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裴右安:“可還有其余傷處?” 嘉芙搖頭,扭臉望了他一眼,膽子忽然大了。 “表哥,土司的女兒,她是不是喜歡你?我看到她……將你攔住過……” 裴右安仿佛一怔,瞥了她一眼,收了藥,轉(zhuǎn)身離開。 嘉芙亦步亦趨跟了上去,死皮賴臉:“是不是啊,表哥?” 裴右安仿佛有點無奈,道:“小女孩不懂事而已。你也別胡說八道?!?/br> “表哥,那你為什么一直不娶妻?” 鬼使神差般的,這個一直困擾著她的問題,竟就問了出來。 嘉芙知道,即便在前世,他最后于塞外素葉城中死去的時候,也依然是孤身一人。 而在那之前,蕭列做皇帝的數(shù)年間,裴右安可謂富貴登頂,位極人臣,他不娶妻,唯一理由,應該就是他自己的選擇。 他目光微微一沉。 嘉芙問了出來的那一刻,其實就有點后悔了,但卻死撐著,并不躲閃他的目光,反而睜大眼睛看著他。 兩人對望片刻,裴右安似乎終于敗在了她明媚軟糯卻又不屈不撓的目光之下,抬手揉了揉眉心,笑了笑:“我先天體弱,雖調(diào)治過,但于血氣始終有虧,且從前又受過重傷,非壽考之人,何必娶妻,空誤了女子青春?” 他說完,撇下了她,徑直過去洗手。 嘉芙望著他的背影,一瞬間,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極是難過,慢慢地,全身血液卻又沸騰了起來,沖口而出:“表哥,你要是不嫌棄我,我愿意服侍你,照顧你,你一定能好起來的,長命百歲!” 裴右安微微俯身,在門外的一口蓄水缸畔洗手,身影一頓,隨即繼續(xù),不疾不徐地洗完了手,直起身轉(zhuǎn)過來,微微一笑,用安慰的語氣道:“我知你心中諸多憂懼。我既承諾護你,便不會食言,如今這樣,待日后你嫁為人婦,倘夫家不足以庇護,我亦會看顧。若我不測,臨前也必會為你安排妥當。這樣你可放心?” 嘉芙一愣,隨即明白了。 他是以為她又在?;拥叵胭嚿纤?。 胸中似有什么在激蕩,她面龐guntang:“表哥,我……” “就這樣了,往后再不要想這無謂之事,我不可能應你的。” 他的神色隨之轉(zhuǎn)為嚴肅,不再理會她,從她近旁走了過去。 嘉芙仿佛一只被戳破了的球,望著他的背影,頓時xiele氣。 第31章 這個傍晚的意外,于裴右安來說,就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他靜如止水,一如常態(tài)。但在嘉芙,從被他帶出門后這幾天以來的所有歡欣和雀躍,卻如地里剛鉆出的寸頭嫩芽,還沒來得及在春風雨露里舒展枝芽,便已被一場倒春寒給凍住了。 嘉芙有些懊悔自己一時脫口而出的那句話,但也是因了他隨之而來的回應,讓她再次得了提醒。 她前幾日高興的早了。 裴右安對她好,容忍她,體察她的小心思,甚至在她面前讓步,譬如這次,臨行最后一刻,還松口答應帶她同行,但他設在兩人中間的那道壁閡,卻是如此的堅固,嘉芙幾乎看不到有破壁的希望。她更沒有那么多的時間可以慢慢謀他去喜歡自己,為她所迷——況且說實話,在裴右安面前,她對自己毫無信心,除了一副前世給自己招致了不幸,這輩子看著似乎也要在劫難逃的的皮囊,她還有什么?裴右安那樣謫仙般的男子,怎么可能會喜歡她,繼而答應娶她? 但嫁他的念頭,從第一天冒出來開始,就牢牢地在她心里生根發(fā)芽,嘉芙無法擺脫這種想要靠近他,從而得以有枝可棲的誘惑。 到底該怎樣,才能讓他答應了自己? 這新的打擊,正如她那句未經(jīng)頭腦便脫口而出的話一樣,來的猝不及防,嘉芙情緒難免低落,但有了前次負氣不去吃飯所得的教訓,這次學乖了,隔日,到了他快回的時辰,再次揚出笑臉去等他,等了片刻,遠遠看見他的身影出現(xiàn)了,旁邊還是昨天那個同行過的土司府少主安滄珠。 安滄珠是方才追上來和裴右安同行的。這是一個皮膚黧黑,濃眉高鼻,身材強壯的青年,一耳佩環(huán),腰間系一短刀,刀鞘上鑲滿各色寶石。