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這一路跋涉,不可謂不艱,嘉芙的雙腳,因為久困馬車,加上天氣嚴寒,已經(jīng)生出了凍瘡,但她卻絲毫不覺得苦,得知很快就能抵達,滿心期待。沒想到就在這時,天氣驟然惡劣,在經(jīng)過天山嶺道之時,一場大雪,鋪天蓋地而來,沒兩天就掩蓋了那條千百年來被兵馬慢慢踏出的古道,也淹沒了群山峻嶺之間的高塬和溝壑。尋不到路,一個不慎,掉下去就是懸崖深淵,隊伍被迫停在了一處避風的山坳,停了七八天后,大雪終于停了,前鋒士兵探尋著路,走走停停,整整又費了好些天,才終于走出了這段山嶺古道,最后終于抵達素葉城時,已是這一年的歲末,天上下著大雪,狂風怒吼,沒幾天,就是除夕了。 素葉是個千年古地,但從前只是西域通商路上的一個停留點,因位置折沖,附近又有豐美水草和天山泉水流下的湖泊,后來,不知哪個朝代開始,朝廷筑土為城,這里漸漸便聚居起了大量人口。如今,這里已經(jīng)成了甘州駐兵用以抵御胡人的重要城池之一,軍民達十數(shù)萬之眾,城中有統(tǒng)管軍民的都司府,都司胡良才,在得知嘉芙從京城到來后,并未見她,也沒派人接待。嘉芙站在都司府外的雪地里,凍的手腳麻木,等了良久,才從一個看不過眼的都司府老守兵那里得了消息,說裴右安到此差不多兩個月了,但人不在城里,去了城外的料場。 老守兵說自己在此幾十年了,所以知道些事。這個胡良才的父親,早年曾也是衛(wèi)國公的部下,因觸犯軍紀,受了軍刑,胡良才耿耿于懷,如今自己做了素葉都司,裴右安以戴罪之身被發(fā)來此地,他表面很是客氣,將他派去了料場做看管。 這職位看似空閑,實則是個苦差。地方遠離城池,周圍荒涼無人,料場里,除了管著供應(yīng)此地大軍全部軍馬的草料進出,還收治被送來的病弱戰(zhàn)馬,手下又只有幾個老弱病卒,事情繁重不說,要是遇到有意刁難的上司,以馬匹瘦弱或病死為由,隨時都能問責發(fā)難。 嘉芙向這老卒道謝,回來,讓楊云去找那個一路同行而來的百夫長,請他再派人引路,送自己去城外的馬場,不想那個百夫長以為她已被胡良才接待,人去交接藥材去了,要傍晚才歸。 也就是說,要是等著那百夫長回來,她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動身。 嘉芙只覺一刻也沒法等下去了,恨不得立刻插翅飛過去才好,趕回去再尋了那老卒,請求他替自己引路,立刻便要過去。那老卒恰交接完畢,答應(yīng)了,楊云便趕著馬車,老卒坐于身旁,嘉芙和兩個丫頭帶著行李,坐在車廂中,數(shù)人一車,在這個西北孤城外的漫天大雪之中,朝著曠野深處踽踽而去。 嘉芙想象著見到裴右安,將那封信狠狠拍在他臉上的一幕,縱手腳已經(jīng)僵硬,竟也絲毫不覺難熬。如此一路往前,行了半天的路,到了傍晚,突然馬車一頓,馬匹嘶鳴,停了下來。 嘉芙探出頭,發(fā)現(xiàn)馬匹身體傾歪,前蹄深深陷入雪窩之中。楊云下去,檢查了一遍,說馬蹄踩入了一個被雪深埋的坑洞,前蹄折傷,不能走了。 老卒說天快黑了,要么只能回頭,附近有一處可供歇腳的地方,先去落個腳。 嘉芙問抵達馬場的路程,老卒說,還有八九里的路。 嘉芙望著前方的大雪茫茫,說道:“就這么點路,走路過去吧!” 楊云勸不住,無奈,只能將受傷的馬匹和車先引到路邊,嘉芙和兩個丫頭帶了輕便包袱,在老卒的帶領(lǐng)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沒到小腿的積雪,頂著風雪,一步步地朝前而去。 嘉芙最后終于站在料場那扇柵欄門前時,已是深夜的亥時。 天穹漆黑,大雪紛飛,這一路走來,她不知道滑摔了多少次,全身沾滿了冰雪。 一個老卒打著哈欠,開了大門,得知竟是裴右安的夫人過來了,盯著雪人似的嘉芙,嘴巴張的老大,半晌才有了反應(yīng),提了盞馬燈,急忙引她進去,穿過一排排用作倉廒的庫場,最后停下,指著一排屋子的盡頭,道:“裴大人就住那里。” 那是一排破舊的屋子,黑漆漆的,只在老卒所指的方向之處,窗里隱約透出一點昏黃色的燈火。 “裴大人對馬匹是真好,來了后,這里頭的病馬都好了不少。就是自己都病了,這幾日,咳嗽的越發(fā)厲害?!?