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嘉芙暗暗松了口氣,急忙點頭:“阿芙知道了,往后再不敢和大表哥提這個了……” 話音未落,肚子里伴著發(fā)出一陣輕微的咕咕之聲。聲雖輕,卻沒逃過裴右安的耳朵。 他瞥了眼她的肚子。 甄家雖是商戶,但孟氏對女兒的規(guī)矩卻教的很嚴。這樣的失禮,從前在嘉芙想來,簡直匪夷所思,仿佛從想出跳樓相脅的法子開始,一切似乎全都不成樣子了。 嘉芙難為情地閉上了嘴。 為了在他面前努力裝出足夠虛弱以致于暈倒的樣子,這樣的天氣里,她不但故意只穿了件薄薄春衫在天臺頂吹涼風(fēng),白天章鳳桐走后,也沒吃喝過一口東西。 裴右安淡淡道:“去用飯吧!” 他說完,轉(zhuǎn)身出去了。嘉芙如逢大赦,急忙來到鏡前,迅速理了理頭發(fā)和妝容,這才匆忙跟了上去。 第28章 吃飯的時候,兩人還是各坐老位置。裴右安一語不發(fā),神色嚴肅。 嘉芙起先以為他還在生剛才那場鬧劇的氣,因為自己還有些訕訕的,不敢像平常那樣賣乖討好,只老老實實地低頭扒飯,連菜都不多夾一筷,邊上站著等著服侍的不明就里大眼瞪小眼的仆侍,氣氛有點詭異。 但很快,嘉芙就發(fā)覺,裴右安顯然是有他自己另外的心事。他很快就放下碗筷,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去了書房。 嘉芙?jīng)]精打采地吃完了自己的飯,回了屋,洗了澡,上床后,腦子里塞滿了今天發(fā)生的事,一會兒是章鳳桐的笑容,一會兒是蕭胤棠盯著自己的目光,一會兒是裴右安的怒氣,心里亂糟糟的,根本就睡不著覺。 裴右安的書房斜對著嘉芙住的這座圓樓,從她屋的窗口看下去,正好能看到。 嘉芙從窗口偷偷往下看。書房里的燈一直亮著,直至深夜。 這個晚上,她不知道爬起來躲在窗后偷看了多少次,終于困了,看完最后一次,倒下去閉目睡了過去,睡到第二天早上起身,裴右安已經(jīng)走了,銀環(huán)說,大人臨走前留話,讓她晚上不必等他回來用飯。 當天晚上他果然回的很遲,接連幾天都是如此,忙忙碌碌的樣子。 那個晚上發(fā)生的事,仿佛就這么過去了。終于這天,他回來的早些,對嘉芙說,過兩天他要去趟孟木府,大約半個月的時間,這些天會留人保護她,讓她待在家里,在他回來之前,哪里也不要去。 孟木土司和孟定土司是西南勢力最大的兩個土司,早年因為地盤劃分交惡,雙方?jīng)_突不斷,兩年前的一次沖突中,孟木土司的獨子受傷,瀕危之際,被裴右安以醫(yī)術(shù)救下,土司對他十分感激,接受了裴右安的勸告,愿意和孟定土司談判,在裴右安的轉(zhuǎn)圜之下,雙方終于結(jié)束多年沖突,握手言和。沒想到前次宣慰使馬大人來時,借著皇命,故意厚此薄彼,從中挑撥離間,馬大人一走,兩府便又起沖突,雙方糾集人馬,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消息送到了蕭列之前。 孟木和孟定這兩個大土司一旦再起糾紛,西南其余各府必會受到波及,這種時候,云南若亂,對蕭列極為不利,裴右安自然又要出面調(diào)停,前些天送了信過去,兩邊都賣他面子,愿意暫時停兵,這兩天,他還要親自再去走一趟。 嘉芙一聽他要去別地,心里就慌了,第一個念頭便是也要跟過去,只是聽到他把離去后自己的事都給排好了,知道他輕易不會帶自己過去的。 要是沒前次的作死,她還可以尋個機會在他面前耍賴撒嬌,或是哭哭啼啼,弄的他心軟了,說不定也就點頭了。