裴右安從前曾救過他的命,故他對裴右安很是敬重。 安滄珠說了幾句自己父親明日將和孟定土司伊桑的會面之事,隨后便問:“裴大人,你的表妹,她可有夫家了?” 明日孟木孟定兩大土司在邊境安龍關的會面,是由裴右安一手促成,因事關重大,方才一路行來,他一直在思著此事,忽聽安滄珠問這個,微微一怔,轉(zhuǎn)臉,看了他一眼,見這青年面露微微忸怩,兩道投向自己的目光卻充滿期待,略一思索,便明白了。 論年紀,他比這位土司府少主也大不了多少,但在身畔這個渾身充滿了勃勃生氣的青年的對比之下,有那么一瞬間,裴右安的心底,忽生出一絲淡淡的秋沉蒼涼之感。 他并不是很想和身畔這青年談論關于嘉芙的這種話題,但還是道:“她尚待字閨中?!?/br> 安滄珠眼睛一亮:“她家在何方?” 裴右安道:“泉州人氏。” 安滄珠一下就興奮了起來:“我知道泉州!我幼年時父親曾為我請過一西席,恰也是泉州人。我聽他講,泉州物阜民豐,船港比比皆是,每日數(shù)百上千船只出入,天下奇珍異寶,十有七八是從泉州而來!泉州有一甄姓巨富,專走海船,表妹恰也姓甄,莫非和那甄家有關?” 裴右安含糊道:“她家確實有幾條船……” 安滄珠搶道:“太好了。裴大人可否容我與表妹面談?我父親正欲購進一批香料,恐被人欺我地處邊陲,以次充好,表妹家中有船,想必也有香料的營生,由我直接尋表妹商洽,豈不正好?” 裴右安所居的客房就在前方不遠了,他遲疑著時,安滄珠抬眼,正好看到嘉芙站在門口翹首望著這邊,面露喜色,撇下了裴右安,自己疾步到了近前,喚了聲“甄表妹”。 嘉芙認出是昨天那個土司府的公子,見他笑容滿面地和自己招呼,還叫她“甄表妹”,口吻似乎很熟,一愣,看了眼后頭跟上來的裴右安,有點不明就里,出于禮節(jié),便應了一聲,行萬福之禮。 安滄珠忙擺手,開口先為昨天自己meimei的舉止向嘉芙賠罪,說回去已經(jīng)教訓過她,她再不敢來尋事了。 昨天的那場架,當時打的是痛快,過后裴右安也護她,沒責備她半句不懂事,但打完后,想自己活了兩輩子,臨了還和一個小姑娘這樣撕扯在一起,實在匪夷所思,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本就不想提了,便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 安滄珠也不是為了賠罪才跑來這里的,起完了頭,道:“方才我聽裴大人說,你家在泉州,有船行走海外?我這里正要購進一批香料,數(shù)目也不算小,且日后還會回購,不知表妹家中可愿接這筆生意?定金交貨,一切都照你那邊的規(guī)矩走,若是方便,我這就能和表妹詳談?!?/br> 這沒頭沒腦的,嘉芙一愣,下意識地看向裴右安。 他就站在安滄珠的身后,神色平平,和平常差不多的樣子,嘉芙也看不出他是什么意思,卻想也沒想,立刻道:“多謝少主美意。只是不巧,我家中雖也有幾條船,但這兩年走的貨里,卻沒多少香料,這生意恐怕做不了?!?/br> 安滄珠并不氣餒,又道:“表妹既是泉州人氏,想必也知道些貨主,可否替我引薦幾家好的?” 嘉芙面露歉色:“實在對不住,我平日在家只知繡花描紅,對外面營生一無所知,恐怕幫不了少主的忙。” 安滄珠面露失望之色,但很快,又興致勃勃地道:“無妨。我想著,裴大人這些日事務纏身,恐怕無暇顧及表妹,表妹既來了我這里,便是土司府的貴客,我這里有幾處景致還算可以,表妹若不棄,我派人引你出去走走如何?” 他轉(zhuǎn)向裴右安:“裴大人,我見表妹成日這樣留在客舍之中,寸步不出,未免氣悶。裴大人此行遠道而來,是為我孟木府解決紛爭,勞苦功高,我也當盡地主之誼?!?/br> 裴右安不由地看向嘉芙,視線恰和她投來的兩道目光空中相遇。見她唇角微翹,笑意若有似無,眉情柔軟,眸光水色,其情其態(tài),嫵媚婉轉(zhuǎn),忽竟有了一種似是旁人不知,而唯在他和她二人之間隱隱流動著的曖昧之感。 這感覺極其玄妙,難以捉摸,卻又無處不在。 