/br> 老卒在旁,低聲嘀咕道。 嘉芙整個人都在戰(zhàn)栗,定了定神,轉(zhuǎn)頭讓楊云尋個地方先安頓下凍的臉龐已經(jīng)發(fā)青的檀香和木香,自己朝著那點燈火的方向,快步而去。 她踩著地上積雪,疾步而去,越走越快,越走越近。 快要走到那扇門前,卻又慢了下來,最后停住了腳步。 大雪飄飄灑灑,從無盡夜穹的深處無聲地飄落,四周漆黑一片,唯有面前的那扇門窗里,還零星映出幾點昏黃的燈火。 門窗很舊了,木頭的縫隙之間,到處都是裂痕。嘉芙屏住呼吸,壓住跳的就要躍出喉嚨的心,慢慢地來到那扇破舊的窗口之前,從木頭的裂縫里,看了進去。 屋角一床,一桌,一凳,一爐,除此,再別無多物。爐里的火,暗淡無力,看著已是快要熄滅。 才半年多沒見,他竟消瘦的厲害,面色蒼白,身上披了件舊袍,坐在桌前,就著桌角那盞昏暗的豆油燈,低頭似乎在謄寫著手邊的那疊賬冊。 他寫了片刻,忽然咳了起來,面露微微的痛楚之色,隨即停筆,起了身,彎腰去提水壺,似想倒水。 忽然,仿佛覺察到了什么,他停了動作,慢慢地直起身體,轉(zhuǎn)頭,兩道目光投向嘉芙所在的窗口的方向。 “何人在外?” 他問,聲音略微嘶啞,卻極是平靜。 第90章 門外沒了聲音,也沒了任何的動靜。 他到此后,白日忙碌,夜間常徹夜難以入眠,調(diào)息也是無用,身體有些壞了下去,前些時日又咳了起來,但聽力卻敏銳如昔。 就在方才,他轉(zhuǎn)身倒水之時,聽到門窗之外,起了一聲積雪被踏發(fā)出的咯吱之聲。 雖然這聲音很輕,也極短促,但清清楚楚,傳入了他的耳。 裴右安想不出來,這個歲末,這塞外孤城的荒野里,這大雪紛飛的深夜,會有什么人來這個料場尋他。 他想起前些日潛進來偷食,被丁老卒設(shè)陷阱打傷腳捉住了的那只小白狼。后來自己治好了它的腳傷,拿食物喂了它,隨后將它放了。但如此天寒地凍,無處覓食,這小東西,不知死活,不定又闖了回來。 方才那踏雪之聲,或許便是它所發(fā)的。 裴右安咳著,走到門邊,打開了門。一陣狂風夾著雪片,迎面撲了進來。 他往左右,看了一眼。 一個嬌小的女子身影,出現(xiàn)在了他的視線里,她渾身冰雪,靠站在窗邊,一動不動,仿佛一個剛堆出來的精致的雪人兒。 雪片在她頭頂飛舞,片片沾于發(fā)頂。她凝視著他,顆顆淚珠,無聲地從已凍的發(fā)紅的面頰之上滾落。 裴右安視線在那女子面上停了一息。 “芙兒!” 他竟驚叫了一聲。 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過去的這二十多年,他從沒有像這一刻,會如此震驚,以致于到了失態(tài)的地步。 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是在夢中,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見。身影僵住了。 “大表哥,我來找你了?!?/br> 嘉芙哽咽著,顫聲說道。 她再也忍不住了。這半年多,從他那日離開泉州之后,日復一日,所有堆積在心頭的擔憂、思念、期盼、委屈、氣憤,在見到了他的一刻,全部都化為了淚水和這一聲大表哥,跟著便哭出了聲,眼淚如珍珠般地掉落。 裴右安跨到了她的面前,伸臂將她抱住,收緊了臂膀,力道大的幾乎要將她的一段身子捏斷。 “芙兒!芙兒!” 他完全不會說別的了,只緊緊地抱著她,不斷地重復著她的名字。 一陣狂風吹來,木門被吹的打在了門墻之上,發(fā)出啪的一聲巨響。 懷中身子冰冷,瑟瑟顫抖。裴右安摸了下她的手,一凜,腦子立刻清醒了,打橫將她抱了進去,放到自己的床上,脫下她身上已被冰雪浸潤的半濕的外氅和靴襪,扯過被衾,將她身子包裹住,命她躺著,隨即關(guān)門,先往爐中添炭。 他忙碌時,一雙手臂忽從他后腰兩側(cè)插入,緊緊地收在了他的腹前。 嘉芙從床上滑了下來,從后抱住了他,將臉貼在了他的后背之上。 “大表哥……” 她低低地喚他,聲音還帶著哭后的一點嬌軟鼻音,幾多眷戀,幾多滿足。 裴右安停了一停,轉(zhuǎn)身,將她再次抱住送回床邊,自己這回也一并,和她躺了下去。 那張老的快要掉牙的木床,忽然承受了兩個人的體重,床腿發(fā)出輕微的咯吱一聲。 