但現(xiàn)在卻不敢造次,無精打采地低下了頭,一語不發(fā)。 裴右安瞥了她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第二天裴右安出去了,銀環(huán)給他收拾行裝,嘉芙心里空落落的,發(fā)著呆時,下人引了一個打扮體面的婦人進來,說云中王妃有請,馬車已經(jīng)停在門口了。 嘉芙認得這婦人,姓林,是云中王妃的一個親信,嚇了一跳,第一反應(yīng)就是不去。 先是章鳳桐,現(xiàn)在又是云中王妃,嘉芙知必定和蕭胤棠有關(guān)。 要是她人在屋里,沒被這林嬤嬤看到,還可以裝病推脫,等裴右安回來就是了,現(xiàn)在人都面對面了,實在沒法推脫,只能答應(yīng),借著回屋梳頭換衣,讓銀環(huán)叫人去告訴裴右安一聲,這才出來,硬著頭皮跟著婦人出門,上了馬車,往云中王府而去。 云中王妃姓周,年近四旬,但保養(yǎng)的好,打扮極其精致,看起來也就三十出頭的樣子,一身華服,富貴逼人。 蕭胤棠的容貌,其實更多還是來自他的父親蕭列。 以蕭列這樣的身份地位,多年以來,王府里卻只有周氏一個嫡妻,無側(cè)妃,也無侍妾,并非周氏不容,而是蕭列自己不納,故早年間,還在京城里時,人皆言三王爺專一,周氏于一干皇室貴婦中頗得臉面。 嘉芙自然認得周氏,對周氏性情,也略知一二。 按理說,蕭列不好色,幾十年獨對她一人,夫婦感情應(yīng)當很是深厚,但在嘉芙的印象中,云中王夫婦似乎也沒外人所傳的那么親密,周氏更多的,是把關(guān)注放在了兒子蕭胤棠的身上。她對蕭胤棠極其寵愛,幾乎無所不應(yīng)。年前蕭胤棠擄她到了云南,路上負責(zé)看管自己的那個朱嬤嬤就是她跟前的人??梢娝龖?yīng)當知道自己兒子做過什么的。大約在她看來,一個泉州商戶家的女兒,兒子看上了,弄來也就弄來了,并不是什么大事。 令嘉芙不安的,是她現(xiàn)在又召自己過去,到底是想干什么? 難道和章鳳桐一樣,讓自己從了她的兒子? 嘉芙懷著忐忑的心情,被帶到了云中王妃的面前,叩頭行禮過后,王妃笑容滿面,招手示意嘉芙到她近前,先是夸了一番,接著道:“我兒子對你做的那點事兒,我都知道了,我極是生氣,不但懲戒了那婆子,也將他狠狠訓(xùn)斥了一頓,他也悔不當初。還有你表哥那里,我也打過招呼了,叫他放心,絕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了?!?/br> 王妃一開口,竟是在責(zé)備自己的兒子,嘉芙有些不解,但總好過逼迫自己屈服,便低頭不語。 王妃和顏悅色,又和嘉芙拉了幾句家常,諸如平日讀什么書,女工如何,家中幾口人,和國公府的關(guān)系,諸如此類,嘉芙小心應(yīng)答,人是站在腳下這片磨鏡地上,整個人卻如芒刺在背,只想快些離開才好,終于近尾,王妃喚了一聲,那個林嬤嬤出來,手里端了個描金彩繪托盤,揭開上頭蓋著的紅色絲絨,露出一只如意,一雙玉鐲,一盒插戴的宮花,宮花無不鑲珠嵌寶,熠熠生輝。 王妃笑道:“叫你來,也無別事,就是怕你嚇到了,見你都好,我也就放心了。你是右安表妹,我兒子先得罪了你,你又頭回來我跟前,怎好叫你空拜我?這幾樣賞了你,你且拿回去玩吧。” 終于聽到辭客了,嘉芙松了口氣,哪里想要這些,婉言謝絕,王妃又豈肯收回,嘉芙再謝,也只好接了過來,再次叩頭道謝。 王妃面含微笑,叫林嬤嬤再送嘉芙出去,剛跨出門檻,嘉芙腳步微微一定。 她最不想見的那個人,果然還是躲不過去。 