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殿外隱隱傳來鐘聲,離皇帝出宮祭告寰丘的時刻,又近了一刻。 “右安!” 裴右安正要出言提醒,蕭列忽喚了聲他,神色凝重。 “皇上若是有話,請講。”裴右安道。 蕭列在殿內(nèi)緩緩踱了數(shù)步,停住道:“右安,這皇位,朕本想留空,若他日有少帝消息,便歸他所有,奈何當日,文武百官苦諫不止,朕難以推脫。你不會對朕懷有異見吧?” 蕭列說完,雙目緊緊望著裴右安。 裴右安微微一笑,恭敬地道:“皇上,臣人雖在路上,但也讀過張貼于城門前的萬民請愿書,上有一句,‘大道之行,天下為公’,臣贊之。古之圣賢便知,天下非一人天下,乃社稷萬民共扶之?;噬先缃癖鼜奶煲猓腔R朝,日后臨下有赫,選賢用能,若四海升平,黎民安樂,臣何以心懷異見?” 蕭列目光炯炯,哈哈笑道:“朕便知,右安乃朕之肱骨也!朕已為你備好禮服,你去換上,隨朕同往寰丘,見證朕今日之登基大禮!” 裴右安謝恩,要退出時,又被叫住。 蕭列笑道:“還有一事叫你知道。泉州甄家女兒此刻人在京中。昨夜你的祖母見朕,代你求娶于她,朕許了,賜婚不日便下,你可稱心了?” 裴右安目光微微一動,頓了一頓,道:“臣稱心。臣謝過皇上厚愛。” 他的語氣,恭恭敬敬。 …… 蕭列賜給裴右安的禮服,是為八梁佩玉冠,青緣赤羅裳,革帶佩綬,白襪黑履。 這是大魏朝最高的王公級別的禮服。 當日,裴右安隨新帝現(xiàn)身在了寰丘祭禮之上,見證了大魏一個新朝的開端,也以這種非同尋常的方式,在時隔多年之后,回歸視野,再次出現(xiàn)在了朝堂之上。 寰丘告祭歸來,通贊官引文武百官入丹墀,向北分立,向?qū)氉系氖捔行腥蚓虐葜Y,繁文縟節(jié)完畢后,禮部派遣官員,冊立周王妃為皇后,世子蕭胤棠為太子。 至此,登極禮完成。 第二天,禮部同時又下了兩道詔書。 第一道是關(guān)于太子和章鳳桐的大婚詔書。 第二道是為衛(wèi)國公府長子裴右安和泉州甄家之女甄嘉芙賜婚的詔書。 消息迅速傳開,曾經(jīng)數(shù)年間門庭冷落的衛(wèi)國公府,從早到晚,登門恭賀的人絡(luò)繹不絕,門檻險些要被踏斷。而甄家那座在京城里原本毫不起眼的宅邸,轉(zhuǎn)眼也變成了關(guān)注的焦點。 兩道詔書的婚期,定在同日,次月十六,禮部和光祿寺合力cao辦。 第41章 深夜,裴右安才擺脫諸事,終于踏入了衛(wèi)國公府的大門。 到了此刻,國公府里依舊燈火通明,無人睡去,闔府上下,全都在等著他的歸來。 一年多未見,裴荃和孟二夫人帶著兒子裴修珞迎他,夫婦笑容滿面,諸多殷勤,裴修珞執(zhí)弟之禮,恭恭敬敬,一臉敬仰。 辛夫人也沒歇下,露臉的時候,亦一臉笑,但脂粉也掩不住她面臉深處透出的菜色。 裴右安執(zhí)子禮,畢,她勉強笑道:“一家人都在盼你回呢。就是你二弟,最近染恙,晚間吃了藥,撐不住想是睡了過去,要么我叫人喚他出來……” 裴右安道:“二弟好生養(yǎng)病便是,不必驚動?!闭f著,轉(zhuǎn)向聞聲而出的玉珠:“祖母可睡下了?” 玉珠到了近前,笑著向裴右安見禮:“老夫人還沒睡?!?/br> “已是不早,竟累母親、叔父、叔母等我至此刻,全是右安之過,請各自及早安歇為宜?!?/br> 裴荃夫婦知他要去見老太太,笑著點頭。 辛夫人望著那個離去的背影,笑意漸漸僵凍。 “嫂子福氣。右安是如今皇上跟前的紅人,修祉的爵銜,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往后嫂子你啊,等著享福吧!” 