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蕭列說完,仿佛十分疲倦,閉上了眼睛,再無發(fā)出半點聲息。 “夫人,請回吧?!?/br> 李元貴走來,輕聲道。 嘉芙眼中慢慢地沁出了淚,自己也不知到底為何流淚,為何會如此難過。 或許是為蕭列口中那句“你懂右安的心,你在護著他,朕不會怪你”。 或許是為自己的無能,拼勁全力,到了最后,竟還是無法幫上裴右安的半分忙。 她從地上起身,慢慢地走了過去。 …… 次日,昭平六年,三月廿六日,正逢大魏皇帝五十千秋萬壽,朝廷大赦天下,除謀反、大逆、惡逆、不道、大不敬等十惡以及故意殺人獄成者外,其余犯人,皆得以赦免出獄,天下感恩。京城之中,到了這一日,民眾更是歡欣喜慶,有新衣的穿新衣,無新衣的穿上漿洗過后的干凈衣裳,家家燃香,頂禮膜拜,代天子向天祈壽。京城那條從南門通向皇宮的大街兩旁,更是被人擠的水泄不通,人人都在翹首,等著觀看押送倭寇俘奴的囚車隊伍經過。 是日,艷陽高照,日頭漸漸升高,照在皇宮午門那座宏偉的城樓之上,重檐黃瓦的廡殿頂上,金光耀目。 一千五百余名錦衣大漢將軍分列在午門城樓兩側的廣場之上,隊伍綿延百丈,大漢將軍無不英武挺拔,俱身披明甲,腰配軍刀,手執(zhí)長戈,陽光照在明甲之上,熠熠生輝。朝廷大臣,從六部九卿往下,至四品以上,共五百余人,按照文武班序,身穿朝服,戴翼善冠,手抱玉圭,肅然而立,等著皇帝現身登上城樓。 巳時中,午門正中門樓左右的闕亭之中,傳出鐘鼓之聲,兩聲相和,悠長沉凝,一頂龍輦,在前后儀仗的護衛(wèi)之下,被抬到了午門的北門之前。 龍輦停下,皇帝的身影,終于出現在了通往午門城樓的那條步道之上。 皇帝頭戴十二旒的帝王冠冕,身穿日月、星山、織火、華蟲的十二章帝王冕服,朝著城樓一步步走來。 他的面色是灰白的,眼底帶了血絲,剛剛下輦的一剎那,腳步微微一晃,仿似有些站不穩(wěn)腳,額前十二旒簌簌晃動,幸被身旁的李元貴一把扶住。 “皇爺爺,你怎的了?” 一早起,慈兒便也覺到了皇帝的異常,此刻有些不安,輕聲問道。 “皇爺爺沒事?!?/br> 蕭列朝他一笑,推開了扶住自己的李元貴,將他從輦上抱了下來,輕輕放在地上。 慈兒仰頭,眺望了眼前方那座雄偉的城樓,小小年紀,仿佛也感覺到了一種非同尋常的迫人氣勢,遲疑了下,輕聲道:“皇爺爺,我真的能上去嗎?” 蕭列朝他伸出手:“不要怕,隨皇爺爺來。” 慈兒被蕭列牽著手,來到了城樓之下,一步步地登上臺階,終于,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同時出現在了城樓預先設好的御座之前。 一大一小,兩張座位,起先因為高度,城樓下的百官并未留意,直到依稀看到皇帝和身邊那個孩童同時出現的身影,百官這才覺察,紛紛面露詫色,無不墊腳仰頭,極力眺望,想要看個清楚。 皇帝帶著慈兒入了御座,站于城樓垛子口邊的一名宣令官高聲宣令,號令被身邊兩名侍衛(wèi)傳下,二傳四,四傳八,依次迅速合聲傳遞了下去,五百余名朝廷官員和一千多名大漢將軍面北,朝著城樓上的皇帝齊齊下跪,伴隨著明甲和刀劍相碰的金鐵之聲,山呼萬歲,震耳欲聾。 慈兒坐在小座之上,一雙小手緊緊地抓著座椅兩旁的扶手,眼睛一眨不眨。 一隊人馬,漸漸地從承天門進入,來到端門之前,一聲號令,一個身材魁梧,滿面胡須,身穿戰(zhàn)甲的凜凜大漢,領著身后千名昂揚雄壯的軍士,穿過端門,整齊闊步,來到宏偉的午門廣場之前,朝著上方那遠的只能看到模糊人影的城樓高聲稟告:“臣蕩倭總兵董承昴,奉旨蕩剿東南倭寇,上有皇帝陛下天恩浩蕩,下得沿海軍民同仇敵愾,前后歷時三年,終不辱使命,掃平倭患,今日獻上兩百二十三名大小倭首,恭請皇帝陛下發(fā)落,揚我大魏天威!” 