蕭胤棠就在遠處另條道旁,立在那里,雖距離不算近,但嘉芙依然能感覺到,他的兩道目光陰沉沉地投向了自己,瞇了瞇眼,并沒走來。 陽光照在他頭頂?shù)氖l(fā)金冠之上,金冠發(fā)出一道刺目的光芒。 嘉芙渾身汗毛直豎,卻極力穩(wěn)住心神,雙目望著前方,面無表情地繼續(xù)前行,走了過去。 走出去很遠了,她仿佛還能清晰地感覺到蕭胤棠的兩道目光,始終就落在自己的背上。 出了王府,重新登上馬車,坐定之后,嘉芙手心已捏出了一層冷汗。 越是受挫,蕭胤棠就越不會放過她,她知道,他現(xiàn)在隱忍不發(fā),只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而已。 …… 蕭胤棠盯著前方那抹身影轉(zhuǎn)過拐角,徹底被花木掩蓋,一側(cè)唇角若有似無地微微擰了一下,轉(zhuǎn)過頭,進了王妃的屋,道:“母妃何等身份,何必害怕裴右安?裴家一棄子而已。再能干,也是受父王驅(qū)策。” 王妃道:“你當我怕裴右安?你做了這樣的事,我是怕你父王知道!我總覺得,你父王對他,非同一般,比你這個親兒子還要器重,難道你就沒瞧出來?他哪天若存心和你過不去,在你父王面前說句你的不好,有你好果子吃!我這是在替你消事!” 蕭胤棠收了笑:“母妃,這次我確實失算了,只是你也知道,從前我何曾為一個女子做過這樣的事?這女子助我出過城,我對她一見傾心,一時忍不住,才將她弄了過來,若不是裴右安多管閑事,早就成了,怎會這么多事?什么表妹如同親妹,不過是裴家二房的親戚,和他算是哪門子的表妹?分明是在和我作對!” 王妃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對這甄家女孩兒是上了心,只是如今時機不對,你再如何上心,也要忍住。裴右安現(xiàn)在還不能得罪,你父王信任他,且用他的地方也多。他為你父王驅(qū)策,就是為你驅(qū)策,就算看在這一點上,你現(xiàn)在也要忍住?!?/br> 蕭胤棠似笑非笑:“這還用母妃你提醒我?若不是為了忍他,我豈會容他涉我之事?” 王妃道:“你知道就好。反正現(xiàn)在你不好再動那女子了。若真喜歡,等有機會了,母妃再替你想個辦法?!?/br> 蕭胤棠露出笑容,湊過去替母親捏肩:“還是母妃最疼兒子了。” 王妃笑道:“我就你一個兒子,我不對你好,對誰好?” …… 嘉芙回來,沒多久,裴右安也就匆匆回了。嘉芙人在自己屋里,他將她叫了出來,詢問方才之事。 嘉芙簡單說了經(jīng)過,裴右安點了點頭:“和我所料相差無幾。昨日王妃便尋過我,和我說了這事了。放心吧,有所顧忌,世子必會收斂?!?/br> 嘉芙不語。裴右安看了她一眼,見她一張小臉兒白白的,眼圈淡淡發(fā)青,神色有些憔悴,頓了一下,問:“你怎的了?人不舒服?” 嘉芙低聲道:“表哥,最近我天天晚上發(fā)噩夢,總夢見后頭有惡虎在追趕我,要吃了我,我總睡不著覺……你又要走,我很害怕,你帶我一起過去好不好?我打扮成你的小廝,保證別人看不出來?!?/br> 裴右安立刻拒絕:“我去有正事,帶你不合適。你且回房去,我等下就去給你診個脈,開一副安氣定神的藥,你照著吃,會好起來的?!?/br> 嘉芙腦袋晃的像撥浪鼓:“你的藥太苦,我吃了要吐。表哥,求求你了,帶我一起去吧,我保證不會給你惹事?!?/br> 裴右安遲疑了下,柔聲道:“聽我的話,在家等我回來,最多半個月……” 嘉芙咬唇,哀怨地盯了他一眼,沒等他說完,撇下他,扭頭走了。 