他一個恍惚,疑心自己看錯了眼,下意識地再望過去,嘉芙卻已經(jīng)轉(zhuǎn)臉,于是一切瞬間煙消云散。裴右安見她對安滄珠微笑道:“不敢勞煩少主。實不相瞞,我之所以隨大表哥來此,是因先前體有不適,需大表哥調(diào)治,不巧大表哥要來貴地,因不可半途而廢,這才將我?guī)?。等我身體養(yǎng)好,再勞煩少主如何?” 這話應的滴水不漏,既說明了裴右安莫名帶她來此的原因,也委婉推掉了安滄珠的盛情邀約。 裴右安回過了神,又看了她一眼。 她一雙明眸望著那土司的兒子,神情懇切。 安滄珠再次失望,只好點頭,讓她安心靜養(yǎng),怏怏離去。 嘉芙跟著裴右安入內(nèi),殷勤地端來茶水,笑道:“表哥,今日怎回的如此早?晚上可還要出去?” 從來了這里,裴右安每日要見各色各樣的人,明日更是此行關鍵,心思原本沉凝,但此刻,看著她在自己跟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心情莫名便輕松了起來,微笑道:“事情都安排妥了,我也推了土司的筵席,晚上不出,早些休息,明日還有正事。” 嘉芙很高興:“太好了,表哥你坐,我去瞧瞧我做的甜湯,好了我就給你盛一碗來?!?/br> 裴右安原本不愛甜物,但她口味喜甜,他便也隨她了,望著她輕快而去的背影,出神了片刻。 …… 次日清早,裴右安安繼龍一行人出土司府,抵達了與孟定府交界的安龍關。在這里,在裴右安的主持下,安繼龍和孟定土司伊桑將進行一場會面,以解決近期再起的紛爭。 這場新的紛爭,來源于不久前離開的宣慰使馬大人。他在的時候,故意厚賞安繼龍,傳皇命封他“大土司”的名號,又以口頭一句話,輕飄飄地將孟木府和孟定府向來有紛爭的安龍關全部劃給安繼龍,引發(fā)了伊桑不滿,等馬大人一走,伊桑便以祖地不可失于自己之手的由頭毀了幾年前定下的盟約,再次攻打孟木府。 今日之所以將會面地點選在這里,也是為了令雙方相互放心。會面的這塊平地,周圍坦蕩,無樹木山石遮擋,藏不了人,亦不可設下埋伏,對方帶多少人,一覽無余。 按照先前的約定,安繼龍只帶了二十名精選護衛(wèi),到了地點,命護衛(wèi)停在數(shù)丈外的空地上,自己和裴右安入座。 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兩刻鐘,除伊桑未到,其余被邀來做見證的十數(shù)位土司都已經(jīng)到了。在座之人,無不識裴右安,見他來了,紛紛相迎,寒暄過后,裴右安當仁不讓坐了中間位置,安繼龍坐左,右位空置,等著伊桑的到來。 日頭漸漸升高,約定的時辰已到,伊桑卻還沒有現(xiàn)身,安繼龍面露不快,土司們低聲議論,片刻后,視線盡頭,終于出現(xiàn)了一大團黑壓壓的馬匹奔馳卷起的揚塵,朝著這邊過來,看這架勢,至少有數(shù)百人之眾,浩浩蕩蕩,漸漸到了近前,看的清楚,正是遲到了的伊桑。 雙方原本約定最多各帶二十侍衛(wèi),現(xiàn)在會面還沒開始,伊桑遲到不說,先破了規(guī)矩,現(xiàn)場帶來這么多的人馬,立于安繼龍邊上的安滄珠面露怒色,立刻道:“父親,他想做什么?我這就去數(shù)點人馬過來!” 出來之前,為確保萬一,安繼龍也帶了數(shù)百人,但剩下那些人馬,都被留在數(shù)里之外,并未帶來這里。 安繼龍亦感惱怒,看了眼裴右安,見他巋然不動,依舊端坐其上,雙目凝視前方,神色平靜,想了下,忍怒道:“他應是想給咱們一個下馬威。有裴大人在,料他不敢亂來。且再看吧?!?/br> 第32章 安滄珠怒視前方,見伊桑下馬,大搖大擺地走來,打著哈哈:“我從馬援出來,一路緊趕急趕,不想還是遲了,叫諸位久等了,實在慚愧!”大步流星到了近前,旁若無人大喇喇地先坐了下去,這才似乎剛看到裴右安,轉(zhuǎn)身朝他拱手道:“叫裴大人久等了,勿怪?!?/br> 裴右安一笑,不置可否。對面安繼龍冷冷道:“叫我們這許多人等你也就罷了,只是你帶這些人馬過來,是為何意?莫非以為只有你才有這幾號人不成?” 