他稟告完畢,帶領身后將士起身,分列兩邊,只見身后押來數百名倭奴,無不脖戴枷鎖,手足鐐銬,行到廣場中間,伴隨著四周雄渾激蕩,直沖云霄的“殺”“殺”“殺”的怒吼之聲,這些平日一身惡膽的倭奴武士,此刻俱是面無人色,紛紛軟倒在地。 刑部尚書手中捧了城樓上送下的圣旨,快步行到距離城墻一箭之遙的廣場中心,高聲宣讀罪狀,宣讀完畢,轉過身,等待遠處城樓之上皇帝的發(fā)令。 蕭列慢慢地站起身,抱起了慈兒,行到城樓之前,在城樓之下無數雙驚詫目光的注視之下,轉過臉,對著慈兒道:“發(fā)令?!?/br> 慈兒一雙小手緊緊地捏成了拳,揚起還帶著稚嫩的聲音,高聲道:“正法!” 這一道“正法”之聲,被身旁侍衛(wèi)再次聯(lián)合傳遞下來,最后傳至廣場正中,一千五百名大漢將軍,齊聲高喝“正法”,倭奴被劊子手拖出端門,來到承天門外,在那里,預先已經設好刑臺,在周圍擠滿了的無數民眾的目光的注視之下,鬼頭大刀,應聲齊齊而落。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排山倒海般的聲音,再次回蕩在了午門城樓之前,鴿哨陣陣,養(yǎng)在承天門附近的白鴿,振翅飛上了天空。 董承昴隨身邊的文武百官,向著前方遠處皇帝的方向下跪,叩首,抬起頭時,眼中掠過一道難言的復雜情緒。 裴右安一身風塵,縱馬如風般闖至皇宮最外的承天門前時,耳畔聽到的,便是城門之內傳出的那陣排山倒海的山呼萬歲之聲。 他停了馬,在那山呼萬歲的回蕩余聲之中,仰頭望著前方遠處闕樓上方回旋的鴿群黑影,身影凝固,一動不動。 第106章 在群臣和大漢將軍們的山呼萬歲聲中,午門城樓上,皇帝和那孩童的身影消失。 典禮結束了,廣場上的文武百官,卻無一人離開,依舊聚在那里打聽消息,議論著那個片刻前突然出現在視線里的稚童。 如此的重要場合,那稚童不但被皇帝帶上午門城樓,竟還代皇帝下了“正法”之令。 以常理而言,這個孩子,應該就是皇帝所屬意的大魏儲君了。 皇帝登基至今,唯一的一個兒子,多年前在太子位上被廢,如今還圈禁在庚州祖地。因皇帝這些年再無所出,加上頻露老態(tài),群臣日漸焦心,近來,漸漸便以為皇帝有意再復立太子,就在傳言甚囂塵上之時,那個進言接回廢太子的詹事竟被廷杖,于是這個猜測,也就隨之破滅。 群臣私下再議此事,認為日后有兩種可能。第一,皇帝老來得子,則一切難處迎刃而解。第二,皇帝日后只能從宗室擇選合適子弟,過繼以承其皇位。萬萬沒有想到,今日萬壽之際,情勢竟又突變。 群臣終于見到了極有可能的未來儲君,這原本是件好事,但今日之前,誰也沒有見過這孩子,更無人知道他的來歷,于是此刻,吏部尚書何工樸、禮部尚書張時雍,右司馬陸項,以及劉九韶等這些個平日常在御書房里走動的堂官大臣,無不成了眾人圍堵的對象。 承天門前的鴿群尚在空中徘徊之時,一個傳言,便已迅速地傳播了開來。 瀏陽王此次再次得以奉召入京,這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據說,他這趟入京,不但是為賀壽,還為皇帝帶來了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是皇帝的親孫,其父是皇帝年輕時遺在外的龍子,此子不愿歸宗,遂將皇孫交托給當年事的知情人瀏陽王,如今,瀏陽王奉命將皇孫帶回了京城,認祖歸宗。 