第29章 到了用飯刻點,嘉芙聽到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辨出是銀環(huán),忙和衣躺了下去,閉上眼睛。 銀環(huán)入內(nèi),道:“小娘子,莫睡了,大人叫我來喚你下去用飯了?!?/br> 嘉芙道:“我肚子不餓,也吃不下去去,讓他不必等我,自己先吃便是。” 銀環(huán)走了,嘉芙便爬回到了床上,躺了回去,就等裴右安過來看她了,誰知等來等去,等的肚子都快餓扁了,天都黑了,還不見他人影,也不見銀環(huán)再次來叫,最后實在忍不住了,只好自己又爬起來,走到窗口看了下去,見他書房里的燈已亮了。 原來他早就吃完了飯,進書房了。 嘉芙呆了一呆。明白了。 他必是看穿了她的意圖,并不予以理睬。 嘉芙懊惱無比,壓下心里涌出的挫敗之感,盯著漏出燈光的那間書房,出神了良久。 …… 戌時中,天已經(jīng)黑透了。 嘉芙來到書房前,叩門數(shù)下,旋即推開入內(nèi),到了桌前,將托盤里的一只白瓷盅輕輕放在裴右安的手邊,輕聲道:“表哥,我給你送宵夜了?!?/br> 裴右安視線依舊落在手中的書卷上,淡淡地道:“你自己吃吧,我不餓?!?/br> 嘉芙道:“方才我去廚房找東西吃,恰好看見廚娘有泡好的雪耳在那里,就親手做了我家鄉(xiāng)的雪耳芋奶羹,我從小最愛吃的,廚娘說你不大吃甜,我就只加了一勺蜂蜜。方才我自己嘗過,還能入口,這才送來給表哥吃。表哥你吃吃看吧。” 裴右安抬眼,看了嘉芙一眼。 她的一頭烏黑秀發(fā)梳成了未出室少女的垂鬟髻,發(fā)鬟結(jié)在頭頂,發(fā)尾青絲如燕,自然垂落雙肩,一身淺粉衣裙,嬌嫩的像枝初初綻開的海棠,就這么站在他的側(cè)旁,雙眸凝視著他,眸光微微緊張,又似是滿含期待。 裴右安眉頭微微一動,語調(diào)卻還是平平:“知道下來吃飯了?” 嘉芙“嗯”了一聲,垂下了腦袋:“先前我其實是氣大表哥你不肯帶我同去,這才沒下來……方才肚子餓的實在難受,就自己去了廚房……廚娘說,表哥你吩咐她給我留了熱飯……表哥你對我這么好,我卻總和你耍性子……我知道我又錯了……” 嘉芙的聲音越來越低。 裴右安默默拿起調(diào)羹,吃了一口,停了下來。 “難吃嗎?” 嘉芙不安地看著他。 裴右安又吃了一口,道:“這是甜羹,下次可以多加一勺蜂蜜,想必會更好吃?!?/br> 嘉芙松了口氣,雙眸立刻變的亮晶晶的,眸中若有星輝流轉(zhuǎn),用力地點頭:“我記住了!除了這個,我還會做我們家鄉(xiāng)的牛rou羹、粿碗糕、芋果……都是我娘要我學(xué)起來的,說日后出嫁了……” 她飛快地捂住嘴,睜大眼睛看著裴右安,目露窘色,含含糊糊地道:“總之表哥要是吃的話,我天天做給表哥吃……” 裴右安神色不經(jīng)意地舒展,微微一笑:“我不大吃宵夜的,不用你天天做。你飯吃了嗎?” 嘉芙臉龐泛出淺淺紅暈,小聲地道:“方才我自己已經(jīng)吃了?!?/br> 裴右安眼底掠過一絲連他自己也未覺察的淺淺笑意,略微頷首,隨即示意她坐到近旁一張椅上。 嘉芙一愣,又聽他叫自己伸手平放于桌面,這才明白了過來,心里其實有些不情愿,卻不敢違逆,只好伸出了手。 裴右安輕輕為她卷了衣袖,指與肌膚毫無碰觸,露出一段白膩膩的玉腕,雙指方輕搭脈于上,完畢,便收手,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列字,道:“并無大礙。等下我便叫人照這方子給你煎藥,今晚起,睡前兩刻時辰服用,有助安神入眠?!?/br>