孟二夫人笑吟吟地道,看著辛夫人。 辛夫人覺察出了自己妯娌隱藏在笑容之下的真實心情。 她就像是隱藏在陰暗角落里的一條毒蛇,一定早知道了些什么,譏笑她,鄙夷她,幸災(zāi)樂禍,只是這個狡猾的女人,平日的表面功夫做的十足罷了。 想到自己兒子正遭受到的恥辱,辛夫人渾身發(fā)抖,恨不得撲上去將這女人的一張偽善面皮給撕扯下來。 但她什么也不能做。 她的指甲深深地掐入手心,目光機械地游移著,勉強笑著,道:“是啊,真好……” …… 裴右安跪在裴老夫人的面前,向她磕頭。 祖孫上回見面,還是老夫人大壽的那次,一轉(zhuǎn)眼,時移世易,天翻地覆,這座宅邸里的人,命運更是起落如潮,前一分雨打飄萍,下一刻濃墨重彩,人生如戲,想來大抵不過如此。 再次見到長孫跪于膝下,這個老嫗,無疑是欣喜而激動的,但很快,情緒便穩(wěn)住了,視線掠過他身上那套尚未脫下的載滿榮華的賜服。 裴右安仰面道:“孫兒央求祖母之事,中間諸多牽扯,孫兒也知,必會令祖母為難。縱然如此,祖母卻還為孫兒達成了心愿。孫兒愧疚之余,萬分感激!” 這一年多來,裴右安人雖距離泉州萬里之遙,但卻始終守著從前對嘉芙所許的諾言,甄家暗留有他的人。福建巡撫帶著圣旨來到甄家,隨后攜嘉芙入京,一行人還在路上之時,消息便遞到了裴老夫人的面前。 那是裴右安給自己祖母預(yù)留下的一封信。信中說,他欲娶甄家女兒為妻,只是身不由己,飄零在外,倘若祖母見到了這封信,那便是他不能護她周全之際,懇請祖母務(wù)必出手相助。 老夫人注視著裴右安,起先沒有開口,良久,慢慢地道:“右安,這事,你確實是叫祖母為難了。甄家和你二弟曾有議親過往,如今換你來娶,雖有些不便,但也不算什么過不去的大事兒。真正不好過的,是她牽涉到了太子。你要和太子奪人,此事非同小可。祖母起先不想應(yīng)承你的……” 她的聲音漸低,出神了片刻,目光蕭索,仿佛陷入了什么往事的回憶。 “祖母活到了今日,見過的事,也不算少了。福不是福,禍想來未必便是禍。你幼起知事,并非不知輕重之人,從小到大,更是見你第一次求祖母為你做事,還是你的婚姻之事,既向祖母開了這口,祖母又怎忍得下心,不去成全你?” 她喟嘆了一聲,幾分無奈,幾分釋然。 裴右安眼底蘊了微微淚光,叩頭道:“孫兒任性了,幸而祖母厚愛,方得成全。” 裴老夫人唇邊露出笑容,伸手停在了孫兒湊過來的那只腦袋上,愛憐地撫摩了片刻,命他起身。 裴右安起來,扶她往內(nèi)室去,到了床邊坐下,像從前那樣,蹲下身去,為她除鞋。 裴老夫人望著,忽似不經(jīng)意地道:“右安,我記得祖母上次過壽之時,你和表妹還頗為生疏,何以如今便非她不娶了?” 裴右安手微微一頓,隨即除下鞋,輕輕放在地上,扶著老夫人躺了下去,道:“祖母,你有所不知,那時起我便對表妹一見傾心,只是當時諸多不便,如何能叫祖母得知?” 老夫人注視著他,一時倒辨不出由衷抑或搪塞,搖了搖頭:“罷了,你什么都好,就是從小到大,事情都悶在心里……” 她說了半句,打住了,望著孫兒,目光愈發(fā)慈和。 “阿芙那孩子,祖母本就喜歡的。這回皇上起先立她為太子側(cè)妃,她也不愿。你娶了她回來,往后便和她好生過日子吧,祖母對你,是放心的?!?/br> 裴右安微笑應(yīng)好,替老夫人蓋好被,方輕輕出去。 …… 新帝登基,封賞隨于武定的諸多舊日臣將。 裴右安以功,官居尚書臺右丞,加封超品秩上柱國榮勛,兼東閣大學士,朝夕左右奉侍帝于左右,本就一身晝錦之榮,令人眼熱不已,如今不但得上賜婚,還特恩許與太子同日大婚,這樣的榮恩,本朝立朝以來,實在前所未有,在皇帝眼中,他的地位,不言而喻。