他用掌心撫她還沾著殘余淚痕的冰冷面頰,搓暖她冰冷的手,隨即摸到了她的雙足,再用自己的體溫為她暖腳。 “芙兒你這傻子,你怎突然來了這種地方……” 他語氣帶了點責備,望向她,見她睜大淚光朦朧的雙眼看著自己,停了下來,兩人便四目凝視著,半晌,誰都沒有再說話了。 屋里安靜極了。豆油燈的黯淡燈火微微晃動。耳畔只有曠野里刮過的嗚嗚北風之聲。爐火也旺了起來,屋里慢慢回暖,如同她的體溫。 裴右安的臉,朝她漸漸壓了下去。 嘉芙眼睫微顫,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他唇快碰到她唇的一刻,卻又忍住了。 “大表哥,你就不想親芙兒嗎?” 嘉芙睜開了眼睛,喃喃地問,微微含淚的眸光,帶著失落。 裴右安蒼白面龐之上,泛出一層淡淡紅暈,搖頭,低聲道:“我想親你。只是前些天咳嗽了。你再等等,過兩天我病好了,我便親你……” 嘉芙一臂勾住了他的脖頸,一臂壓住了他的后背。 許是病了這些天了,他確實無力,被嘉芙一壓,人便軟軟地倒在了床上,毫無反抗之力。 嘉芙像只小獸般撲了上去,跪在他的身旁,壓著他臉,親吻他,啃咬他,他吃痛,躲她尖尖的小牙齒,嘉芙起先還笑著,帶了點小小的得意,慢慢地停了下來,臉趴在他被扒開了衣襟的胸膛上,后腦勺對著他,自己默默地流淚。 裴右安一動不動,閉目了片刻,忽然睜眼,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凝視著她,一語不發(fā),沖了進去。 嘉芙醒來,已是次日,大雪停了,太陽升了出來,金燦燦的幾道光線,從木頭門窗的罅隙里漏了進來。屋子里安靜的像是墜入了夢境。 裴右安昨夜后來大概真的太累了,差點虛脫,此刻也不知是什么時辰了,還沉沉地睡著,沒有醒來。 他面朝著她,閉著眼睛,一臂攬著她的腰肢,呼吸輕輕落在她的額前。 暖暖的,很是安心。 第91章 嘉芙往男人懷里又拱了一下,貼的再緊些,眼睛一閉,便又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應(yīng)該差不多中午時分了,床上只剩下她一人,但裴右安就在門外不遠之處,她知道,她聽到了他和楊云的說話聲音,雖然聽不清在說什么,但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入了屋內(nèi),悅耳,悅心。 屋里爐火燃的極旺。嘉芙光溜溜地躺在被窩里,暖暖的,從里到外,渾身上下,每一根發(fā)絲,每一寸肌膚,無不舒適愜意。 昨夜在雪地里艱難跋涉的一幕,此刻想起,仿佛不像是真的。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這么會走路,竟然一口氣,在沒過腳踝的積雪地里走了八九里的路。 這在從前,簡直匪夷所思。 被窩里伸出兩只嫩藕似的細細胳膊,嘉芙懶洋洋地展了個大懶腰,慢慢坐了起來,低頭找自己的衣裳,見昨夜后來被脫下的都不見了,枕畔放了一套干凈的,從褻衣到襪,一應(yīng)俱全。想是裴右安起身后,從她包袱里幫她取出的。 她打了個小哈欠,伸手去夠衣裳,這時聽到門口傳來了他的腳步聲,接著,門被輕輕推開了。 嘉芙立刻哧溜一下鉆進了被窩,閉上眼睛,裝做還在睡覺。 他關(guān)了門,輕手輕腳地進來,似去察看了眼火爐,隨后便來到床邊,輕輕坐了下去。 嘉芙雖然閉著眼睛,卻也能感覺的到,他似在默默地凝視自己。 幸好她是背朝外,臉朝里睡的,要不然,被他這么看著,十個她也早憋不住了。 片刻后,嘉芙感到身后的男人慢慢俯身靠了過來,一時猜不透他要做什么。還沒反應(yīng)過來,感到后背一暖,他竟在她露于外的裸背上輕輕印了一吻,接著便替她攏高被頭,蓋住方才來不及縮進去的一截雪白肩背。動作輕柔無比,似怕驚醒了她。 做完這些,他便起身,似先要出去了。 嘉芙被那印于后背的悄悄輕吻給弄的心如鹿撞,再也忍不住,嗤的輕笑一聲,睜開了眼,從被窩里爬了起來,兩條光溜溜的胳膊摟住了他,柔軟身子一貼上去,他的腰勁便xiele,軟了腿,人仰在了床上。 身下那條昨夜呻吟掙扎了好些時候的老床床腿,又發(fā)出了可憐的“咯吱”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