伊桑鼻孔里哼了一聲:“你如今是大土司了,我人再多又能如何?對不住了,我信不過你們這些人。要不是看在裴大人從前為我孟定府救治過瘟病,今日我又豈會來到這里和你啰嗦?” 安繼龍忍住怒氣,道:“你我原本已經(jīng)立下誓約止戈,那個馬大人分明是在挑撥離間,你怎就上當又來滋事?真以為我怕你不成?” 伊桑冷笑:“好話說的好聽!好處全都讓你得了,連我的祖上之地都劃給你了。你們真當我是死人不成?” 安繼龍拍案而起:“豈有此理,分明是你在借口生事!將這安龍關劃給我孟木府,那不過是馬大人的一句空言!他走之后,你何時見我孟木府的人有越過邊線半步路?倒是你的人,前些日越境生事,還傷了我?guī)讉€人!我看你是半點也無和談誠意!我安繼龍從不生事,但也不會怕事!你要打,那就打!” 伊?;羧欢穑骸爸T位都聽到了,這可是大土司說的。既如此,還有什么可談?我便走了,諸位好自為之!”說完掉頭便走,他身后帶來的那幾百武士便發(fā)出轟然喝彩之聲。安繼龍臉色鐵青,在座土司面面相覷。 “伊桑,你從前曾歃血立下盟約,允諾休止干戈。你分明也知,孟木府如今并無半分實際違約行為,你卻悍然滋事,是何道理?” 一道聲音從后傳來,不疾不徐,中氣十足,隱隱竟似壓過了伊桑身后那幾百武士所發(fā)的喧囂。 伊桑停下腳步,回過頭,見裴右安起身,朝著自己走了過來。 他遲疑了下,笑道:“裴大人,你莫誤會,更不能聽信一面之詞。我絕無意要和你作對。我今日來這里,本就是沖著你的面子。既和他話不投機,那還有什么可說的?該怎樣,就怎樣!” 他環(huán)顧一圈,見眾人都看著自己,又大聲道:“且這是我與安繼龍的恩怨,無須外人插手。裴大人,我這人向來有話說話,說句得罪的,你是漢人,既為異族,又怎能同心?你此行名為調(diào)停,我卻聽聞,你早早就入了孟木府,何來中立?你來這里,想必不是安繼龍給你許了好處,就是你也有不可告人之私心吧?” 安繼龍大怒,拍案而起,斥道:“伊桑!你往我身上潑臟水也就罷了,竟連裴大人也敢污蔑?當初你馬援城中起了瘟疫,若不是裴大人出手相助,你伊桑今日還能站在這里口出狂言?” 裴右安示意安繼龍勿躁,轉(zhuǎn)向面帶不屑的伊桑,笑道:“正被伊桑土司給說中了,我裴右安這趟過來,確實是存了點私心。” 四下土司相互耳語,伊桑面露得色。 裴右安環(huán)顧了一圈四周大小土司,道:“諸位都知,三王爺持先帝之節(jié)藩鎮(zhèn)于此,撫邊安民便是三王爺?shù)牡谝灰獎铡C夏久隙▋筛?,若因誤會再起戰(zhàn)事,朝廷御史臺那里,三王爺一個失察之過,怕是少不了的。我此番奉三王爺之命而來,諸位倘若賞臉,愿意給我裴右安一個面子,回去之后,我對三王爺也算有個交待?!?/br> 土司們發(fā)出一陣笑聲,一人高聲道:“裴大人,我們對你一向是佩服的!今日之事,由你主持便是!” 裴右安向四座拱手道:“論資歷,我裴右安遠不及在座的諸位土司,承蒙看得起,裴右安先謝過諸位了。對諸位,我只有一言。戰(zhàn)無幸免,亂無獨安。宣慰使馬大人此行,看似和諸位無關,實則在座之人,無一不受牽連。孟木孟定兩府,在西南舉足輕重,倘若戰(zhàn)事再起,諸位何以能得以置身事外高高掛起?或受脅迫,或為自保,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再加上外敵在旁,虎視眈眈,到時西南和局,一去不復!” 土司們面上笑意漸漸消去,神色無不凝重。 裴右安轉(zhuǎn)向伊桑:“伊桑土司,你與孟木土司若真再次開戰(zhàn),你捫心自問,贏面能占多少?” 伊桑冷笑道:“縱然粉身碎骨,也不能叫外人占走半寸我的先祖之地!” 裴右安淡淡一笑:“說得好!只是我想問土司,馬大人口頭講了一句將安龍關劃歸孟木府,你便如此憤慨,以致于無視事實悍然毀約,那么你趁今日眾多土司在此相會,暗中派人去占木邦,又是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