只是對于將他婚期安排成和太子同日大婚一事,禮部以為不妥,特意上言,裴荃也代侄兒上表謝恩,但請求另行改期,以避僭越之嫌。 皇帝說,朕與衛(wèi)國公幼年時情同手足,少年時同袍而戰(zhàn),衛(wèi)國公為大魏捐軀沙場,英年早逝,此為朕心中難解之痛憾;武定戰(zhàn)中,軍岌岌可危,朕也身陷險境,裴右安領(lǐng)軍奇襲而至,救難于千鈞一發(fā),今日特賜與太子同日大婚,沒有別的原因,一是為了全故人之情,二是為彰汗馬功勞,三是期盼太子與裴右安能延續(xù)朕與衛(wèi)國公的孔懷之情。見詔奉行便是。 群臣這才知道皇帝用心良苦,恍然之余,無不感動,紛紛上表奏賀。 這日,衛(wèi)國公府的前堂,裴老夫人帶著辛夫人和孟二夫人,跪迎驗封司官員送至的封賞上諭。裴老夫人除原本的頭銜,因長孫之功,加封懿德康頤太老夫人誥命,賜翟衣翟冠,辛夫人受封一品太夫人,孟二夫人也被封為四品恭人。此前,在六科已經(jīng)熬了多年的裴荃,在吏部銓選考察百官之時,優(yōu)先得了“勤勉肅敏,歷年兢兢業(yè)業(yè),鮮有怠誤”的上上之評,很快被提為工部營繕郎中,不但就此步入四品之列,而且,這是個人人羨慕的肥缺。 裴家滿門榮耀,如烈火烹油,如鮮花著錦,一夕之間,不但恢復(fù)了從前天禧朝的榮煌富貴,而且更勝往昔。時人無不感慨,家族興衰,果系于子孫出息。裴家便是個例子,京中誰人不羨? 裴家風光無限,甄家的門面,跟著也水漲船高了?;实巯轮?,封嘉芙祖母甄胡氏七品孺人誥命,頭冠翟衣,連同錢帛彩鍛等賜物,以快驛送至泉州。家中賓親,更是絡(luò)繹不絕。泉州籍的京官,紛紛上門尋親問故就不用說了,連許多八竿子打不到一處的,也攀親沾故地找來道賀,坐下后,說起來竟也都成了一家親,帖子賀禮,收的幾乎填滿屋子,無處落腳。 因是賜婚,許多事有禮部和宗人府從旁協(xié)辦,孟氏也少了些事。她最掛心的,就是為女兒準備的嫁妝。時間雖緊迫,好在前次為了備婚,嫁妝已備辦的七七八八,都運來了京中,如今都在,趁這些時日,又查漏補缺,務(wù)必要將嘉芙風光出嫁。 婚期忽忽逼近,到了大婚的頭一天,甄家要送嫁妝鋪新房的床了,這天,孟二夫人帶著榮芳,裴老夫人也遣了玉珠,幾人一起來了甄家,幫孟氏預(yù)備事情。喜氣洋洋忙忙碌碌,順利到裴家鋪完新房,次日,便是大婚之日,當晚,母女同睡一床,孟氏陪著女兒,喁喁細語,教她許多從前未曾提過的新婚隱秘之事,陪她渡過出嫁前在自己身邊的最后一個夜晚。 已是下半夜了,孟氏依舊了無睡意,回憶女兒婚事的一路周折,實在不易,所幸到了最后,終于如愿以償,嫁的如意郎君,心中又是歡喜,又是不舍,忽然感到腰間搭來一只胳膊,女兒腦袋靠到了自己懷里,這才知她也還醒著。想到今夜自己和她說話時,她似乎心不在焉,也無半點小女兒出嫁前該有的嬌羞之態(tài),越臨近婚期,越是沉默,心里有些不解,再一想,若有所悟,將女兒摟入了懷里,低聲安慰道:“阿芙,娘知道你的心事。娘不是沒想過,洞房怎么替你尋個法子遮掩過去,但再一想,你大表哥知道你被人擄走過的,咱們再多事,反倒怕惹他不快。他既肯來咱們家求親,可見他對那事并不計較?!?/br> 嘉芙一直睡不著覺?;璋道?,聽到耳畔傳來母親如此的安慰話語,心里反而更加酸楚。 被擄那段日子里發(fā)生的事,如今想來,除了匪夷所思,就是羞愧難當。連對著最疼愛自己的母親,她都沒臉說的出口。這些日子里,看著她忙前忙后地為自己預(yù)備嫁事,她卻忍不住總是想起當日裴右安來家中提親,兩人獨處之時,他對著自己的那種冷淡目光和說出的最后一句話。 