瀏陽王帶來的皇孫,便是今日被皇帝抱上午門的那個孩子。 這個消息徹底攪翻了朝堂,未至傍晚,又有新的傳言流了出來。 據說,事情起于三十年前。天禧帝登基后,將當時還是云中王的今上藩困于云南。彼時的云中王,年輕氣盛,心中苦悶,有個大半年的時間,曾私離藩地四處游歷,便是行經瀏陽王所在的湘西之時,偶遇神女(女祭),二人結下姻緣,但那女子心系子民,不愿隨云中王歸往云南,云中王亦外出許久,需急歸藩,無奈和女子分開,神女后誕育一子,子再生孫,后二十年間,因云中王受天禧帝猜忌更甚,陰差陽錯,多年以來,皇家血脈不得歸宗。如今皇帝年老,日漸思親,遂命瀏陽王將孫兒帶回京城,擇日拜祭太廟,認祖歸宗。 瀏陽王夫婦,便是三十年間關于此事的見證者,亦是將皇孫帶回了皇宮的執(zhí)行者。 群臣瞠目。 有恍然大悟的,有激動萬分的,也有疑慮重重的。 恍然的是終于明白了,幾十年間默默無聞的瀏陽王,當年為何會得到皇帝青眼,厚賞有加。 激動的是大魏有了皇孫。怪不得皇帝不愿復立太子,且看皇帝今日的架勢,必是要將那孩子立為皇太孫了。 疑慮的是這孩子身世背景里的關于“神女”傳言的可信程度。 但那孩子是皇帝親孫,這一點,毋庸置疑。 皇室血脈,尤其皇帝子嗣,關乎江山社稷,不容半點差池。倘這孩子來歷不明,以皇帝的精明,他怎可能被瀏陽王所欺? 何、張、陸等人,在得知傳言后,被人問及,皆三緘其口,并不表態(tài),就等皇帝的下一步動作。 而事實上,比起或震驚或疑慮的朝臣,此次再次入京的瀏陽王夫婦,二人心中的駭異,才是真正的莫可言狀。 四年之前,瀏陽王夫婦載恩出京,次年,李元貴秘密來到王府,傳了皇帝密旨,要他夫婦“生”出一個老來之子。王妃遂往腹部裹帶,逐月加厚,“懷胎”十月之后,“生”了一個“兒子”,為掩人耳目,瀏陽王還去民間秘密抱了一個男嬰入府,隨后上報宗人府,入了宗室碟譜。 瀏陽王夫婦心里明白,三年前,皇帝要他夫婦“生”出這個“兒子”,應是為了日后借“宗室過繼”之名,扶立某個皇帝真正想立為儲君的孩子,因此事關系重大,夫婦守口如瓶,三年來,將那抱來的孩子養(yǎng)在王府之中,極少露面,做好一切準備,只等來日圣旨到了,便將真正的儲君以王府世子的名義,送入京城。 不管皇帝想立什么人為儲君,這個法子,從四年前起便開始籌謀了,時至今日,可謂面面俱到。 夫婦兩人,怎么也沒想到,臨末了,也不知為何,皇帝竟棄了這個籌謀了數年,顯然更萬無一失,絕不叫大臣能起半點疑慮的立儲法子。 如今這個當年“神女”之說,也不是不行。倘若皇帝的手腕足夠強硬,力壓四方,自然也能成事。沒有哪個大臣敢去懷疑,做皇帝的,會胡亂認下一個血脈不明的孩子來充當皇孫。但比起精心籌劃了數年的“過繼”,這法子,顯然有些倉促,倒似是臨時起意,恐怕也會引來大臣的猜測。 瀏陽王夫婦實在驚詫。但皇帝的命令豈會不遵?自是照了吩咐,暗中行事不提。 …… 嘉芙人在蕉園,隔著重重殿宇,至午,隱隱之間,仿佛也聽到了東南方向那一陣排山倒海般的山呼萬歲之聲。 她站在園里魚池邊的那座白色拱橋頂端,心驚rou跳,望向園門方向,翹首等著兒子回來。 這里是園中位置最高的地方,視線能越過圍墻,看到外頭的甬道。 申時一刻,終于,遠遠看到甬道盡頭來了一行人,慈兒被崔銀水抱著,朝著這邊方向過來,身后跟了幾個宮人。 慈兒仿佛已經迫不及待了,遠遠地就從崔銀水的身上掙扎著爬了下來,自己撒開兩腿,朝著這邊跑了過來。 嘉芙下橋,飛奔而出。 “娘!娘!” 慈兒看到了嘉芙,跑的更快,像只小鳥一樣,一頭扎到嘉芙的懷里,抱住了她的脖頸。 