物本質(zhì)?！?/br>
    李文森：“……”

    伽俐雷升起了落地窗，山間的晚風(fēng)挾裹著雪松清冽的氣息，輕輕柔柔地拂過窗框。

    喬伊隔了一會兒，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

    “似乎很少聽到你談起你的親生父母？”

    “這有什么好奇怪?！?/br>
    李文森笑了笑：

    “你也幾乎沒談過你的家人啊?！?/br>
    “那是因?yàn)槟銖臎]關(guān)心過我的家庭?！?/br>
    喬伊凝視著她的側(cè)臉：

    “你要是愿意聽，我可以談，我父親是英國的……”

    李文森：“一個(gè)土豪。”

    喬伊：“……”

    “你母親想必也是個(gè)一個(gè)土豪，你全家的故事想必又是一群土豪的故事?！?/br>
    李文森嘆了一口氣：

    “算了，你還是別說出來刺激我了?！?/br>
    夕陽已經(jīng)完全沉下了山谷。

    遠(yuǎn)處黛青色的山巒，模模糊糊的，仿佛沉在霧氣里。

    “那就不談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