他說,“日后我若僥幸還能回來,我便照我所許之諾,把你娶了就是?!?/br> 他果然要娶她了。但這口氣里的不耐和敷衍,每想一次,就令嘉芙難過一次,更要自慚形穢一次。 “我知道的,娘放心……”嘉芙把臉埋在母親懷里,用聽起來輕松的聲音說道。 孟氏摸了摸她肩背,忽想了起來,示意嘉芙躺著,自己下榻點燈,取了一柄鑰匙,打開柜門鎖,又開一只柜中鎖,捧了個小匣子回到榻上,最后再打開一只小鎖,這才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藏著的那面玉佩,遞給嘉芙,說道:“先前我一直沒和你說,前次你大表哥來家中向你祖母求娶你,臨走前還留了這面玉佩做信物,說是國公臨終前所留。你明日就要嫁過去了,這信物,你收好,也帶過去吧?!?/br> 嘉芙驚訝,坐了起來,小心接了過來,借著燈光,見玉面外鏤枝蔓,連理纏綿,中間雕刻一朵幽蘭,狀猗猗生香,看樣子應(yīng)是女子之物,玉緣也十分光潤,似常被撫摩所致,托于自己掌心之時,溫潤貼融,觸感猶如女子體膚般的潔致溫暖。 “……你想,既是國公爺臨終前留給你大表哥的,他必定視若珍寶,當日卻拿了出來留給咱們家做信物,可見他對你的真心實意?!?/br> 或許是母親的話,給了嘉芙一點信心,又或許是掌中的這東西令她得了些安慰。嘉芙低頭,指尖輕輕碰過玉體,原本低落的心情,忽然變好了不少。 孟氏讓女兒再躺回去,自己也躺了下去。 “……我女兒又這么美,哪個男人會不喜歡?等嫁過去了,好生服侍你大表哥,再大的事,慢慢也就過去了……” “阿芙,信娘的話,你大表哥必會疼愛你的?!?/br> 嘉芙握著手中那面玉佩,在耳畔母親的絮絮叨叨聲中,閉上眼睛,終于慢慢進入了夢鄉(xiāng)。 …… 次日便是大婚。 整個白天,甄宅前堂的所有熱鬧和喜慶,和她這個新嫁娘,倒無半點干系。后堂里,嘉芙只被身邊十來個仆婦丫頭環(huán)伺著,沐浴,梳頭,換正紅喜服,戴上珠冠,衣妝完畢,頭蓋喜帕,等到黃昏,吉時將到,禮部贊官引導(dǎo),繁縟禮節(jié)后,她被人送上了一頂八抬大轎,在大樂和周圍無數(shù)道目光的注視之下,被抬離甄家,往衛(wèi)國公府而去。 與此同時,東宮里的那場婚禮,也在同時有條不紊地進行,禮成后,夜色深沉,殿宇重重,蕭列獨自立在承光殿的殿階之前,遙望城北那片漆黑夜空,身影被月華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暗影。 干爹今夜去了衛(wèi)國公府吃喜酒,崔銀水遠遠立在角落里,望著殿前那個一動不動的背影,不敢透一口大氣。 皇城北的安定門,于深夜時分,發(fā)出一陣沉悶的開啟之聲,一人坐于馬上,前后隨扈伴駕,出了城門,朝著北向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濃重的夜色之中。 今日太子大婚,皇家慈恩寺在白天也做了一場賀順法事,此刻,和尚從熟夢中被驚醒,看著一個全身沒于黑色斗篷的神秘男子,獨自進了天禧元后當年最后留居的那方禪院。 院門閉合,那男子的身影消失在了門后,停立于昏暗的禪院殘道,良久,身影一動不動。 今夜皇城,鐘樂嘉慶,此間耳畔,卻只有夜風吹過墻頭荒草發(fā)出的窸窣之聲。 更深宵重,老樹昏影,他身影終于動了一動,一步步地行到了那間靜室之前,伸出手,慢慢地推開門戶。 裴家這一年,也沒有來過人了。 伴隨著輕微的“吱呀”一聲,一股淡淡的霾塵之味,撲入了他的鼻息,鉆入他的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