嘉芙緊緊摟住兒子的小身子,強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慈兒起先極是歡喜,漸漸地,笑容消失,望著嘉芙,抬手摸了摸她的眼皮:“娘,你不高興了嗎?” 嘉芙搖頭,用力親了下兒子的臉:“娘沒有不高興。只是看到慈兒,太高興了。” 她抱起了兒子。 慈兒終于放心了,軟軟的兩條胳膊環(huán)在嘉芙脖頸上。 “我天天都想娘,可是皇爺爺說,要等到獻俘禮后,才能送我回來。娘,今天下面好多好多的人站在那里,他們一起喊出聲的時候,聲音很大很大,就和爹爹去年秋天在大校場里點兵一樣!后來來了一個很威風的大將軍,押了許多壞人過來,那個將軍說,那些都是害我大魏百姓的壞人,皇爺爺讓我?guī)退f正法。娘,我想快些長大,像爹爹和那個大將軍一樣去打壞人……” 嘉芙和著兒子的話,轉身入內,崔銀水手里拿著慈兒衣物,小心地跟了進來,偷偷看著嘉芙臉色,不敢靠近,只遠遠地站在門口。 慈兒今早起的很早,又經歷了這一場于他而言,懵懵懂懂還并不完全知是何等意義的盛大場面,終于也回到了母親的身邊,靠在嘉芙懷里,漸漸犯困,說著說著,便睡了過去。 …… 獻俘典禮過后,皇帝便回了宮中的起居之殿。 早上的這個典禮,仿佛耗盡了皇帝的精力,回來后,換下冕服,人便躺了下去。太醫(yī)來瞧過,皇帝吃了藥,閉目歇片刻,便披衣坐起,開口叫李元貴將奏折拿到龍床之上。李元貴見他精神依舊萎靡,面帶疲態(tài),不欲拿,在一旁苦勸他再歇息,正說著話,一個宮人竟飛奔而至,說裴右安無召回京,竟直闖宮門,在第二道宮門處,被侍衛(wèi)所攔,侍衛(wèi)急來傳報,問如何處置。 李元貴心里咯噔一跳。 雖知裴右安會回,卻沒有想到回的如此之快,看向了皇帝,不禁帶了點擔憂。 就在片刻之前,皇帝還面色灰敗,盡顯疲態(tài),就在聽到這消息的那一剎那,整個人突然便抖擻了起來,竟精神煥發(fā),猛地撩被,從龍床上翻身而下,道了句“叫他進來,不得阻攔!”隨即便催促李元貴替自己梳頭更衣。 宮人領命,匆匆離去,李元貴無奈,急忙喚人入內,服侍著皇帝梳頭更衣,很快,換妥了整齊的衣裳,皇帝又親自挑了一條五色玉帶,束于腰上,再至鏡前,親自拿了髯梳,對鏡梳理胡須,左右照了一番,摸了摸鬢邊華發(fā),轉頭望向李元貴,目射,精光,沉聲說道:“朕就等著他來!朕知道你!不許在他面前提朕病了的半個字!” 李元貴知皇帝一生好強,不肯服輸,見他此刻竟還如此,不肯有半點示弱,應聲退下后,心中憂慮。 …… 裴右安立于皇宮二門之前,對面是一排蓄勢拔刀虎視眈眈的侍衛(wèi),那領隊的大漢將軍識得他,知他如今官居隴右節(jié)度使,也不敢過于開罪,但亦不敢放他入內,上前躬身道:“裴大人,請勿為難小人,小人已遣人去通報,若有回話,小人自不會阻攔?!?/br> 裴右安閉目不語,極力平息著此刻胸中升騰而起的怒火。 胡人對河套之地,一直不曾放棄覬覦,數年之前,王庭易主,這幾年間,根據裴右安陸續(xù)獲知的消息,對方一直在暗中蓄勢。 他有一種預感,如幾十年前那般的一場大戰(zhàn),遲早再臨?;蛟S是今日,或許便是明日。故這個初春,天氣稍暖,他便加緊戒備,早早就親自出去巡邊。 半月之前,他終于巡邊完畢,回了素葉城,才發(fā)現嘉芙和慈兒,母子二人竟被雙雙接入京城,楊云則被皇帝派來的人所制,不叫他去給自己通報消息。 他于昭平二年秋出京來到素葉城,至今四五年過去了。那日,就在得知嘉芙母子被皇帝趁他不在“接”入京城的消息的一刻,他的心中便生出了一種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